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無話可言,特尋話來有意讚她,不想卻被她聽作試探之音,還以為他此來是為探越安宮虛實,很是不屑他此樣伎倆,不覺冷笑回說,“公子豈不知王室子弟最是不學無術之人,且不說我為青袖師,單是能師其分毫,也絕不會苟居鬥室寸榻,必早早仗劍江湖去了!”


    夜玄聞言大笑,也不計較她冷聲冷調,隻另外盛讚,“未想長公主還有此誌!原不是那宜室宜家的佳人!”


    妙哉!又一個稱其非宜室宜家之人!蔚離心下漠笑,或許真該趁這盛世出遊,值此天下太平,越宮安好之機,當縱馬放歌去,遠走天涯!


    “隻是長公主之謙未免太過虛偽。”夜玄冷笑間帶出幾分嘲諷,“天下間能勝盛奕者寥寥可數。你若非師從青門,莫不是自創的劍術流派。”


    蔚離本就心焦不耐,之前又有盛奕疑她師門之事,今又被這無賴纏磨試探,心下早已煩悶了得,挑眉喝道,“輸了便是輸了,管我師從青門還是朱門!便是我自創流派又待如何?公子還想領教不成!”


    夜玄見她終還是惱了,心下倒多了份釋然,便也秉性直言,“長公主若能不吝賜教,現下走一趟劍法也當非難事。”說時瞄了眼她傍身長劍,也不知是用來防誰!


    蔚璃實是忍他不能,冷道,“我非歌姬舞伶,何來為公子獻技!”


    夜玄也強忍惱意,恨這女子猜疑太重,“長公主當知我意!絕無尋歡作娛之想!我隻是一心仰慕青門劍術……”


    蔚離冷哼一聲,實不屑聽他曲意奉承,“當真傾慕,心下敬重便是!何須張揚。公子縱有過目不忘之賦,但憑今夜所窺也難有所成!休存妄念!本公主大可誠言相告,這普天之下四境之內,可與青門劍法匹敵者,寥寥無幾!莫說勝了梅塢盛家,就是贏你西琅夜族亦算不得甚麽!”


    夜玄滿心赤城未想竟遭此嘲諷猜忌,終至怒氣難抑,忿然起身,驚得蔚離也倉促著站起,手撫長劍,不敢大意。看她這般模樣,越是惹他惱恨,上前一步,厲聲斥罵,“婦人鄙見!小人肚量!”


    蔚璃不由瞠目驚視,本還被他欺得退了半步,聞聽此言早已怒不可揭,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時拔劍出鞘,揮臂舞出一團劍花,直指他胸前!


    夜玄驚愕之下躲閃不及,隻覺胸前一陣割膚之痛,待低頭看時,一片衣衫破碎淩亂,滲透著斑斑血跡。一時更是痛恨,惱怒了得,怒目而視。


    蔚璃也知出手太急,隻怕再闖禍事,此刻才心虛地補喝一句,“放肆!大膽!……膽敢,明敢辱罵本公主……”雖是手提長劍,卻然腳下步步退防。


    夜玄虎視眈眈,拳頭緊握,牙關緊咬,氣喘籲籲,怔看了許久,終還是長籲一聲,忿忿然拂袖而去。


    蔚璃更是鬆一口氣,隻覺驚魂稍定,不由得狠咒一聲,“無恥狂徒!膽敢罵我……”轉目又見地上還鋪著他的外袍,不由恨得上前狠踏幾腳,又揮劍亂砍一氣,正殺伐解恨時,忽聽身後一聲叱嗬,“你何故這樣恨我!”


    驚得她迅疾轉身,卻見那狂徒去而又返,不由瞠目結舌,手足無措,連退了幾步,想避開他怒氣衝衝。未想夜玄隻是悲歎一聲,上前拾起那淩亂不堪的外衣,重新穿起,低眉斂目間倒頗有幾分落寞悲涼之意,幽幽喟歎道,“還當真是女子難養!本公子已然屈心委意極力奉承,你心不在焉盡拿言辭敷衍倒也罷了,如何還要疑東疑西諸多猜忌,當真小人行徑!我是真心讚你!誠意傾慕!何故疑我?你自狡詐,隻當這世人皆如你一般狡詐?你欺我數回,我都不計較。是你說不計前嫌,不提舊事,如何我一片赤誠,就不能成就重逢之喜?”


    一席話倒講得蔚璃無可應對。不知他所言赤誠是真是假。可是見他一身破衣,衣前又印出斑斑血色,也愧悔自己方才失手,許是對他諸多猜忌當真是自己小人之心罷?他本赤誠,隻奈何前塵有誤。那麽當真不計前嫌,成此重逢之喜?


    荒唐!又有何喜可言!初識險殞命,舊事皆忘空,重逢……重逢分明是他擅闖宮闈,又不曾邀他來會……蔚璃提劍忿忿,心思兜轉間再抬頭,卻不知那人幾時沒了蹤跡,茫然四顧惟見月輝慘淡。


    ********


    夜玄回到驛館夜已入央,館中仆役大都睡下,手下部將近來上街尋歡都是徹夜不歸,入院便覺冷冷清清,轉至後堂卻見盛奕孤坐階前,正低頭擺弄著手中長簫。他忽然憶起前日盛奕曾向他辭行,要往南國去尋他的那位紅顏知己。而自己近來終日守在越安宮處,竟忘了此事,今夜見他行囊在側,便知黎明將去。


    盛奕舉目看見衣衫破碎的夜玄,不由得詫異譏笑,“公子又去招惹了誰人,這樣下場?”


    夜玄坦然笑笑,走上前與他並肩坐了,舉目一輪皎月,也不知高牆大殿之內那人可曾安枕,又問眼前人,“奕兄幾時歸來?”


    “少則七八天,多則半月餘。”盛奕答他,“越都城中賓客愈發紛雜,我盡量快去快回。”


    夜玄微蹙眉頭,思量片時終還是忍不住問道,“你往年去可都是為祭掃,雖也隻是個衣冠塚……可如何這回你料定她必還活著?她縱然活著,南國何其廣,你往何處尋她?”


    盛奕詫異。雖則與他自幼較諸旁人更見親厚,可彼此間從不過問私情密事。當然這些年這位公子也無甚私情可問,他府上那幾位歌姬不過權當娛樂。可對於自己的這一段隱秘情事,他從不曾置評片言,如何今夜竟這般窺奇好問。


    盛奕回頭仔細看他,那胸前血色如此刺目,不覺伸手探看,“你這傷……需不需處置……”話未講完手未觸衫,已被揮手打開,又被沉聲嗬斥,“休動!我情願……如此。”


    盛奕更覺訝異,嘲笑道,“原來公子嗜虐。”又看他這一身淩亂衣衫,想他近來出入隻奔一處,不覺驚道,“你又撞上青姑娘了?”


    夜玄兀自吟笑,縱然傷痕累累卻是誌得意滿。


    盛奕急道,“公子再若胡鬧,遲早死在她手上!那是個清冷酷烈女子,你豈不知!”


    夜玄得意道,“蔚璃不殺我誰敢殺我。”


    盛奕聞言更是又驚又氣,“你見到東越蔚璃?在哪裏?越安宮?她請你去的?”


    夜玄愈見得意,便將如何夜闖越安宮,如何與蔚璃桃林相會,又是如何“冰釋前嫌,重修和睦”之事簡言說與盛奕聽了。


    盛奕聽罷隻搖頭道,“公子還當真大膽!擅闖宮闈,她一劍殺了你也不為過!”又指他身上劍傷,“她分明恨到要殺,你如何還以為是重修和睦?我看公子是色利智昏!”忍不住又道,“公子可還記得那日舉城出迎皇朝儲君之事?公子未去許是不知。那時城門古道,百人恭候,越國君臣,更及四方賓客,多少名門世家……可是那太子車輿隻停須臾,窗未啟幕,足未落輿,公子可知為何?”


    夜玄蹙眉,早聽部將們議論過此事,全當笑談一記,並未入心。此刻再想才覺此事蹊蹺,也隻冷笑答道,“你不是說那淩霄君城府極深,思謀甚遠,我又如何猜得到他所思所想!”


    盛奕無奈笑道,“一切隻緣蔚璃未到之故!雖百人恭候於野,卻無心係之人!自是車停須臾,足不落輿。公子也該學著多用心思處事,再不可任性胡為了!”


    夜玄聞言不屑,冷笑著問,“我哪一樣是任性胡為?你到底想說甚麽?”


    盛奕索性直言,“天下皆知,蔚璃長公主乃皇朝東宮屬意之人!若非如此,憑長公主之華顏豐姿,智謀韜略,如何年過及笄還不曾有王室侯門來提親約婚。我是勸公子莫生妄念。”


    夜玄更要冷哼,“妄念?何為妄念!”


    盛奕隻能言語切切,心意拳拳著勸他,“公子與蔚璃長公主此一番相識倒有三番打鬧,彼此過招也該知她厲害。她即出王族,又是天賦異稟,雍容富貴且不論他,單是她襄助越王重振東越,整建三軍之功,已令天下多少男兒汗顏。如今她權掌三軍,撐越國半壁江山,若非赫赫王者,誰又配得與她比肩?”


    夜玄最聽不慣“赫赫王者”之論,強自爭辯:“赫赫王者又如何?不過是束之高台,囚於鬥室罷了!哪比得了仗劍江湖,逍遙天涯自由自在!蔚璃自己也說,總有一天要仗劍天涯去!”


    盛奕也笑,卻別有天地,“她委實不該做國之公主,當扮一遊俠,縱馬高歌,仗劍江湖去!可若是她當真放手江山,江湖也是個另一個江湖,多少人亦同往之。現下淩霄君有萬裏江山為聘,任她馳騁逍遙!而公子又有甚麽厚禮可以贈她以博紅顏欣悅?”


    夜玄怔怔,心下幾分恍惚——萬裏江山為聘?她愛這萬裏江山?真若如此,為她爭一片江山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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