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氣息大暢,頓時放聲大哭,淚水打濕他一片新衣,仍聲聲相爭,“為何不能虛度時日,虛度時日有何不好……父王不曾虛度時日,他朝朝勤政夜夜問道,可又如何,還不是一朝淪為階下囚,繁華盡付!


    母後也不曾虛度時日,謹持宮務,謙卑退讓,可又如何,守得住誰人!還有青澄哥哥,都說他是皇朝第一將帥,精通古今兵法軍策,無人匹敵,可又怎樣……三天三夜,他的屍骨……我一片也尋不到……熟讀兵書又怎樣!又怎樣!……”


    換她在他肩上又捶又咬,幾乎泣不成聲,漸漸也失了氣力,惟剩下嗚咽之聲。他隻能安靜地抱著她,由了她發泄,雖也淚流滿麵,卻無言相勸。


    自相識相知數月以來,他二人還從不曾這般親近。素來都是持禮相敬,她雖偶有頑劣,可知他素喜清淨,從不往他身前纏磨糾結。


    他也不曾見她這般悲慟,自月夜相逢,隻見過她笑顏明朗,顧盼生輝,以為她就是那堅強灑脫之人,卻忘了她也不過孩童一枚,先經沙場血戰,又險遭國破家亡,再是身陷囹圄,如何心中不悲不苦?


    自此風波之後,玉恒再未提起研學兵書一事,愈發由了她任意作為,連大聲斥責都許久不曾有過。又一直連守了她幾個晝夜,又勸又嚇,想要哄她交出鴆酒,不想反被她要挾!


    她後來又與他講說了大段道理,類似甚麽學兵法軍略無用之說!問他:可知兵法再精,軍略再深,到頭來都逃不過斷首失殘骸,血河淹白骨!雲疏本是樂師,就該行些吟風頌月之樂事,如何曉得斷戟沉沙的慘境!


    還警告他說:雲疏若到過東海沙場,便知軍法無用,劍戟無情,生死無常,長久無望……都不過是虛名妄念罷了!盛世繁華終至萬裏荒涼,風華絕世也不過白骨一堆!學盡巧智博學,用盡心機玄念,又能如何!也挽不回百萬孤魂再放清歌!


    若非那次事故,他從來不知,她小小年紀竟早已看透世間繁華,悟得人事蒼涼。她終日貪戀往那豔陽裏去,偏愛往那最高處棲息,或是躺身飛簷琉瓦,或是掛在樹稍枝杈,也隻是為著能尋到幾片融融暖意罷!


    許是霜華苦寒教會了她——這世間並非時時豔陽,亦不是總有朗月清風,更多時候都是淒風苦雨!繁華錦繡隻是一瞬,又豈能不念念相惜!


    共她之歡愉時光也是一瞬,又豈能不念念相惜!當真還要囚她再入霜華嗎?她對霜華宮是無比畏懼的罷?再有一回,怕是要冷透她的心了!?可是,權臣當道,我奈之何!


    小蓮自婷婷,珍重待春風!惟願伊人共我,同心同德,一起度過這漫長寒冬,一起貪醉春風暖陽,一起奔赴人間繁華!


    窗外終還是傳來瀟瀟雨聲,願她漂泊在野,也能得一處避風避雨的棲息之所!


    忽然一陣寒風衝門而入,透骨的寒涼使他微蹙眉頭,是夢是憶都醒了七分。


    門前有個幽幽女聲怯怯著問訊,“是殿下?殿下回來了?怎未傳喚奴婢……這屋裏不曾生火,或者,為殿下添個火爐?驅驅陰寒……”


    “這裏無事。”玉恒倦怠答言,知道是吵醒了值守的婢女,“本君無意吵到你們,都去睡罷。”


    婢女手提燈盞,站在外間,猶豫了片時,又小心地向內張望一眼,謹慎問說,“殿下隻一個人?璃公主……沒有一同回來?”


    隻一個人!玉恒心底黯然歎息,又幽幽慘笑,吩咐說,“退下罷。本君隻在這裏歇上一晚……”


    或許能得一夢,或許夢中有清風明月,或許夢中能見她語笑嫣然,同她再問一聲——今夜清風可清?明月可明!!


    *******


    東宮太子還朝的第三天,就要代病榻纏綿的天子臨朝聽政。此是太子離京之後,早朝斷斷續續或三或五或朝或休,半載散漫無序之後的首次由天家儲君按時臨朝。


    而朝堂所奏,依舊是齊莫兩家之言。齊相以天子病重、當早延皇嗣為由,督問東宮封妃、新宮營建等事。齊門以下門生子弟但凡在朝中為官者,皆出列附和齊相言辭,更有甚者,禮部侍郎直接奏稟了九月間的三個良辰吉時,以供太子做封妃行禮之選。


    隻是為這齊女封妃一事,淩霄君就收下了足足有半車奏疏,看著元鶴往返穿梭於臣子當中,不斷抱回如山般的簡書文卷,他也實是哭笑不得!


    而輪到莫家奏疏時,就要簡單明了多了!莫嵬就像與齊相一族排演過似的,隻待齊相將家女封妃之事奏完,他便噗通一聲跪倒在大殿上,聲淚俱下,哭訴連連,講他幼子莫敖如何護送東宮鶴駕往東越,無辜慘死在禁軍大營,至今仍隻得殘屍半具,首級無處可尋等等慘烈境況。哭到最後再補一句——實實痛煞老父之肝膽啊!


    偏此痛未了,他又繼續言說其長子莫昂之死,說其如何出外狩獵而不幸喪命於蔚璃箭下,那雙箭穿眸、箭矢入腦的慘況,比之其幼子更慘烈百倍。為父者哀聲哭歎:未及送還帝都,就於半途殞命!都未能與老父見上一麵啊!


    “一年兩遭,白發人送黑發人,豈非要痛煞老夫!此都是拜那東越蔚璃所賜!幼子首級必然還在東越都城!老夫惜兒死無全屍,特命二弟前往索回敖兒首級!偏他東越將士蠻橫無理,假借東宮之名,連連擊殺天子之軍數回!分明是不把天子放在眼裏……


    還望殿下治東越蔚族謀逆之罪,以撫我敖兒枉死之冤魂!賜東越蔚璃以極刑,以祭我昂兒慘死之亡靈!求殿下顧念老臣當年與青門拚殺之戰功,不可辜負老臣一片忠心啊!”莫嵬說罷又是伏地大哭。


    朝堂上一應莫家的同黨,也都跟著或是抹淚裝悲,或是忿忿斥責,言之宗旨便是要治蔚族之罪,要取蔚璃性命,以祭他莫家兩個死去的兒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琉璃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青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青璜並收藏琉璃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