勳帝凝眉望來,麵染慍怒,見是太子披著一身寒氣而來,一時又轉怒為疑,眉頭更緊一重。而伏白冰轉頭看見玉恒,又驚又惶,又疑又憂,立時猜度著他是為誰人、為何事而來——莫非霜華宮的事已然敗露……


    玉恒平定心緒,決意今晚先不理會伏白冰所謀,晨光在即,還當先議眼前大計。他步履從容,又向前幾步,向著勳帝行過君臣父子之禮。


    勳帝不掩猜疑地,平靜而又略帶無奈地,望著眼前這位相貌酷似自己,而身形卻早已高出自己半頭的東宮太子,他忽然想到了今夕何夕,也大約猜到了太子此來何意!


    “太子的東宮……今夜不演歌舞?”勳帝擺手按下想要起身行禮的伏白冰,“朕與冰兒剛剛對局到關鍵時刻,太子若非是甚麽緊要事,可否容朕一時半刻?”


    玉恒笑笑,上前掃一眼棋局,又看看伏白冰,“這棋——陛下早已輸了!她不過是顧及陛下顏麵,周旋著想推演個平局罷了!”說時拾白子置於棋局下腹,頓時封了黑子半盤活氣。


    勳帝瞠目驚望棋盤,伏白冰卻橫眼斜覷玉恒,玉恒睨她一眼,給她一個“速速退下”的指令。伏白冰見他如此從容便料到他還不知霜華宮事故!實在是自以為是的人啊!她心下冷笑嗤之,依舊堆笑哄向勳帝,“陛下休聽表哥胡說!他也隻會佯裝狠辣嚇唬嚇唬人罷了……”說著拾了顆黑子,替勳旁在中心安下一子,“您看,這不就活了!”


    勳帝又喜,擊掌讚歎,“冰兒果然是秉承伏白家之睿智,當年也惟有你姑母與朕手談……”話至一半忽又頓住,誰人也講不清倒底是有意還是無意,勳旁竟在太子麵前提及故去的伏白皇後!


    玉恒眸色愈見寒冷,重拾了白子,又在方才那黑子下圍堵住了氣眼,“予你退路,就當求全身而退!若敢戀戰……”他又睥睨一眼伏白冰,“小心死無葬身之地!”


    “太子言辭未免狠毒……”勳旁斥道,可是再觀棋局,已是滿盤皆輸!


    “陛下該使左右退去!兒臣有要事相商。”玉恒直言。


    勳帝心有不甘,可也知道僵持並非上策,隻得乏力地揮一揮手,令侍從婢女退下,又緩言勸慰伏白冰,“冰兒先去,改天……再來陪朕下棋。”


    伏白冰也隻能起身行禮,覷一眼玉恒,悻悻退出。


    玉恒回頭望了一眼伏白冰背影,一絲憂惶掠過心頭,總有不詳預感,不禁要質問自己——當年的一念之仁是否會留下禍患無窮?他有些憂心惶惶,開口所言倒底還是與大局極相幹的問題,“陛下招冰兒前來……不是隻為對弈吧?”


    勳帝笑笑,“太子深夜前來也不是隻為尋訪冰兒罷?”


    父子二人,或者說是君臣二人,相視一笑。勳帝笑得淒涼無奈,太子笑得無奈苦澀。


    所謂帝王家,哪裏有甚麽父子,有得隻是君臣!有得隻是君崩臣繼,權力傳承!


    勳帝斂眸,繼續觀那棋局,始終不信太子憑兩顆棋子真能扭轉乾坤!太子自幼聰慧——少師太傅們都怎麽說?稱他是天賦異稟、聰穎過人!而漸漸長成少年時,臣子們又講他鎮靜持重,胸有丘壑!


    勳帝始終以為,臣子所言不外是因著想要推崇嫡長子為東宮的緣故。可是再至此兒12歲加冠遷入東宮,13歲入朝參政漸成自己一套官署吏製,14歲便已儼然半疆之君不受天子管束,勳帝始知,此兒天賦異稟是真!胸有丘壑是真!隻是臣子們都未看出,或是看出卻未曾說破——此皇兒還頗工心計!且好行霹靂手段!


    “陛下的棋藝……退步了……”玉恒見勳帝無意對談,便索性坐向原來伏白冰的位置,語意寡淡,“自母後過世,陛下再鮮有手談之智者……智者或許是有,但無一赤誠!也是可悲!”他一麵說著一麵撿拾棋上白子,緩緩又道,“陛下失赤誠之臣,漸漸便入阿諛奉承之局,漸漸便不識世間真相,由此懈怠了心智,疏於精進,退步的便也不隻是棋藝了……”


    “嘩!”勳帝忽然大袖一揮,掃翻滿盤黑白棋子,怒目瞠視,“放肆!幾時輪到太子教訓朕了!朕失赤誠之臣?太子身邊就有赤誠之臣嗎?!你指那瞎了眼的程家逆子!還是屯兵城外的東越逆臣!太子讚賞他人赤誠,索求他人赤誠,隻捫心自問,你自己可是赤誠之人!自古天子朝堂,哪得赤誠!?有的隻是爾虞我詐,權力之爭!”


    玉恒笑笑,低頭又拾濺落在身上的棋子,一顆一顆握進掌心,“陛下所言——乃陛下之朝堂。至於程子與越臣……陛下既然消息靈通至此,那麽也必然知道兒臣是為何事而來?”


    “混賬!跪下!”勳帝將空空棋盤拍得啪啪直響,“朕是父!是君!爾為人子,為人臣!誰人給你的教養?便是這樣禮數與朕說話嗎?跪下!”


    玉恒抬頭注目勳帝,瞬時隻覺得這瘦削老人怎這般可憐!抬手拾起衣上最後一枚黑子握入掌心,起身肅立,微歎一聲,向著勳帝屈膝拜下,徑直言說,“兒臣自華陽王府得了幾封陣年密函,雖非陛下親筆,然上麵蓋有太華殿印鑒,想來也是經陛下過目首肯才會發往當年莫將軍營的,以此作為破青門十萬大軍之秘笈!


    所以——陛下畏懼莫嵬,實是畏懼這些密函會傳至東越蔚氏手中!而屯兵城外的所謂東越逆臣……想來陛下也知,其三軍將領正是青門小將,陛下畏懼的……”


    “幾封密函?”勳帝麵色灰暗,截斷他言。


    “是。得自華陽王府的幾封密函。正是所有禍患之關鍵,不是嗎?”玉恒跪地,仰頭質問。


    “我問你是幾封密函!”勳帝又拍棋案,若無棋案可拍他大約就要拍太子了!


    玉恒略蹙眉頭,才知他何意,“三封。密函。”一念閃過,瞬時又掐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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