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一天的山路,到大靈岩的時候,天還沒全黑。沿著一條很長的峽穀進去,兩邊都是陡峭的深褐的岩壁,有水流的地方才長些暗綠的獸藥。落日的餘暉映在山穀盡頭山脊的岩壁上,赤紅得像一片火焰。


    岩壁底下,水杉林子後麵,幾棵千年的老白果樹下,有一座由寺廟改成的招待所,也接待遊客。從山門進去,淡黃的白果樹葉落了一地,沒有人聲。我一直轉到樓下左邊的後院裏,才找到一位在刷鍋的炊事員。我請他開飯,他頭也不抬,說已經過了吃飯的時間。


    "晚飯通常這裏開到幾點?"我問。


    "六點。


    我讓他看表,這會才五點四十分。


    "向我講沒有用,你找管理員去,我隻憑飯票子開飯。"他依然刷地的鍋。


    這一大座空樓裏回廊曲折,我又轉了一遍,還是沒找到人,隻好大聲喊:


    "喂,到底有人值班沒有?"


    好幾聲之後,才有個懶洋洋的聲音答應。然後響起了腳步聲,一位穿白褂於製服的服務員出現在走廊裏,收了房錢,飯費和鑰匙的押金,給我開了個房間,把鑰匙交給我便走了。晚飯隻有一盤剩菜和涼得沒有一點熱氣的雞蛋湯,我後悔沒有在她家住下。


    我從龍潭出來,在山路上遇上她的。她挑著兩大捆鐵芒額,穿的花布單衣褲,在前麵悠悠走著。下午兩三點鍾光景,深秋的太陽還是很有熱力,她背上汗濕了,衣服貼在脊椎的那道溝槽上,挺直的脊背隻腰肢扭動,我緊跟在她後麵。她顯然聽見我的腳步,把帶鐵頭的針擔轉了個角度好讓我過去,可插在針擔上大捆的鐵芒藏還是把狹窄的山道擋住。我說:


    "木要緊,你走你的。"後來要過一條小溪,她把擔子歇下來。於是我便看見了她紅撲撲的腮幫子上貼著汗濕的鬢發,厚厚的嘴唇,孩子氣的臉,而胸脯卻聳得挺高。


    我問她幾歲了?她說她十六,並沒有山裏姑娘見到生人害臊的樣子。我說:


    "你一個人走這山路不害怕嗎?這前後都沒人,也望不到村莊。"


    她望了望插在鐵芒額裏帶鐵尖的扡擔,說:


    "一個人走山路的時候,帶一根棍子就夠了,用來趕狼。"


    她還說她家不遠,山窪子那邊就是。


    我又問她還上學嗎?


    她說她上過小學,現在她弟上學。


    我說你爸為什麽不讓你繼續讀書?


    她說她爸死了。


    我問她家還有什麽人?她說還有她媽。


    我問這一擔怕有百十來斤吧?


    她說打不到柴禾,就靠它燒火。


    她讓我走在前麵。剛翻過山崗,就看見路邊一幢孤零零的瓦屋,坐落在山坡邊上。


    "賭,那門前種了棵李樹的就是我家,"她說。


    那樹的葉子差不多落盡了,剩下的幾片橙紅的葉片在赤紫色的光潔的枝條上抖動。


    "我家這李樹特別怪,春天已經開過一回花了,秋天又開了一次,前些日子那雪白的李花才落盡。可不像春天,一顆李子也沒結,"她說。


    到了她家路邊,她要我送去喝茶。我從石階上去,在門前的磨磐上坐下。她把鐵芒獲挑到屋後去了。


    一會兒,她推開掩著的正中的大門,從堂屋裏出來,提了把陶壺,給我倒了一大藍邊碗茶。那壺想必偎在灶火灰裏,茶水還是滾熱的。


    我靠在招待所房裏棕繃子床上,覺得陰冷。窗戶關著,這二層樓上,四麵都是板壁,也還透著寒氣,畢竟是山穀裏深秋的夜晚。我又想起了她給我倒茶的時候,看我雙手托著碗,朝我就笑了。她嘴唇張開著,下唇很厚,像腫脹了似的,依然穿著汗濕了的單褂子。我說:


    "你這樣會感冒的。"


    "那是你們城裏人,我冬天還洗冷水呢,"她說,"你不在這裏住下?"她見我愣住了,立刻又說,"夏天遊客多的時候,我們這裏也住客。"


    我便由她目光領著,跟她進屋裏去。堂屋的板壁上,半邊貼滿了彩印的繡像連環畫樊梨花的故事。我小時候似乎聽說過,可也記不起是怎樣一回事了。


    "你喜歡看小說?"我問,指的當然是這類章回小說。


    "我特別喜歡聽戲。"


    我明白她指的是廣播裏的戲曲節目。


    "你要不要擦個臉?我給你打盆熱水來?"她問。


    我說不用,我可以到灶屋裏去。她立刻領我到灶屋裏,操起個臉盆,手腳麻利,就手從水缸裏勺了一勺水,擦了擦臉盆,倒了,從灶鍋裏又勺了一瓢熱水,端到我麵前,望著我說:


    "你到房裏去看看,都於幹淨淨呢。"


    我受不了她濕潤的目光,已經決定住下了。


    "誰呀?"一個女人低沉的聲音,來自板壁後麵。


    "媽,一個客人,"她高聲答道,又對我說:"她病了,躺在床上,有年把了。"


    我接過她遞來的熱手巾把子,她進房裏去了。聽見她們低聲在南響咕咕說話。我擦了擦臉,覺得清醒些了,拎上背包,出門,在院子裏磨盤上坐下。她出來了,我問她:


    "多少水錢?"


    "不要錢的,"她說。


    我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零錢塞在她手裏,她擰著眉心望著我。我下到路上,等走出了一段路才回頭,見她還捏著那把錢站在磨盤前。


    我需要找個人傾吐傾吐,從床上下來,在房走動。隔壁的地板也有響聲。我敲了敲板壁,問:


    "有人嗎?"


    "誰?"一個低沉的男人的聲音。


    "你也是來遊山的?"我問。


    "不,我是來工作的,"他遲疑了一下說。


    "可以打擾你一下嗎?"


    "請便。"


    我出門敲他的房門,他開了門,桌上和窗台上擺著幾張油畫速寫,他胡子和頭發都很久沒有梳理了,也許這正是他的打扮。


    "真冷!"我說。


    "要有酒就好了,可小賣部沒人,"他說。


    "這鬼地方!"我罵了一句。


    "可這裏的姑娘,"他給我看一張女孩頭像的速寫,又是厚厚的嘴唇,"真性感。"


    "你是說那嘴唇?"


    "一種無邪的淫蕩。"


    "你相信無邪的淫蕩嗎?"我問。


    "沒有女人是不淫蕩的,但她們總給你一種美好的感覺,藝術就需要這個。"他說。


    "那你不認為也有無邪的美嗎?"


    "那是人自己欺騙自己?"他說得很幹脆。


    "你不想出去走走,看看山的夜景?"我問。


    "當然,當然,"他說,"可外麵什麽也看不見,我已經去轉過了。"他端詳那厚厚的嘴唇。


    我走到院子裏,從溪澗升起的幾棵巨大的白果樹將樓前路燈的燈光截住,葉子在燈光下變得慘白。我回轉身,背後的山崖和天空都消失在燈光映照得灰蒙蒙的夜霧中,隻看得到燈光照著的屋簷。被封閉在這莫名其妙的燈光裏,我不禁有點暈眩。山門已經關上。我摸索著拔開了門栓,剛跨出去,立刻陷入黑暗中,山泉在左近嘩嘩響。


    我走出幾步後再回頭,山崖下燈光隱約,灰藍的雲霧在山巔欽繞。深澗裏有一隻蟋蟀顫禁禁嘶鳴,泉聲時起時伏,又像是風,而風聲卻在幽暗的溪澗中穿行。


    山穀中彌漫著一層潮濕的霧氣,遠處被燈光照著的白果樹粗大的樹幹的側影在霧氣中變得柔和了。繼而,山影逐漸顯現,我落在由峭壁環抱的這深穀之中。黝黑的山影背後泛出幽光,可我周圍卻一片濃密的黑暗,而且在漸漸收縮。


    我抬頭仰望,一個黑影龐然拔地而起,淩空俯視,威懾我。我看出來了,當中突起的是個巨大的兀鷹的頭,兩翅卻在收攏,似乎要飛騰起來,我隻能屏息在這凶頑的山神巨大的爪翼之下。


    再往前,進入到兩旁高聳的水杉林子裏就什麽也看不見了。黑暗濃密得渾然成為一堵牆,再走一步似乎就要碰上。我禁不住猛然回頭。背後的樹影間透出一點微乎其微的燈光,迷迷糊糊的,像一團不分明的意識,一種難以搜索的遙遠的記憶。我仿佛在一個不確定的地方觀察我來的那個去處,也沒有路,那團未曾湧滅的意識隻是在眼前浮動。


    我舉起手想測驗一下自身的存在卻視而不見。我打著打火機,這才看見了我過高舉起的手臂,像擎著個火炬,而這火苗隨即熄滅了,並沒有風。四下的黑暗更加濃重,而且漫無邊際,連秋蟲斷斷續續的嘶鳴也暗啞了。耳朵裏都充滿了黑暗,一種原始的黑暗,於是人才有對火本能的崇拜,以此來戰勝內心對黑暗的恐懼。


    我又打著打火機,那跳動的微弱的光影旋即被無形的陰風撲滅。這蠻荒的黑暗中,恐懼正一點點吞食我,使我失去自信,也喪失對方向的記憶,再往前去,你將掉進深淵裏,我對我自己說。我立刻回轉,已經不在路上。我試探幾步,林間一條柵欄樣的微弱的光帶向我顯示了一下,又消失了。我發現我已到路左邊的林子裏,路應該在我的右邊。我調整方向,摸索著,我應該先找到那灰黑突兀的鷹岩。


    一團匍匐著的迷迷蒙蒙的霧露,又像一條垂落在地上的帶狀的煙,其間,有幾星燈光閃爍。我終於回到了黑壓壓的兀立的鷹岩底下,可我突然發現,兩側垂下的翅翼當中,它灰白的胸脯又像一位披著大塑的老婦人,毫不慈祥,一副巫婆的模樣,低著頭,大學裏露出她幹枯的軀體,而她大衣底下,竟還跪著個裸體的女人,赤裸的脊背上有一條可以感覺到的脊椎槽。她雙腿跪著,麵向披著黑大衣的惡魔在苦苦哀求,雙手合掌,肘部和上身分開,那赤裸的身腰就更分明了,麵貌依然看不清楚,可右臉頰的輪廓卻姣好而嫵媚。


    她散開的頭發長長垂在左肩和手臂上,正麵的身腰就更加分明。她依然跪著,跪坐在自己腿上,低垂著頭,是一位少女。她恐懼不已,像是在祈禱,在懇求,她隨時都在變幻,此刻又還原為前一個年輕的女人,合掌祈求的女人,可隻要轉過身來就又成了少女,形體的線條還更美,左側的腰部上的rx房的曲線閃現了一下,就又捕捉木到了。進了山門,黑暗全消失了,我又回到這次蒙蒙的燈光下。從溪澗伸起的幾棵老白果樹上還未脫盡的葉子,映照得失去了顏色,隻有燈光照著的走廊和屋簷才實實在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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