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風雅集》之淩霄君:皇朝玉氏第十九代孫,太和帝與伏白後之子。因常年以東宮淩霄殿為居,世人雅稱淩霄君。此君重愛木蘭,多植殿前,慕其風姿,熏染其香。四境豪門貴庭多有傾慕仿效者,一時帝都及至四方,錦都華府無處不見木蘭。


    夜雨初晴,林間尚有薄霧繚繞未去。程潛之立身山亭內,深吸氣息,一陣陣清寒奇香撲鼻而來;再極目遠望,隱約可見遠道在下,浮雲在上,好一派人間逍遙仙境,更覺心曠神怡。一時聞得簫音又起,舉目山顛,仙霧蒸騰間不見白衣,惟聞渺渺。


    如此已是第七天,那青氏女子隻說與人有約,每日都來守侯在這山丘石亭間,翹首企盼,風雨不誤。而遠道上客商往來,人跡紛繁,一天天過去,也不曾等來一人赴約。她亦愈現焦灼黯然。


    昨日傍晚時又突降驟雨,她早些時候本就經了些風寒,略有咳疾,再加之昨夜雨淋,今晨再見她時,隻覺那神色間已幾分懨懨,盡失初見時的颯然明朗。程潛之本苦意勸她暫歇一時,隻須告知所約何人,是何模樣,以何為信,他願代勞守候石亭。她連喝幾碗苦藥,痛快如飲佳釀,又淺笑輕語,“若有差池,你擔不起。”


    此刻程潛之立身半山石亭,反複思量此話何意。為著淇水畔冒失直言問她所約何人而遭反諷之故,他再不敢造次相詢,隻怕又被這倨傲女子奚落。而見她謹慎執著苦等,又言甚麽“擔不起”之說,莫非她等得竟是皇親公候?隻是這天下四方還有哪一方君王可值得她初陽青門傾心竭力守候?越王當在越都為新婚大典專候召國公主駕臨,而其餘三境之王……程潛之暗度:倒也不是小覷他們,隻是但憑青門往昔幾與越王族比肩之傲骨斷不會為他們任意人而屈就。再有便是那皇朝欲來觀禮的淩霄君了,莫非青門女子約候之人竟是淩霄君?似乎更說不通!那青門遺孤與天子之家該是怎樣的世仇家恨,東越蔚璃又怎放心使這樣逆臣來迎天家儲君。隻是無論她相約何人,看她這般執著,程潛之倒以為她此行隻為赴約,至於救下夜蘭反是順手之勞,不足以論。


    不知何時簫聲駐了,耳畔隻餘鶯鶯燕燕宛轉之啼,再看山下,此刻巳時未及,路上顯有驅車趕路之客,看來又是一夕空等。正替她憂心費神時,聞得身後傳來泠泠喚聲,“辛苦先生陪我登山涉林。”


    回身正是她白影孤潔,看來這些天的藥劑苦湯反添她病容憔悴,那纖纖身形愈見羸弱之勢。程潛之忙應了,拄杖迎上,再次勸言,“不若先回客棧歇息片時,近來連日陰雨,想那赴約之人或為避雨之故,或為行路艱難,一時誤了約期也是有的,姑娘身有不適,當先將養貴體為上。”


    青琉隻是搖頭,倦容滿麵,愁懷難解,“多謝先生一路照拂。我不過是微疾小病,無礙於途。”


    “青姑娘是要繼續趕路?”程潛之又是訝異又是欣慰——她總算棄了執念。


    “已然耽擱了許久……”她舉目西來之路,仍有戀戀不舍之意,躊躇片時,終還是絕然道,“餘生時日有限,再不好這樣蹉跎下去。”言罷轉身下山。


    程潛之見她本光彩明亮之人,此間竟為不能如約相見而這般黯然傷神,心下不免恨惡起那失信之人。想自己若得此等佳人相約,縱有千山相隔,縱有萬難相阻,自刎修魂也當飛度千裏前來赴約。


    重又啟程前行,蜒山路轉盡,漸入遠道。程潛之不忍見她落落寡歡,強耐行雨後路艱辛仍舊搜腸刮肚尋些書中所識路上所聞之趣事,極力措靈動之辭,飛揚之韻講與她聽,隻為博她展顏一笑。好在少女並非一味消沉自抑之人,她生就疏闊之性,慨然之風,又感念書生切切關懷之意,漸漸便也重又朗笑開懷,眉眼舒展。


    行至官道,小童正於此處駕車相候,適逢晨雨將駐,路多泥沼。雖則程潛之一再勸勉令其乘車休憩,偏她無意困囚車內,隻自車上取了一件披衣加在身上,仍舊與程潛之乘馬緩行,小童駕車隨行其後。二人舉目四方,隻見野草榮榮,映夾姹紫嫣紅,一派生機盎然景象。


    程潛之慶幸自己多智果決,棄舟乘馬,才有這春光明媚裏的比肩同行。每每轉目望見身側一雙明眸似鏡,英姿灼灼,都不覺暗自感歎:這一世,有此十裏春光,心念足矣。一時轉目又去看她,但見她端坐馬上雙手縛韁,正舉目遠眺。那雪緞披衣覆置其纖細身形倒別添嬌柔氣韻,想來終還是個弱女子,將門巾幗又如何,所謂那些女中豪傑該有多少皆是受亂世所迫。若得河清海宴,歲月靜好,誰又不愛“軒窗靜撫琴,對花閑落棋”。路上她置辦那件披衣時他就覺奇怪,何以春風漸暖她竟還要加添長衣,如今瞧她這身形單薄,氣息淺弱模樣,倒還真是個經不得風雨,多愁多病的身。


    少女始終舉目望雲,勒馬緩行,倒似那天邊幾片浮雲有無盡趣事可觀。程潛之也隨她舉目,見那白雲兩片悠遠閑意,不為急風所動,便隨口吟到,“雲疏風無計,心幽意自得。”引得少女側目,目色明亮,“先生所吟可是書經之語?”


    程潛之赧然一笑,“青姑娘何苦取笑我,不過是順手胡拈,閑意風雲罷了。”


    “好一個順手胡拈,閑意風雲!”青琉笑道,又複言一遍不由拍手稱讚,“有趣!當真有趣!”


    一時又見路旁有木蘭一株,正值花姿鼎盛,一樹潔白參天入雲,惹得青琉不覺駐馬停看。程潛之見此忙落鞍下馬,勸言,“不若在此稍作歇息,且慢慢去。”


    青琉亦覺身上慵懶乏力,便翻身下馬,立身樹下,舉目凝望花端,大有忘情之勢。


    程潛之與她觀望良久,忽憶起一事,恍有所悟,謹慎探問,“聽聞——皇朝太子……甚愛木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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