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夢見我背後的石壁開了,發出格支格支的聲響,石縫之間裂出魚肚白的天空,天空底下有個小巷,清寂無人,旁邊是一個廟門,我知道那是大廟的側門,從來不開,門口牽了一根尼龍繩子,曬著小孩的衣服,我認出來這地方我曾經去過,是四川灌縣的二王廟外,我則在分水的堤堰上走,腳下江水滾滾,對麵岸上還有一座被占用了的廟址,我曾經想進去而不得其門,隻看見高高挑出院牆的烏黑的飛簷上爬著的魚蛇,我拉住了一根鋼絲纜繩,一點一點前移,白花花的河灘上居然有人在釣魚,我想到他跟前去看看,水漲了,我隻好退縮,四周央央流水,中間的我竟又是個孩子,此刻的我站在一個長滿荒草的後門口看著那童年時候的我,穿的一雙布鞋,進退兩難,鞋幫子上有個布鎖的紐扣,我小學校裏那些說下流話的同學說我這腳上的鞋是女人穿的,弄得我很不自在,也正是從街上野慣了的這些男孩子嘴裏我第一次懂得那句罵人話的涵義,他們還說,女人是踐貨,又說街角賣燒餅的那胖女人同男人貼餅子,我知道這都不是好話,同男女的肉體有關,可究竟什麽關係隻模模糊糊並不清楚,他們說我喜歡同班的那個給過我一張香片紙的黑瘦的小女孩,我臉上頓時便發燒,這又是我小學畢業之後進了初中有一次看暑期學生專場電影時碰上他們,說她現在長得比以前白淨多了,挺風騷的丫頭,還向他們打聽過我,他們問我幹麽不同她約會,然後我就掉在女人的肉體之中,掙紮著,伸手摸到了一個女人潤濕的下身,我以前沒這麽大膽,我知道我墮落了,又竊竊歡喜,大約知道這是一個我想得到而得不到的女人,她姣好的麵貌我卻無法看到,想去吻她竟被另一個女人的嘴吻著,心裏明明不愛卻也自得其樂,我也就看見了我父親憂鬱的眼睛,他默默無聲,我知道他已經死了,便知道這不是真的,夢中我盡可以放縱,又聽見匡當匡當門板被風吹得直響,我記起了我睡在山洞裏,頭上折皺起伏的古怪的屋頂是馬燈照著的岩壁,我睡在透濕的被褥裏,衣服都沒有脫,貼身的衣服同樣潮濕,腳一直冰涼沒暖和過來,山風很猛,在匡當的門板震蕩聲後鳴鳴吼叫,像頭粘著血的野獸,就躺在抵上門板的山洞口,我細心傾聽,風聲來自山岩頂上,在草甸和灌木叢中馳騁。


    尿憋得不行,我翻身爬起,擰亮馬燈,提在手裏,拔上鞋,把用一段段樹幹釘成的門板後頂著的樹權子撤了,門板匡當一聲被風吹開。洞外渾黑的夜幕馬燈隻照亮腳下一圈。我往前走了兩步,解開褲子,抬頭突然看見麵前一個巨大的黑影,足有十公尺高,淩空俯視,我驚叫一聲差點把手上的馬燈甩掉。巨大的身影同時跟著搖動,我即刻醒悟到這莫非就是我讀過的《梵淨山誌》中記載的所謂"魔影"。我搖晃馬燈,它跟著也動,確實是我自己在夜空中的投影。


    陪同我上山的這農民向導,也聞聲趕了出來,手中捏把砍刀。我驚魂末定,還說不出話來,隻啊啊的叫,一邊搖晃馬燈,指給他看,他也立刻啊啊叫喊起來,隨即接過我手上的馬燈,就見兩個巨大的身影在渾厚的夜幕上隨著兩人的叫聲跳躍不已,被自己驚駭又發現驚駭自己的竟是自己的影子該怎樣驚奇!兩人像小孩子一樣跳著撒尿,讓黑乎乎的魔影也跟著跳,又是對自己的鎮定,對出竅了的魂魄也是種安慰。


    回到洞裏,我興奮得再也睡不著,他也在翻身。我幹脆叫他講講山裏的事,他嘟嘟嚷嚷說個開來,可他此時說的土話十句有八句我聽不明白。他好像說他有個做什麽的遠房叔伯兄弟,大概是被熊抓瞎了一隻眼,因為進山時沒敬山神,我也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不是對我的責難。


    早起,原打算去九龍池,大霧迷像。他走在前麵,三步之外就隻剩下個淡淡的人影,到五步遠我大聲招呼他都難得聽見。山霧居然濃密到這程度,昨夜燈光競能在上麵投影,也就不奇怪了。對我這當然是一種新鮮的經驗,吹口氣都有白色的霧氣嫋繞來填充吹開的空隙。從洞口還沒走出百步遠,他卻站住,折回頭說不能去了。"為什麽?"我問。


    "去年也是這鬼天氣,有一夥六個人進山來偷挖藥材的,隻回去了三個,"他嘟嚷道。


    "你不要嚇唬我,"我說。


    "你要去你去,我橫直不去了。"


    "可你是陪我來的!"我當然有些惱火。


    "我是站長派的。"


    "可他是為我才派的你。"我隻沒有說他的腳力錢是由我出。


    "出了事,我跟站長不好交代。""你用不著同他交代,他不是我的站長,我也不需要他負責,我隻對我自己負責。我就想去看一看這九龍湖!


    他說那不是湖,隻是幾潭水池子。


    我說:湖也罷水池水罷,我就要看看那裏的金發舞,我就為這高山上一尺來厚的金發前來的,我就要到那厚厚的薛苔上打個滾。


    他說那裏不能睡覺,都是水草。


    我想說是站長說的,在那金發蘸上打滾比在地毯上要舒服得多,可我沒有必要同他解釋什麽叫地毯。


    他不說話了,低頭走在前麵。我於是又上了路,這就是我的勝利,我隻能對我自己出腳力錢的向導毫無必要施行我的意誌。我無非要證明我有自己的意誌,這也就是我來到這鬼都不肯來的地方的意義。


    他又不見了,我稍許鬆懈一下,幾步沒跟上,他就消失在這白茫茫的迷霧中。我隻好加快腳步去追蹤他的影子,到跟前才發現是一棵高山棟。要我現在一個人從這草甸和灌木叢中認路回去,不知會走到哪裏,我失去了方向,又開始大聲喊他。


    他終於出現在霧中,衝著我莫名其妙指手劃腳比劃,等我到他麵前才聽見他在叫喊,都是這該死的霧。


    "你生我氣了?"我問,我想我應該表示歉意。


    "我不氣,我氣也不氣你,你這人生我氣啦!"他依然手舞足蹈喊叫,濃霧中聽起來都悶聲悶氣。我當然知道是我無禮。


    我隻好緊跟在他後麵,幾乎踩到他鞋跟。這自然走不遠的,走起來也不舒服。我所以上這山來並非隻看他的腳跟。那麽,我又為什麽而來?這都同夜裏的夢和魔影和一身裏裏外外濕呼呼的衣服和一夜似乎未睡和這種勞累有關,我有種不祥的預感,伸手去摸放在貼身襯衣口袋裏的那根防蛇的藥草,卻怎麽也摸不到了。


    "還是回去吧。"


    他沒有聽見,我隻好又大聲喊:


    "回去!"


    這一切都可笑,但他沒笑,隻嘟嚷了一句:


    "早就該轉回去。"


    我還是聽了他的,跟他回轉去了了。他進洞就生火,氣壓太低,煙子出不去,把洞裏也熏得煙霧騰騰,眼睛爭不開。他坐在火堆邊哺哺呐呐。我問:


    "你對著火堆講什麽呢?"


    "說人抗不過命,"他說。


    後來,他爬到鋪板上睡覺去了。不一會,就聽見他鼾聲大作。他是自在之物,心安理得,我想。而我的困擾在於我總想成為自為之物,要去找尋性靈。問題是這性靈真要顯示我又能否領悟?既使領悟了又能導致什麽?


    我百般無聊,在這潮濕的山洞裏,裏麵的濕衣服都冰涼貼在身上。我這時領悟到我要的充其量隻是一個窗口,一個有燈光的窗口,裏麵有點溫暖,有一個我愛的人,人也愛我,也就夠了,舍此之外都屬虛妄。可那個窗口也隻是個幻影。


    我記得我不止一次做過這樣的夢,去找我幼年時住過的房子,去找那點溫暖的記憶,那進伸很深的院子套著的院子像迷宮一樣,有許多曲折窄小黑暗的過道,可我永遠也找不到一條同樣的路,能從進去的原路再出來。我每次進到這夢中的院子走的路都不一樣,有時我家住的院子的天井是前後人家的過道,我不能做些隻為我自己而外人不知道的事情,總也得不到那種隻為自己所有的溫暖的親切感,那怕我在自己房裏,牆的板壁木是沒有撐到房頂,就是紙糊的牆皮破碎,或者有一麵牆幹脆倒了。我爬上一個搭到閣樓上的梯子,從樓梯往下看,屋裏全成了瓦礫,那外麵本來是一片南瓜地,我曾經爬在南瓜藤下捉過蟋蟀,頸子和手膀子上指的瓜藤上的毛,和著汗水,弄得周身發癢,那在陽光下,這在冷雨裏,本來堆滿瓦礫的場子上,竟也蓋滿了別人家的房子,簡直不知什麽時候蓋起來的,窗戶還都關得那麽嚴實,這半截子沒有牆壁遮擋的閣樓下麵,我外婆在倒騰一個同她一樣老的從上麵揭開蓋子的紅木舊衣箱,她已經死了好多年了,我還是應該找尋點溫暖的回憶,我兒時的夢,確切說,是我做過的關於我兒時的夢,我想去找尋我小時候的朋友,那些我已經忘掉了姓名的小夥伴。有個男孩子,他下嘴唇上留下一道跌破的傷痕,顯得特別忠厚,他有個專門養蟋蟀的紫砂罐子,說是他祖父傳下的。我也喜歡他姐姐,挺溫柔的一個大姑娘,可我從來沒有同她說過話,我知道她後來嫁人了,我再去她家也肯定撲空,甚至碰不上我這幼年時嘴唇上有傷痕的夥伴。我走過一家家房門緊挨在一起的小街,街麵上的房子屋簷很矮,幾乎伸到街麵上來,我要趕緊回我自己的家,我外婆在等我吃飯,她一到吃飯的時候就大聲叫我,光聽她聲音總以為她在同誰吵架,她經常同我母親吵嘴,脾氣非常急躁,人越老脾氣越加古怪,她向她自己的女兒都合不來,鬧著回老家找她的一些表親戚去了,後來說是死在養老院裏,我必須找到她的下落,才對得起我死去的母親。我這會盡想到死了的人,也怕是平時不曾想到過她們的緣故,她們其實都是我最親近的人,在這山洞裏,對著柴火,火苗跳躍總誘人回憶,我揉搓被煙子熏得睜不開的眼睛。


    我起身到洞外,霧淡薄一些了,能見到十步開外。空中飄著細雨。我發現這一道道崖縫裏,插著一些燒剩的香頭,還插有一根紮著紅布條的樹枝,我想這大概就是山裏人之所謂靈岩吧,婦人家求子的地方。


    矗立在頂峰的巨大的擎天石柱全消失在霧中,我循著山脊走去,沒有想到一座死城竟然在霧中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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