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幹上的苔蘚,頭頂上的樹枝丫,垂吊在樹枝間須發狀的鬆蘿,以及空中,說不清哪兒,都在滴水。大滴的水珠晶瑩透明,不慌不忙,一顆一顆,落在臉上,掉進脖子裏,冰涼冰涼的。腳下踩著厚厚的綿軟的毛茸茸的苔蘚,一層又一層,重重疊疊。寄生在縱橫倒伏的巨樹的軀幹上,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每走一步,濕透了的鞋子都呱嘰作響。帽子頭發羽絨衣褲子全都濕淋淋的,內衣又被汗水濕透了,貼在身上,隻有小腹還感到有點熱氣。


    他在我上方站住,並不回頭,後腦勺上那三片金屬葉片的天線還在晃動。等我從橫七豎八倒伏的樹幹上爬過去,快到他跟前,還沒喘過氣來,他就又走了。他個子不高,人又精瘦得像隻靈巧的猴子,連走點曲折的之字形都嫌費事,不加選擇,一個勁往山上直竄,早起從營地出發,兩個小時了,一直不停,沒同我說過一句話。我想他也許用這種辦法來擺脫我,讓我知難而退。我拚命尾隨他,距離卻越拉越大了,他這才時不時站住等我一下,乘我喘息的時候,打開天線,戴上耳機,找尋著信號,在小本子上記上一筆。


    經過一塊林間隙地,那裏設置了一些氣象儀器。他查看作些記錄,順便告訴我,空氣的濕度已經飽和了,這是他一路上同我說過的第一句話,算是友好的表示。前去不久,他又向我招手,讓我跟他拐進一片枯死的冷箭竹叢,那裏立著個用圓木釘的大囚籠,一人多高,閘門洞開,裏麵的弓子沒有安上。他們就是用這種囚籠誘捕熊貓,然後打上麻醉槍,套一個發射無線電訊號的頸圈,再放回森林裏去。他指著我胸前的照相機,我遞給他,他為我拍了一張在囚籠前的照片,幸好不在囚寵裏麵。


    在幽暗的椴木和槭樹林子裏鑽行的時候。山雀總在附近的花揪灌叢中(左口右去)呤(左口右去)呤叫著,並不感到寂寞。等爬到二千七、八百公尺高度進入針葉林帶,林相逐漸疏朗,黑體鋒的巨大的鐵杉聳立,枝幹虯勁,像傘樣的伸張開。灰褐的雲杉在三、四十公尺的高度再超越一層,高達五、六十公尺,長著灰綠新葉的尖挺的樹冠越發顯得俊秀。林子裏不再有灌叢,可以看得很遠,杉樹粗壯的軀幹間,幾株團團的高山杜鵑足有四米多高,上下全開著一蓬蓬水紅的花,低垂的枝丫仿佛承受不了這豐盛的美,將碩大的花瓣撒遍樹下,就這樣靜悄悄展現它凋謝不盡的美色。這大自然毫不掩飾的華麗令我又有一種說不清的惋惜。而這惋惜純然是我自己的,並非自然本身的屬性。


    前前後後,有一些枯死了又被風雪攔腰折斷的巨樹,從這些斷殘的依然矗立的龐大的軀幹下經過,逼迫我內心也沉默,那點還折磨我想要表述的欲望,在這巨大的莊嚴麵前,都失去了言辭。


    一隻看不見的杜鵑在啼鳴,時而在上方,時而在下方。時而在左邊,時而到了右邊,不知怎麽的總圍著轉,像要把人引入迷途,而且好像就在叫喚:哥哥等我!哥哥等我!我禁不住想起兄弟倆去森林裏點種芝麻的那個故事,故事中的後娘要甩掉丈夫前妻的孩子,卻被命運報複到她自己親生的兒子身上,我又想起迷失在這森林裏的兩位大學生,有種無法抑製的不安。


    他在前麵突然站住,舉手向我示意,我趕緊跟上,他猛拉了我一把,我跟他蹲下,立即緊張起來,隨即也就看見前麵樹幹的間隙裏,有兩隻灰白帶麻點的赤足的大鳥,在斜坡上疾走。我悄悄往前邁了一步,這一片沉寂頓時被空氣的搏擊聲打破。


    "雪雞。"他說。


    隻一瞬間,空氣又仿佛凝固了,坡上那對生機勃勃灰白帶麻點赤足的雪雞,就像根本不曾有過,讓人以為是一種幻覺,眼麵前,又隻有一動不動的巨大的林木,我此刻經過這裏,甚至我的存在,都短暫得沒有意義。


    他變得比較友善了,不把我甩遠,走走停停,等我跟上。我和他的距離縮短了,但依然沒有交談。後來他站住看了看表,仰麵望著越見疏朗的天空,像用鼻子嗅了嗅似的,然後陡直往一個坡上爬去,還伸手拉了我一把。


    我喘息著,終於到了一片起伏的台地,眼前是清一色的冷杉純林。


    "該三千公尺以上了吧?"我問。


    他點頭認可,跑到這片台地高處的一棵樹下,轉過身去,戴上耳機,舉起天線四麵轉動。我也轉著看,四周的樹幹一樣粗壯,樹與樹之間距離相等,一律那麽挺拔,又在同樣的高度發杈,也一樣俊秀。沒有折斷的樹木,朽了就整個兒倒伏,在嚴峻的自然選擇麵前,無一例外。


    沒有鬆蘿了,沒有冷箭竹叢,沒有小灌木,林子裏的間隙較大,更為明亮,也可以看得比較遠。遠處有一株通體潔白的杜鵑,亭亭玉立,讓人止不住心頭一熱,純潔新鮮得出奇,我越走近,越見高大,上下裹著一簇簇巨大的花團,較之我見過的紅杜鵑花瓣更大更厚實,那潔白潤澤來不及凋謝的花瓣也遍灑樹下,生命力這般旺盛,煥發出一味要呈獻自身的欲望,不可以遏止,不求報償,也沒有目的,也不訴諸象征和隱喻,毋需附會和聯想,這樣一種不加修飾的自然美。這潔白如雪潤澤如玉的白杜鵑,又一而再,再而三,卻總是單株的,遠近前後,隱約在修長冷峻的冷杉林中,像那隻看不見的不知疲倦勾人魂魄的鳥兒,總引誘人不斷前去。我深深吸著林中清新的氣息,喘息著卻並不費氣力,肺腑像洗滌過了一般,又滲透到腳心,全身心似乎都進入了自然的大循環之中,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舒暢。


    霧氣飄移過來,離地麵隻一公尺多高,在我麵前散漫開來,我一邊退讓,一邊用手撩撥它,分明得就像炊煙。我小跑著,但是來不及了,它就從我身上掠過,眼前的景象立刻模糊了。隨即消失了色彩,後麵再來的雲霧,倒更為分明,飄移的時候還一團團旋轉。我一邊退讓,不覺也跟著它轉,到了一個山坡,剛避開它,轉身突然發現腳下是很深的峽穀。一道藍雷雷奇雄的山脈就在對麵,上端白雲籠罩,濃厚的雲層滾滾翻騰,山穀裏則隻有幾縷煙雲,正迅速消融。那雪白的一線,當是湍急的河水,貫穿在陰森的峽穀中間。這當然不是幾天前我進山來曾經越過的那道河穀,畢竟有個村寨,多少也有些田地,懸掛在兩岸的鐵索橋從高山上望下去,顯得十分精巧。這幽冥的峽穀裏卻隻有黑森森的林莽和崢嶸的怪石,全無一丁點人世間的氣息,望著都令人脊背生涼。


    太陽跟著出來了,一下子照亮了對麵的山脈,空氣竟然那般明淨,雲層之下的針葉林帶刹時間蒼翠得令人心喜欲狂,像發自肺腑底蘊的歌聲,而且隨著光影的遊動,瞬息變化著色調。我奔跑,跳躍,追蹤著雲影的變化,搶拍下一張又一張照片。


    灰白的雲霧從身後又來了,全然不顧溝壑,凹地,倒伏的樹幹,我實在無法趕到它前麵,它卻從容不迫,追上了我。將我絛繞其中。景象從我眼前消失了,一片模糊。隻腦子裏還殘留著剛才視覺的印象。就在我困惑的時刻,一線陽光又從頭頂上射下來,照亮了腳下的獸蹤,我才發現這腳下竟又是個奇異的菌藻植物的世界,一樣有山脈、林莽、草甸和矮的灌叢,而且都晶瑩欲滴,翠綠得可愛。我剛蹲下,它又來了,那無所不在的迷漫的霧,像魔術一樣,瞬間又隻剩下灰黑模糊的一片。


    我站了起來。茫然期待。喊叫了一聲,沒有回音。我又叫喊了一聲,隻聽見自已沉悶顫抖的聲音頓然消失了,也沒有回響,立刻感到一種恐怖。這恐怖從腳底升起,血都變得冰涼。我又叫喊,還是沒有回音。周圍隻有冷杉黑呼呼的樹影,而且都一個模樣,凹地和坡上全都一樣,我奔跑,叫喊,忽而向左,忽而向右,神智錯亂了。我得馬上鎮定下來,得先回到原來的地方,不,得先認定個方向,可四麵八方都是森然矗立的灰黑的樹影,已無從辨認,全都見過,又似乎未曾見過,腦門上的血管突突跳著。我明白是自然在捉弄我,捉弄我這個沒有信仰不知畏懼目空一切的渺小的人。


    我啊——喂——哎——喊叫著,我沒有問過領我一路上山來的人的姓名,隻能歇斯底裏這樣叫喊,像一頭野獸,這聲音聽起來也令我自己毛骨驚然。我本以為山林裏都有回聲,那回聲再淒涼再孤寂都莫過於這一無響應更令人恐怖,回聲在這裏也被濃霧和濕度飽和了的空氣吸收了,我於是醒悟到連我的聲音也未必傳送得出去,完全陷入絕望之中。


    灰色的天空中有一棵獨特的樹影,斜長著,主幹上分為兩枝,一樣粗細,又都筆直往上長,不再分枝,也沒有葉子,光禿禿的,已經死了,像一隻指向天空的巨大的魚叉,就這樣怪異。我到了跟前,竟然是森林的邊緣。那麽,邊緣的下方,該是那幽冥的峽穀,此刻也都在茫茫的雲霧之中,那更是通往死亡的路。可我不能再離開這棵樹,我唯一可以辨認的標誌,我在記憶中努力搜索一路來見到過的景象,得先找到像它這樣可以認定的畫麵,而不是一連貫流動的印象。我似乎記起了一些,想排列一下,建立個順序,作為退回去的標誌。可記憶就這般無能,如同洗過的撲克牌,越理越失去了頭緒,又疲憊不堪,隻好在濕淋淋的苔前上就地坐下。


    我同我的向導就這樣失去了聯係,迷失在三千公尺以上航空測繪的座標十二m一帶的原始森林裏。我身上一沒有這航測地圖。二沒有指南針,口袋裏隻摸到了已經下山了的老植物學家前幾天抓給我的一把糖果。他當時傳授給我他的經驗,進山時最好隨身帶一包糖果,以備萬一迷路時應急。手指在褲袋裏數了數,一共七顆,我隻能坐等我的向導來找我。


    這些天來,我聽到的所有迷路困死在山裏的事例都化成了一陣陣恐怖,將我包圍其中。此刻,我像一隻掉進這恐怖的羅網裏又被這巨大的魚叉叉住的一條魚,在魚叉上掙紮無濟於改變我的命運,除非出現奇跡,我這一生中不又總也在等待這樣或那樣的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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