他說:“我早就沒錢用了。昨天晚上打麻將,我輸得溜光的了。”


    “你在公司裏拿好多錢一個月?”我裝做很隨便地問他。


    “第一個月拿四百,第二個月起開始拿六百。六百元經得我幾用?”


    “錢多多用,錢少少用。”


    我們說話的時候,何強來了。他停下摩托車,摘下頭盔,笑嘻嘻地看著我,“你今天來得早呀。”他說,“平時你是沒有十點鍾不來的。”


    “你這就是講鬼話。”我指出說,“隻是這兩天來得晚了點,今天我不是最早來?”


    我們說話的時候,又來了幾個人,大家嘻嘻哈哈地說了氣有味的話,接著就步入辦公室去假裝各忙各的。其實沒人忙,今天大家都是來拿薪水的,我們都不是有錢人,當然都記得發薪水是哪一天,而且有的人也像我一樣早就盼著這一天了。但是劉總的姨妹——那個公司裏的出納,遲遲沒有露麵,直到十一點都過了,她才坐著江哥的桑塔納駛來。她手上提著一個包,裏麵自然是裝著我們的薪水。她一下車就匆匆走進了財會室,一些等不及了的人就跟著湧了進去。我沒急著擠進去,我的那點工資還不能讓我這麽理直氣壯。我跟穿得很瀟灑的江哥說著話。江哥今天穿一件金利來藍條紋襯衣,係一根很精美的領帶,下身一條料子極好且筆挺的西褲,腳上自然是鋥亮的黑皮鞋。


    “江哥,看來看去,還隻有你最瀟灑。”我說。


    江哥睃我一眼,“你也瀟灑。”他說,“一個人自由自在最瀟灑。”


    “江哥,我不是恭維你,你左看右看都隻是個三十幾歲的人。


    你沒有四十歲吧?”


    “四十四了,”江哥說。


    “你是吃了什麽藥而不出老?”


    “老鼠藥。”江哥笑笑。


    何強領了工資走到我麵前,“你去領薪水,”他說,“去羅,沒有幾個人了。”


    我一笑,轉身走進了財會室。財會室裏還有兩個人,他們正站在桌前數錢,他們手上拿著的是五十元或十元一疊的舊票子。桌上擺著一個十六開本的工資冊,我走了過去,眼光當然就落在工資表上,工資表的上方用碳素墨水寫著帶點隸書寫的“一九九四年九月份工資造表”,下麵是兩串人名,公司成員的名字全在這頁紙上,第一個名字是江哥,第二個是何強……我排在第二排人名的最後一個,工資數額那一欄寫著:“400元”。我臉噗地一紅,我隻能是這樣說,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臉紅到了耳根。我是這份名冊上薪水最低的,我隻能和那個負責燒茶水的公司職員——一個某單位退休後來公司裏打工的老頭比,他也是四百元。這個一天到晚很開心,時而還唱幾句花鼓戲的老頭的名字立在我上麵,也寫著“400元”。


    “你簽名。”劉總的姨妹把鋼筆遞到我麵前說。


    我紅著臉簽了名。我簽名的時候不但表情不自然,手也很僵硬。我相信我的羞怯被劉總的姨妹和那兩個數工資的青年捕捉到了。劉總的姨妹從抽屜裏拿出四百元遞到我手上時,用那種我講不出味道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你數一下。”她冷淡地說。


    我沒有數,我的自尊心不準我在他們麵前數這疊十元一張的舊幣。我將她遞來的人民幣放進褲口袋,立即轉身邁了出來。我腦海裏閃現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就是他媽的下海?這連腳背都沒有打濕!我簡直是一臉仇恨地走到何強麵前,何強當然知道我的工資是多少,他的眼睛不是白長在臉上的盡管兩眼間的距離很開。他的工資數額欄裏寫著:“1200元”,他當然會留心我的薪水是多少。我畢竟是他介紹進來做事的朋友,而且還是他很好的大學同學。“我請你去吃飯?”他用那種狗屎樣臭烘烘的同情和過意不去的目光盯著我說。


    我會要這種臭烘烘的同情嗎?我感到我就像一條打架打輸的狗一樣被他同情著。早兩年的夏天,我們去水陸洲遊泳,我和他見兩條狗在旱地上打架,他就是這種眼神瞧那條打敗了而跑開的狗的。“不,”我請他的同情見他媽的鬼說,“我中午回去吃飯。”


    “你回去做什麽?”他繼續用這種目光瞧著我。


    這種眼光瞧得我很難受,“我家裏還有事,”我撒了個謊,“中午我舅舅會來。”


    第二天我在家裏睡了整整一天,沒有任何借口和理由地睡著,不斷地醒來又不斷地入睡。我哪裏都不想去,我也沒有他媽的地方可去。晚上看電視一直看到每個電視台都打出“再見”的字體,才關掉電視機又睡覺。次日我同樣是與睡眠為伍,整個白天都是醒醒睡睡,晚上又是兩片目光落在電視機上,看那些一件事情拉得很長很長且拖得你很有脾氣的電視劇,直到“再見”。我如此這般地過了幾天,心裏覺得這個世界太拒絕我了。一天晚上,我打開電視機,首先是看湖南有線台的一個台灣肥皂電視劇,覺得這個電視劇太牛胯裏馬胯裏地亂扯了,就氣憤地換了台。我換的是長沙電視台,長沙電視台上打出的一則廣告卻喚起了我的興趣,甚至又燃起了我的什麽鬼希望。這則電視廣告是這樣的:皇後大酒店即將開業在麵臨開業之即,皇後大酒店敬告長沙的廣大朋友誠聘三名部門經理和十名服務小姐。招聘部門經理條件如下:一、凡具有大專學曆以上文憑,執本市戶口,具有獨當一麵的工作經驗在兩年以上的男性均可應聘。


    二、年齡三十五歲以下……


    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仿佛一個饑渴的男人在茫茫沙漠上走啊走終於看見了一片綠洲。我大學本科畢業,三十五歲以下,男性……我決定去試試,說不定運氣很不經意地就來了。我躺在床上,睜著兩隻興奮的然而又很疲憊的眼睛,久久地想象著我將麵臨的招聘。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運氣要來了。也許運氣要來了,我對自己說。我索性爬起床,從抽屜裏尋出一枚五分的看上去很新的硬幣,我虔誠地把它捧在手上,坐到了窗前。桌上的鬧鍾指著子夜一點,世界那麽寂靜,隻有遠處湘江裏輪船吼出的嗚嗚聲淡淡地飄來。我望著窗外黑沉沉的蒼天,對著幾顆閃爍的星星說,“是國徽就是好運來了,是糧食就沒戲。”接著說了聲“上天保佑”,就把手中的硬幣輕輕地往上一拋,硬幣迅速落在桌上,發出一聲脆響,蹦了兩蹦,又滾動了尺來遠,靜止不動了。我一看,是國徽,心裏不免就有幾分高興。我曾聽一個老人說,半夜裏許願最靈,因為冥冥中有神靈窺伺。神靈是不跟人開玩笑的。


    翌日很早我就醒來了,我覺得太陽還在山那頭我就醒來了。我隻睡了三個小時,但一醒來就覺得精神很好。我抽了支煙,看著煙霧在窗前繚繞,接著我拿起鋼筆和紙,開始寫起簡曆來。我的簡曆很容易寫,幾句話就完了,但是又覺得應該把自己的意思在這份簡曆中表達出來。我於是就開始思考了,我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然後撕下這一頁又開始重新寫。我的簡曆剛剛寫到一半,何強來了,門叩得嘭嘭嘭嘭嘭地響得很囂張。


    “我還以為你睡了沒醒呢,”何強走進來說,臉上仍是那種狗屎樣的關心。


    “六點鍾就醒了,”我說,伸了個懶腰,“在屋裏寫東西。”


    “寫什麽東西?”何強說,徑直走到桌前,拿起我寫的簡曆看著。


    “昨天看到電視裏一則招聘廣告,”我說,遞支煙給他,“想去試一試。”


    “什麽招聘廣告?”他說,昂起他那張曬得很黑的臉。


    我便把昨天電視裏招聘廣告的內容大概說了幾句。“這隻是一種廣告,”他看著我,非常理解的樣子,“這是告訴市民,皇後大酒店要開業了。你莫以為他們真的要在外麵招聘經理,招聘小姐倒有可能。部門經理一般都是自己信得過的鐵哥們。”


    “我也沒抱很大的指望,”我聽他這麽一分析,心裏有些失望了,“但是還是想去看看,反正呆在家裏鬼事情都沒有,給自己尋點事做。”


    “你不想在我們公司幹了?”何強說,不等我回答又一臉正經地說:“你的工資問題,我昨天同老板說。劉總昨天問起你,我說你這幾天沒來,就說了你隻拿四百元工資的事,劉總說這個月給你加兩百,要我告訴你。


    “我謝謝你這雜種!”我罵了句何強,有時候罵髒話也是一種親熱的方式,這是男子漢之間的親熱,是朋友你才罵。“我在你們公司發揮不了自己的作用。對拆遷這一套,我真的沒辦法接受,我不善於同吵吵鬧鬧的市民打交道,我在這方麵非常不行。”


    “我最開始也和你一樣,人是可以改變的。”


    “你能改變,我改變不了。”我說,“我其實很佩服你,你這雜種對這個社會很有適應能力。我這樣的人隻能幹別的事,真的咧。


    你不要以為人人都是你。”


    “你是不願意改變,你並不是改變不了。”他希望我不離開他們說,“這個世界上沒什麽事情改變不了的!壞事可以變成好事,好事可以變成壞事。人是可以變的,曉得啵?”


    他說了很多,但是他說服不了我,我不是拆遷戶,他也沒有那一定要攻克我這個“堡壘”的決心。他身上盡是事,“我還盡是事。”他說,做出要走的樣子。


    我沒有留他,也沒有跟他走。“你去忙,你反正很忙。”我隻那麽看得起他的忙道,把他送到門口。他騎著摩托車走後,我又坐到桌前,把自己的簡曆寫完,又工工整整地謄寫了一遍。接著就瞧著蒼天,天上飄著一朵淡綠的雲,這朵雲朦朦朧朧地像一條巨大的獅毛狗。我有好久沒看見濤濤了,我非常想見到她。我點上一支煙,走出門,走到街上的一家小南食店裏,這處店子裏有台公用電話,紅紅的,很普通的那種。我打了濤濤的叩機,一連打了兩次。接著,我就有點緊張地站在一旁等待,目光充滿期待地熱切地盯著街上的行人和車輛。不一會,電話響了,南食店的女人拿起話筒問了聲,把話筒遞給我說:“你打的叩機。”


    我說:“你在哪裏?”


    “我在河西。”濤濤說,“我正在這裏談廠房的價格。”


    濤濤曾經說過,他們老板要她尋找廠房,準備開一個皮鞋廠,做那種假冒名牌的皮鞋,皮鞋的名字已經取好了,叫做“伸腳散”。“是做伸腳散的皮鞋嗎?”我問她:“嗯羅。”她說,“做伸腳散,到時候送一雙給你。”


    “廠房已經聯係好了嗎?”


    “基本上聯係好了。”


    “那我要叫你廠長羅?”


    “不是廠長,叫銷售科長。”她在那邊一笑。


    我們開了幾句這樣的玩笑後,我說:“今天我很想和你見見麵。”


    “今天不行,我還有許多事要辦。”


    “你就不給一點時間給我?”


    她回答說:“實在沒辦法,對不起,張軍。”


    我沉默了幾秒鍾,“晚上可以見麵不?”我非常難過地問她。


    “晚上可能不行。”她解釋說,“我這幾天特別忙,因為事情還沒辦好。”


    我清楚她這是搪塞我,沒有忙得什麽晚上都不能休息的。再說她如果看重我,再忙再重要的事情拖著她,她也會丟下來見我。


    愛情是可以把什麽事情都放在一邊的,而她是在努力回避我的追求。“張軍,就說到這裏要不?”她見我不說話,探詢道,“我要放電話了。”


    “濤濤,”我想了想,覺得自己也沒話說地歎口氣說,“隻要你過得比我好……”她馬上打斷我的話開玩笑道:“隻要你過得比我好我就受不了,是不?”


    “不是,隻要你過得比我好,我就為你高興。”


    “謝謝你,張軍。”她在那邊愉快地說,“謝謝你的祝願。”


    “我這是最後一次跟你打叩機,我再不會打你的叩機了。”我一字一句地說。我放下電話,表情麻木地付了電話費,匆匆走進家裏,覺得自己要死了。


    我調整了下自己的思維,感到自己此刻還不會死。我站起身,對著鏡子整理了下自己的發型,又換了件平常穿在身上顯得很精神的衣服——這是一件咖啡色亞麻布長袖襯衣,何強曾說這件襯衣的領子造型很好看,江哥也說這件襯衣的口袋造型好看,然後我拿起桌上的簡曆,決定立即去皇後大酒店應聘。按照情場失意賭場得意的法則,說不定這個世界也有我張軍的用武之地。我出了門,走到街口上,對駛來的一輛夏利的士招了下手,的士很聽話地在我麵前停下了。在長沙,我這是生平第一次隻身坐的士,我鑽進的士很精神地抬手往前一指,衝的士司機很有格的模樣說:“去蔡鍔路皇後大酒店。”


    於是汽車往前駛去,載著我和我的一點什麽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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