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落盡,城門下鎖,城外人跡漸稀,各家茶座酒肆也紛紛放下簾幕,閉館謝客。醇園酒肆的夥計幾次崔請西琅將士離去,或是遭他們厲聲嗬斥,或是根本就無人理會,夥計無奈,隻好請出店東家。盛奕見此狀況,便與東家商議,又多奉銀錢,借店家寶地容將士們暫駐一晚。店東家雖不情願,可見這一眾人等個個持劍提刀,粗莽無拘,自知得罪不起,也隻好應下。雖是應下了,可終怕他們鬧事不休,又吩咐夥計悄悄去向城門戍衛備了案,以防萬一。


    月出小山時,夜風漸寒,吹透酒肆簡陋的竹籬麻幔,喧鬧了大半天的西琅將士多半已然睡下,有的席地而臥,有的排案當床,還有的幹脆捧酒暖身,偎在角落打盹。眾將多是軍旅之人,對這般境況倒也無甚挑剔抱怨。隻是夜玄看得部將們跟著自己竟淪落到借宿酒家,席地而眠之慘境,心中又是愧疚又是忿恨,不由又記恨起那淇水畔焚他國書的越女,若非是她刁蠻胡鬧,又怎會損毀國書,又怎會平白受那門將羞辱?又怎會淪落至此等淒慘境況!想起來便是恨得心念忿忿,咬牙切齒。恨不能立時將她捉來,吊打一頓!


    盛奕安排完巡值侍衛,正要入店內休息,卻見夜玄拎了壺酒走來,攜了他衣袖,邀約到,“奕兄,陪我再飲幾杯。”盛奕雖覺乏累,卻也不得不隨他往路旁尋了石墩坐下。夜玄將酒壺遞來,盛奕也不與他客氣,接過大飲一口,總算驅驅夜寒,酒壺還回,見他神色黯然,便寬言勸慰,“公子勿憂。來時路上我曾遇程門三少主潛之先生,想來以他遊山玩水之好當還未入越都。明日我派人去打探他的消息,程門世家,素來待人禮讓,潛之少主當會為我們出保函,攜公子入城。”


    夜玄別有所思,隻輕聲應著,仍自飲苦酒。


    他們君臣尚且不知,那程門潛之少主早已入城,此間正於青門府邸內伏案默書。這些天越王再不曾召他往晗光殿問話,那青門小將青濯將軍更是自長公主回城之日起一直宿值宮廷,從未回家,至於王室宗親也再無一人前來拜會問安,這精巧的將門府邸仿如一葉孤舟浮於茫茫滄海,上下左右一片寂靜,若非偶有家仆前來打掃送餐,程潛之直以為自己落入了八荒之外,幽僻之鄉。


    他試著向家仆詢問宮中消息,得來的也隻是一聲聲低泣悲歎。一時聽聞越明宮婚典推後,越安宮國喪在前,驚得程潛之險就昏厥;一時又聽聞越王病危,宗親議儲,兩宮動蕩不安,程潛之隻覺萬念俱灰,滿地淒涼;一時又聞得禮官製儀,全國舉副君之喪,修葺王陵……幾天來渾渾噩噩,程潛之已然不知此身何在,此念何思。青府家仆送來的餐飯也都是原樣退還,全然食難下咽,寢難安枕。府上仆人亦不深勸,人人嗚咽,開口也難,個個黯然,仿若失魂。


    不知是從哪一夜起,程潛之開始寫這央告上蒼之祈文,洋洋筆墨從東越立國寫至蔚族中興,曆數百年間多少劫難艱辛,更有先越王為保忠烈之門初陽青家,率王室全族朝拜帝都,被囚霜華,受盡苦寒,以致王宗子弟折損過半之國殤。雖風雲散去,風波漸息,然先越王薨世歸國途中,嫡女被囚霜華為質,嫡子蔚瑛歸國即位,其間又多少艱辛仍曆曆在目。又有數載勵精圖治,幸得嫡女蔚璃回國治軍輔政,才有今時中興之勢。可如何天妒繁華,折煞人間,偏要使東越蔚族又遭此橫禍!若折蔚璃,越軍無首,越王無望,越境堪憂,越民流離,蒼天何以見!……


    程潛之奮筆汲墨,揮袖狂書,字若勁草,行若流雲,也不知書寫了多少時辰,日夜不辨,星雲不覺,硯台潑墨,絹紙疊雲,書案一旁盡是文章。


    這夜,有老管家又送餐來,蹣跚至案前,不覺喜極而泣,“先生!先生!先生的祈文應驗了!慕容少主進城了……長公主有救了……”


    程潛之抬起朦朦淚眼,又驚又喜,“當真?老伯不是哄我?當下不是夢中?”


    又有一眾家仆進來,奔至案下倒身便拜,聲聲稱頌,“叩謝先生大恩!叩謝先生大德!先生的祈文得上蒼垂目,如今慕容先生已入王宮,長公主有救了!”


    程潛之怔怔呆住,也忘了去扶案下跪拜的眾人,亦是喜極而泣,“我就說,上蒼不該亡東越!”緊抹淚痕,又追問管家,“宮裏可有消息傳出?南海慕容,世代醫者,必有起死回生之神術!長公主她可曾蘇醒……”


    老管家也是一麵抹淚,一麵奉上餐飯,勸慰道,“先生慢慢用膳,老仆也慢慢講給先生聽。長公主的病一直都是慕容少主照拂醫治,這一回有慕容少主在,必是無險了……”說著又抹淚,“先生不隻是長公主的恩人,也是青門的恩人。若無長公主,也不會再有青門這一雙姐弟……”又是聲聲悲歎,“真是多災多難啊……”


    程潛之哪裏吃得下飯,又央告管家,“可否找人帶我入宮?我去問問具體情形。”


    管家勸道,“先生莫急。如今這城中巡防甚嚴,聽說白日裏南門外還有人鬧事。這非常時期,事關興亡,誰也不敢輕舉妄動,我勸先生也再忍耐幾日,想來明辰,最晚暮夕時分必會再有消息傳來。”


    程潛之聽說也隻好做罷,憂心一片稍稍得緩。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琉璃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青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青璜並收藏琉璃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