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堵斷牆背後,我死去的父親,母親和我外婆都坐在飯桌前,就等我來吃飯。我已經遊蕩夠了,很久沒有同家人團聚,我也想同他們坐在一張桌上,談點家常,像我被醫生判定為癌症的那些日子裏,在我弟弟家飯桌上,隻講那些不可能同外人談而除了家裏人也難得談到的話題。那時候,每到吃飯的時候,我那小侄女總要看電視,可她那裏知道,電視裏的節目都是對精神汙染的討伐,頭頭腦腦對各界的宣講,文化名流又一個個表態,把文件裏的套話再重複一遍。這都不是小孩子要看的節目,當然也不適合下飯。電視報紙廣播的種種新聞我已經夠了,我隻要回到我自己的生活中來,談談自己家裏已被遺忘的往事,比方說,我那位瘋子曾祖父,一心想過過官痛,把一條街的房產捐光了也沒撈到一官半職,等明白受騙上當人也就瘋了,把自己住的最後一幢房子也點上一把火,死的時候剛過三十,比我這會還年輕得多。孔老夫子之所謂三十而立,應該說還是個脆弱的年紀,弄不好照樣精神分裂。我和我弟弟都不曾見過我這曾祖父的照片,那時候照相術可能還沒引進中國,要不是能照上相的隻有皇族。可我同我弟弟都吃過我祖母做的一手好菜,印象最深的是她那醉蝦,吃到嘴裏蝦肉還在蠕動,吃一隻且得鼓上半天的勇氣。我也還記得我中風癱瘓了的祖父,為躲避日本飛機轟炸,在鄉下租了農民的一幢老屋,整天躺在堂屋裏的一張竹躺椅上,大門敞開,風穿堂而過,一頭銀白的頭發總也在飄動。空襲警報一響他便急躁得不行,我母親說她隻好俯在他耳邊,反複告訴他日本人沒那麽多炸彈,要扔隻扔在城裏。我那時比我這小侄女還小,剛學會走路,我記得去後院要經過一個很高的門檻,門檻後還要再下一個台階,我自己爬不過去,那後院對我便始終是個神秘的去處。大門外有個打穀場,我記得同農家的孩子在曬的稻草上打過滾。打穀場邊上那條清幽的河裏又淹死過一條小狗,不知是哪個討厭鬼把它扔了進去還是它自己淹死的,總歸屍體擱在河灘上好久。我母親嚴禁我到河邊去玩,隻有大人們到河灘挑水,我才能跟去刨沙,他們在河灘上挖出一個個沙窩,從中勺取濾過的清水。


    我明白我此刻包圍在一個死人的世界中,這斷牆背後就有我死去的親人。我想回到他們之中,同他們一起坐在飯桌上,聽他們談那怕最瑣碎的事,我想聽到他們的聲音,看到他們的目光,同他們切切實實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即使並不吃飯。我知道陰間的飲食是一種象征,一種儀式,活人不能夠進口,我坐在他們桌上旁聽,突然覺得這也是一種幸福。我於是小心翼翼走向他們,可我隻要一越過斷牆,他們就起身,悄然消失在另一堵殘壁背後。我聽得見他們離開的腳步聲,悉悉率率,甚至看見他們留下的空桌子。當然,瞬間桌麵就長滿了獸藥,毛茸茸的,又斷裂了,坍塌在亂石堆中,縫隙間立刻長出了荒草。我還知道他們在另一間倒塌的房間裏正議論我,不讚成我的行為,都為我憂慮。我其實沒有什麽要他們憂慮的,他們偏要憂慮,我想也許是死人通常都好為活人擔憂。他們在竊竊交談,我耳朵一貼到這毛茸茸潮濕的石壁上,他們就不說話了,改用眼色交談,說我不能這樣下去,我需要一個正常的家庭,應該為我找一個賢慧的妻子,一個能照料我飲食為我持家的女人,我所以得了不治之症,都是飲食不當的緣故。他們在合謀如何幹預我的生活,我應該告訴他們毋須他們操心,我人到中年有我的生活方式,我這種生活方式也是我自己選擇的,不會回到他們為我設計的軌道上去。我無法像他們那樣過日子,何況他們的日子過得未必就好,但我止不住想念他們,想看見他們,聽到他們的聲音,同他們談我記憶中的往事。我想問問我母親,她是不是帶我在湘江上坐過船?我記得在一隻蔑篷的木船裏,窄狹的篷艙裏兩邊各搭了一條木板,人一個緊挨一個坐,對麵的膝蓋都相互碰上。從蔑篷裏看得見江水快沒到船舷,船身不斷搖晃,可沒有一個人出聲,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心裏想必全明白,這超載的滿滿一船隨時都可能沉沒,可就沒有一個人道破。我也裝做不知道的樣子,不哭不鬧,也努力不去想那隨時都可能發生的滅頂之災,我想問她那是不是也在逃難?我要是在湘江找到這樣一條船,這記憶就確有其事。我還想問她,是不是在豬圈裏躲過土匪?那天也同這天氣一樣,下的細雨,汽車在山路上一個上坡的急轉彎處拋錨,司機直後悔,說他方向盤再打緊一點就好了,一邊的前後車輪就不至於陷進路旁的稀泥裏。我記得是右手的輪子,因為後來車上的人都下來把行李全搬到左邊貼著山坡的公路邊上,又都去推車,可車輪光在泥裏打滑就爬不出去。車幫子上還裝了個生木炭的爐子,那時還在打仗,非軍用車輛弄不到汽油。這車每次發動都要用鐵搖手使勁去轉,直到聽見汽車放屁才能起動。汽車那時同人一樣,隻有放掉肚子裏的氣上路方才舒服,可這車就是放屁輪子也隻會打滑,濺得推車的人滿臉是泥。司機一再招呼過往的車子,就沒有一輛肯停下幫忙,那樣的天氣,天色那樣昏暗,都紛紛在逃難。最後的一部車子亮著發黃的燈光,像野獸的眼睛,擦邊過去了。後來就摸黑冒雨上山,泥濘的山路,一次又一次滑倒,一個拖住一個的衣服,全都是老人婦女和小孩,好容易摸到了一家沒有燈光的農家,人死也不肯開門。眾人隻好擠在這家人的豬圈裏避雨,背後墨黑的山影裏半夜連連響槍,還閃爍一串火把,都說過的是土匪,嚇得難也不敢吭聲。


    我跨過這堵斷牆,牆後隻有一棵小葉黃楊,長得有小手指粗,風中顫顫抖動,在這頹敗的沒有屋頂的房間當中。對麵還剩下半堵窗戶,可以依在窗口往外張望。杜鵑和箭竹叢中露出些黑的石茶,同樣長滿了苔燕,遠看顯得相當柔和,像躺著的人的肢體,一些弓起的膝蓋和伸出的手臂。金頂上這寺廟當年有上千間殿堂和增房,山風淩厲全蓋的鐵瓦。眾多的僧尼陪同明代萬曆皇帝的父親的第九個皇妃,在這裏修行,那晨鍾暮鼓一派香火的盛況不可能不留下痕跡。我想找到點當年的遺物,卻隻翻到了一角斷殘的石碑,五百年來連鐵瓦莫非也全都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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