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語笑嫣然,一邊說話一邊起身取了幾件衣物置於床邊,“公子總該記得回家的路罷?且收拾收拾快些回罷,再這般蹉跎著我也無力再收容公子了。”


    夜玄看那一堆衣物,確是自己琅人服飾,已依稀憶起前事種種,想來那慕容蘇所言毒酒不過是迷魂藥罷了,隻怕是要唬他心灰意冷的!此間還真真有死而複生之幸歎,愈發要感念麵前這女子,幸得她收留照顧,才不至流落街頭,失盡顏麵。隻一時又想不起她名姓,不知昏睡前可曾請教過,隱約記得此等樂坊歌姬左不過鶯兒燕兒一般喚叫,冥思苦想卻也安不上一個適宜的名字,隻得厚顏再問,“你叫甚麽名字?改日我命人送些銀錢過來!”


    女子淡淡苦笑,“公子竟全忘了。倒也無妨,酒後之言,算不得君子之諾。小女子錦書,謝公子厚義。公子若當真贈我酬銀,隻盼早些送來,也可免我被坊主驅逐之窘。”


    夜玄一時糊塗,隻想不起先前細枝末節,“我曾許你諾言?是何事?但說無妨!”


    錦書卻是羞澀不肯言說,隻道,“先為公子更衣罷。睡了這許多天,也該有許多事耽擱下了罷。”說著拾了床畔衣裳服侍他穿戴起來,又柔聲稟道,“今日三月初九,聽聞皇家太子那位淩霄君的鶴駕抵臨越都,越都臣民可謂是舉城出迎。公子此間前往,當還能尋得一席瞻望之地。”


    夜玄見她言語溫柔,舉止可親,不由心下舒適怡然,又問道,“我昏睡前到底應了你何事?你若不說,反襯得我是背信棄義之人!”


    “公子既不記得,我若說了倒似有攀扯誣賴之嫌。此事作罷便是。隻要公子肯贈銀錢,免我被逐之患,錦書已然感念不盡。”她說時盈盈一拜算是先謝他厚贈。


    夜玄聽她言辭有序又誌節清高,想來當非俗流,一時慨言道,“爾既存被逐之患,何不與我同去?你這裏可有馬,先借來一用!我忽然想起來正好有件要事當辦!”


    錦書第二次聞他許諾收留之意,無論是其酒前醉後,亦或醒時怒時,都見他行事慨然,言辭果決,或許是可托付終身之人。可又想自己到底身世飄零,歌姬奴婢之命,不免慚愧,憂心道,“公子,妾不過是歌姬奴身,貧賤之軀,落魄之名……又何顏登公子之明堂……”


    “少囉嗦!”夜玄喝斷她所言,整衣衫正發冠,拉了她便向外行,“你若乖巧,護你餘生也無妨,於我不過綿薄之力!且先置下馬匹與我去越安宮找那蔚璃算帳!”


    錦書詫異,“公子不是該出城去迎太子殿下嗎?聽聞四境賓客皆往恭迎……”


    夜玄疾步不停,嗤之以鼻,“迎他何趣?灼日之下三拜九叩,你可情願?想來那蔚璃狡詐如狐,也斷不會跑去受那辛苦!”


    於是錦書又回身抱了琴,夜玄與店家置辦了馬匹,二人共乘一騎,直往越安宮來。


    這城中已是萬人空巷,長街寂寥,駿馬疾馳間毫無阻礙,很快錦書就看到前方宮階宏偉,赫赫然“越安宮”三字個映入眼簾。


    此刻於越安宮後苑的“艾淵”處,四麵朱欄玉砌,煙紗印柳,微風輕撫,撩皺一池春水。蔚璃正高束青絲,一身涼衣,閑坐池間,任溫泉暖湯沐去一身寒涼。


    自數年前於帝都歸來,越王便依慕容蘇所諫修築了此“艾淵”池。池外引璧月湖之活水而入,中道設七個大方銅鼎儲之,再以薪柴加熱,架竹以導之,流入“艾淵”,而“艾淵”池中常年儲艾草之葉,如此便可得這一方溫泉暖湯,四季皆可櫛沐清寒。四方亭欄上,更有冬秋懸葦幔竹幕,春夏掛煙紗珠簾,亦是自成風景。


    此值盛春,有宮女依慕容蘇所擬之湯方特地拾來各樣花瓣鋪滿池塘,蒸騰之下有花香四溢,重重錦簇如繡毯一條,遮住薄薄涼衣。這花瓣驕芯,浮之若魚,也成了蔚璃之玩物,她手劃漩渦,看那片片粉豔飄蕩旋轉,或浮或沉,無一遁出水流之湍,甚是有趣,竟一時看得入神,以致宮女裳兒何時站到了池岸竟也不覺。


    裳兒也不覺望著旋流下浮沉的花瓣出神良久,又轉目池水中這位嬉戲如孩童的國之長公主,欣笑一聲,喟歎道,“書上說,靜若處子,動若脫兔。我怎麽就隻見脫兔,不曾見過處子?真真一刻也不得閑!”


    蔚璃舉目看她,狡慧戲言,“書上說?哪本書上說?隻怕是王兄說與你罷!”


    “長公主……”裳兒諫言不成反被戲弄,又羞又惱,氣得直跺腳。


    蔚璃又憐惜著取笑道,“以後措辭千萬記得考究出處。書上說便是書上說,王上說則是王上說,可別胡亂指派,小心引火上身。”


    “長公主愈發狡言善辯了!”裳兒惱得俯下身抬手撩了她一臉水珠,“這樣敏慧端淑的女子怎不去迎接鶴駕?倒在這裏蹉跎春光!”


    蔚璃輕笑著撫去羽睫水滴,回問,“你又何事偏來擾我?不是說非生死存亡事都等青袖、玖兒回來再議嗎?是了,玖兒可是今天入城?”


    “來信是這樣說,可誰知半途又變出甚麽卦來!長公主也是大膽,竟敢放了她去迎甚麽蘭公子!她最是那憨癡懵懂的,此回隻怕是被那位蘭公子勾去了魂魄也未可知!十天的路程竟走了半月之久,也是稀奇了!”裳兒答道。


    “信上不是說了,途中蘭兒病了一場,才蹉跎了時日。你們中啊,唯玖兒性情溫和謙遜,此去才不會嚇到蘭公子。若使你這張牙舞爪的去了,隻怕人家一早就打道回府,來也不來了!”


    裳兒又氣又笑,自知說她不過,隻能轉言他事,“我看這池水也涼了,長公主還是早些起來更衣罷。門外尚有客來訪。”


    蔚璃蹙眉,“不是閉門謝客嗎?誰這樣不識趣!”


    裳兒一命換了小宮女侍奉衣物,一麵答道,“那人自報家門,說是西琅公子夜玄……”蔚璃聞聽此處正起身披衣,不由得打了個寒顫,眾宮女隻當她為涼風所侵,忙一個個將披巾棉袍皆包裹上身,扶她出了溫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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