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騎著一輛租來的自行車,這盛夏中午,烈日下四十度以上的高溫,江陵老城剛翻修的柏油馬路都曬得稀軟。三國時代的這荊州古城的城門洞裏,穿過的風也是熱的。一個老太婆躺在竹靠椅上,麵前擺了個茶水攤子。她毫無顧忌,敞開洗得稀薄軟塌塌的麻布短褂,露出兩隻空皮囊樣幹癟的rx房,閉目養神,由我喝了一瓶捏在手裏都發燙的汽水,看也不看我丟下的錢是否夠數。一隻狗拖著舌頭,趴在城門洞口喘息,流著口水。


    城外,幾塊尚未收割的稻田裏澄黃的稻穀沉甸甸已經熟透,收割過的田裏新插上的晚稻也青綠油亮。路上和田裏空無一人,人此時都還在自家屋裏歇涼,車輛也幾乎見不到。


    我騎車在公路中央,路麵蒸騰著一股股像火焰一樣透明的氣浪。我汗流使背,幹脆脫了濕透了的圓領衫,頂在頭上遮點太陽。騎快了,汗衫飄揚起來,耳邊多少有點濕風。


    旱地裏的棉花開著大朵大朵紅的黃的花,掛著一串串白花的全是芝麻。明晃晃的陽光下異常寂靜,奇怪的是知了和青蛙都不怎麽叫喚。


    騎著騎著,短褲也濕透了,緊緊貼在腿上,脫了才好,騎起車來該多痛快。我不免想起早年間見過的脫得赤條條車水的農民,曬得烏黑的臂膀搭在水車的杠子上,倒也率性而自然。他們見婦人家從田邊路過,便唱起淫詞小調,並無多少惡意,女人聽了隻是抿嘴笑笑,唱的人倒也解乏,可不就是這類民歌的來曆?這一帶正是田間號子"蓐草鑼鼓"的故鄉,不過如今不用水車,改為電動抽水機排灌,再也見不到這類景象。


    我知道楚國的故都地麵上什麽遺跡也不可能看到,無非白跑一趟。不過來回隻二十公裏,離開江陵之前不去憑吊一番,會是一種遺憾。我把考古站留守的一對年輕夫婦的午睡攪醒了。他們大學畢業才一年多,來這裏當了看守,守護這片沉睡在地底下的廢墟,還不知等到哪一年才會發掘。也許是新婚的緣故,他們還不曾感到寂寞,非常熱情接待了我。這年輕的妻子給我一連倒了兩大碗泡了草藥解暑的發苦的涼茶。剛做丈夫的這小夥子又領我到一片隆起的土崗子上,指點給我看那一片也已開始收割的稻田,土崗邊的高地上也種的棉花和芝麻。


    "這紀南城內自秦滅楚之後,"這小夥子說,"就沒有人居住,戰國以後的文物這裏沒有發現,但戰國時代的墓葬城內倒發掘過,這城應該建在戰國中期。史料上記載,楚懷王之前,已遷都於郢。如果從楚懷王算起,作為楚國的都城,有四百多年了。當然史學界也有人持異議,認為那不在此地。可我們是從考古的角度出發,這裏農民耕地時已陸續發現了戰國時代許多殘缺的陶器和青銅器。要是發掘的話,肯定非常可觀。"


    他手指一個方向,又說:"秦國大將白起拔郢,引的河水淹沒了這座都城。這城原先三麵是水門,朱河從南門到北門向東流去,東麵,就是我們腳下這土墩子,有個海子湖,直通長江。長江當時在荊州城附近,現在已經南遷了將近兩公裏。前麵的紀山,有楚貴族的墓葬。西麵八嶺山,是曆代楚王的墓群,都被盜過了。"


    遠處,有幾道略微起伏的小丘陵,文獻上既稱之為山,不妨也可。


    "這裏本是城門樓,"他又指著腳邊那一片稻田,"河水泛濫後,泥土堆積至少有十多米厚。"


    倒也是,從地望來看,借用一下考古學的術語,除了遠近農田間斷斷續續的幾條土坎子,就數腳下這塊稍高出一些。


    "東南部是宮殿,作坊區在北邊,西南區還發現過冶煉的遺址。南方地下水位高,遺址的保持不如北邊。"


    經他這一番指點,我點頭稱是,算是大致認出了城廓。如果不是這正午刺目的烈日,幽魂都爬出來的話,那夜市必定熱鬧非凡。


    從土坡上下來的時候,他說這就出了都城。城外當年的那海子湖如今成了個小水塘,倒還長滿荷葉,一朵朵粉紅的荷花出水怒放。三閭大夫屈原被逐出宮門大概就從這土坡下經過,肯定采了這塘裏的荷花作為佩帶。海子湖還不萎縮成這小水塘之前岸邊自然還長滿各種香草,他想必用來編成冠冕,在這水鄉澤國憤然高歌,才留下了那些千古絕唱。他要不逐出宮門,也許還成就不了這位大詩人。


    他之後的李白唐玄宗要不趕出宮廷,沒準也成不了詩仙,更不會有酒後泛舟又下水撈月的傳說。他淹死的那地方據說在長江下遊的采石肌,那地方現今江水已遠遠退去,成了一片汙染嚴重的沙洲。連這荊州古城如今都在河床之下,不是十多米高的大堤防護早就成了龍宮。


    這之後我又去了湖南,穿過屈原投江自盡的泊羅江,不過沒有去洞庭湖畔再追蹤他的足跡,原因是我訪問過的好幾位生態學家都告訴我,這八百裏水域如今隻剩下地圖上的三分之一,他們還冷酷預言,以目前泥沙淤積和圍墾的速度,再過二十年這國土上最大的淡水湖也將從地麵上消失,且不管地圖上如何繪製。我不知道我童年待過的零陵鄉下,我母親帶我躲日本飛機的那農家前的小河,是不是還淹得死小狗?我現今也還看得見那條皮毛濕流源扔在沙地上的死狗。我母親也是淹死的。她當時自告奮勇,響應號召去農場改造思想,值完夜班去河邊涮洗,黎明時分,竟淹死在河裏,死的時候不到四十歲。我看過她十七歲時的一本紀念冊,有她和她那一幫參加救亡運動熱血青年的詩文,寫得當然沒有屈原這麽偉大。她的弟弟也是淹死的,不知是出於少年英雄,還是出於愛國熱忱,他投考空軍學校,錄取的當天興高采烈,邀了一夥男孩子去贛江裏遊泳。他從伸進江中的木筏子上一個猛於紮進急流之中,他的那夥朋友當時正忙於瓜分他脫下的褲子口袋裏的零花錢,見出事了便四散逃走。他算是自己找死的,死的時候剛十五周歲,我外婆哭得死去活來。


    她的大兒子,也就是我的大舅,沒這麽愛國,是個紈絝子弟。不過他不玩雞鬥狗,隻好摩登,那時候凡外國來的均屬摩登,這詞如今則譯成為現代化。他穿西裝打領帶,夠現代化的,隻是那時代還不時興牛仔褲。玩照相機那年月可是貨真價實的摩登,他到處拍照,自己衝洗,又並不想當新聞記者,卻照蟋蟀。他拍的鬥蟋蟀的照片居然還保留至今,未曾燒掉。可他自己卻年紀輕輕死於傷寒,據我母親說是他病情本來已經好轉,貪吃了一碗雞蛋炒飯發病身亡。他白好摩登,卻不懂現代醫學。


    我外婆是在我母親死後才死的,同她早逝的子女相比,還算命大,竟然活到她子女之後,死在孤老院裏。我恐怕並非楚人的苗裔,卻不顧暑熱,連楚王的故都都去憑吊一番,更沒有理由不去找尋拉住我的手,領我去朝天宮廟會買過陀螺的我外婆的下落。她的死是聽我姑媽說的。我這姑媽未盡天年,如今也死了。我的親人怎麽大都成了死人?我真不知道是我也老了,還是這世界太老?


    現今想起,我這外婆真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她生前就相信鬼神,特別怕下地獄,總指望生前積德,來世好得到好報。她年輕守寡,我外公留下了一筆家產,她身邊就總有一批裝神弄鬼的人,像蒼蠅一樣圍著她轉。他們串通好了,老唆使她破財還願,叫她夜裏到井邊去投下銀元。其實井底他們先放下了個鐵絲篩子,她投下的銀錢自然都撈進他們的腰包,酒後再傳了出來,作為笑料。最後弄得她把房產賣個精光,隻帶了一包多少年前早已典押給人的田契,同女兒一起過。後來聽說農村土地改革,我母親想了起來,叫她快翻翻箱子,果真從箱子底把那一卷皺巴巴的黃表紙和糊窗戶的棉紙找了出來,嚇得趕緊塞進爐膛裏燒了。


    我這外婆脾氣還極壞,平時和人講話都象在吵架,同我母親也不合,要回她老家去的時候說是等她外孫我長大了,中了狀元,用小汽車再接她來養老。可她哪裏知道,她這外孫不是做官的材料,連京城裏的辦公室都沒坐住,後來也弄到農村種田接受改造去了。這期間,她便死了,死在一個孤老院裏。那大混亂的年代,不知她死活,我弟弟假冒革命串聯的名義,可以不花錢白坐火車,專門去找過她一趟。問了好幾個養老院,說沒有這人。人便倒過來問他:是找敬老院還是孤老院?我兄弟又問:這敬老院和孤老院有什麽區別?人說得十分嚴正:敬老院裏都是出身成分沒有問題曆史清白的老人,身分曆史有問題或不清不楚的才弄到孤老院去。他便給孤老院又打了個電話。電話裏一個更為嚴厲的聲音問:你是她什麽人?打聽她做什麽?其時,他從學校裏出來還沒有個領工資吃飯的地方,怕把他的城市戶口也弄得吊銷了,趕緊把電話扣上,又過了幾年,學校裏進行軍訓,機關工廠實行軍管,不安分的人都安分下來了,剛接受過改造從鄉下才回城工作的我姑媽,這時來信說,她聽說我外婆前兩年已經死了。我終於打聽到確有這麽個孤老院,在城郊十公裏的一個叫桃花村的地方,冒著當頭暑日,我騎了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在這麽個不見一棵桃樹的木材廠的隔壁,總算找到了掛著個養老院牌子的院落。院裏有幾幢簡易的二層樓房,可沒見到一個老人。也許是老人更怕熱,都縮在房裏歇涼。我找到一間房門敞開的辦公室,一位穿個汗背心的幹部腿蹺到桌上,靠在藤條椅上,正在關心時事。我問這裏是不是當年的孤老院?他放下報紙,說:


    "又改回來了,現今沒有孤老院,全都叫養老院。"


    我沒有問是不是還有敬老院,隻請他查一查有沒有這樣一位已經去世了的老人。他倒好說話,沒問我要證件,從抽屜裏拿出個死亡登記簿,逐年翻查,然後在一頁上停住,又問了我一遍死者的姓名。


    "性別女?"他問。


    "不錯,"我肯定說。


    他這才把簿子推過來,讓我自己辨認。分明是我外婆的姓名,年齡也大致相符。


    "已經死了上十年了,"他感歎道。


    "可不是,"我答道,又問,"你是不是一直在這裏工作?"


    他點頭稱是。我又問他是否記得死者的模樣?


    "讓我想想看,"他仰頭枕在椅背上,"是一個矮小幹瘦的老太婆?"


    我也點點頭。可我又想起家中的舊照片上是個挺豐滿的老太太。當然也是幾十年前照的,在她身邊的我那時候還在玩陀螺,之後她可能就不曾再照過相。幾十年後,人變成什麽樣都完全可能,恐怕隻有骨架子不會變。我母親的個子就不高,她當然也高不了。


    "她說話總吵吵?"


    像她這年紀的老太婆說起話來不叫嚷的也少,不過關鍵是姓名沒錯。


    "她有沒有說過她有兩個外孫?"我問。


    "你就是她外孫?"


    "是的。


    他點點頭,說:"她好像說過她還有外孫。"


    "有沒有說過有一天會來接她的?"


    "說過,說過。"


    "不過,那時候我也下農村了。""文化大革命嘛,"他替我解釋。"嗅,她這屬於正常死亡,"他又補充道。我沒有問那非正常死亡又是怎麽個死法,隻是問她葬在哪裏。


    "都火化了。我們一律都火化的。別說是養老院裏的老人,連我們死了也一樣火化。"


    "城市人口這麽多,沒死人的地方,"我替他把話說完,又問:"她骨灰還在嗎?"


    "都處理了。我們這裏都是沒有親屬的孤寡老人,骨灰都統一處理。"


    "有沒有個統一的墓地?"


    "晤——"他在考慮怎麽回答。


    該譴責的自然是我這樣不孝的子孫,而不是他,我隻能向他道謝。從院裏出來,我蹬上自行車,心想即使有個統一的墓地,將來也不會有考古的價值。可我總算是看望了給我買過陀螺的我死去的外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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