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梅花似乎花期極早,未及冬至已然開得格外繁盛。淩霄宮的沁香園裏,那一株株梅樹,或倚牆孤立,或臨池照影,或三縱五行結成一片花海,但看那白梅若瑞雪壓枝,清雅素淨;那紅梅似霞雲蒸騰,盛妍雍容;尤是小欄內的幾株綠萼,花蕊猶自含雪,花枝且曲且橫,清極卻又別有韻致。


    此間一身紅衣的澹台羽麟徘徊於梅樹下,正在尋找那幾株綠萼。佳人與他有約,約在“綠萼南枝下”,可是南枝下是一汪池水,池上薄冰如鏡,北風欺過,澹台羽麟不禁憂心:佳人若來可受得住這寒風蕭瑟?


    相約時辰乃“疏影東窗斜”時,而今舉頭看看豔陽當空,若要樹影東斜還須再等個兩三時辰呢!澹台羽麟低頭笑自己這般心急,倒是平白要在這冷風裏吹上幾個時辰了!不過能見佳人一麵,莫說受冷風吹,就是受刀伐劍砍,也該不懼不悔罷!


    想到此處,他自心底可是由衷地佩服起那位西琅夜玄公子!這位公子以勤王做幌,引強兵入皇境,為得竟是脅迫東宮,企圖劫了那女子與他歸去!怎樣蠢計!?怎樣熊膽?!怎樣癡心?!澹台羽麟不禁搖頭奇歎:這位蠻公子能活著走出東宮,逃出帝都,可也算他的造化了!


    隻是為此,皇朝太子不容西琅之意也為天下所知。西琅國今後是臣是亂,且看他玉、夜兩家的勢力較量了!那麽他澹台家呢?澹台羽麟思之又不免頭痛——今生與那女子大約就要止步於此了!經這一番風雲之後,皇朝太子儼然已有收那女子入懷、迎她為妻之意。憑他澹台羽麟也是無力相爭啊!


    澹台一族世居召國,為召國臣子,納召王之稅,也曾數代進獻女子入召國王廷,按說與風王族也算有血脈相通。惟是到他羽麟這一輩起,才攀附上天家,結交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東宮太子,其間各取所需,玉室借其財力維持權柄,澹台家也是仗其權勢自有謀利。可是……可是那位太子委實城府太深!他澹台羽麟能夠算盡天下宏利可也算不透太子所謀!


    唉……羽麟倚梅歎息一聲,與佳人之約也隻能是一約而已了!他可不想做第二個夜玄——被這東宮的弓箭手埋伏射殺!這樣想著時不禁又惶惶著轉頭顧看四周,忽見一叢白影轉過廊道,下至園圃,正款步而來。


    樹影婆娑裏,隻見其衣裳,不見其相貌,羽麟心境正恍惚著,不由蹙眉疑道,“阿璃?”


    “澹台兄,好久不見,別來無恙?”一個悠然冷淡的聲音漸次近了,白衣飄逸也到了眼前。


    “阿恒?!”羽麟又驚又慌,“你……不該在大康殿嗎?阿璃約我,所以……”他索性直言。


    玉恒笑笑,“我正是替璃兒前來赴約,澹台兄勿怪!”又見羽麟手裏捧著的錦盒,取笑道,“你這是又帶了甚麽點心來?倒似我淩霄宮養不起一個女子!一日三餐竟全憑你澹台家供養?”


    羽麟忙答,“此是阿璃點名要的桃花糕,桃花糕乃東境名點小吃,許是……許是她思鄉了罷!”


    玉恒看看他,再看他手裏錦盒,“我記得你說過——召國風篁至越都時,曾滿街巷地尋找東境最好吃的桃花糕,也不知後來,找到沒有?”


    羽麟怔了怔,心道:這位太子可真是心思深沉無垠啊!這點小事他居然還記得!“阿璃……隻是一心想吃口家鄉味道,與甚麽風黃風綠的並不相幹!”這分明又是欲蓋彌彰!


    玉恒也笑他胡亂遮掩,“她吃些個甜食,原本是為著曾經一日數回喝藥,著實苦澀難咽,可如今這藥湯已然減至一日一回,甜膩之食免了也罷。”說著又向身後喚道,“元鶴,將澹台少主所呈之禮送往清霄殿罷。”


    元鶴自樹影後閃出,上前來自澹台羽麟手中奪去錦盒,又轉身去了。


    “欸欸……”羽麟又訝又惱,追不上元鶴,隻能指著玉恒質問,“你這算甚麽?!分明是我送給阿璃的東西,你竟搶了去送給別家女子!堂堂太子怎好巧取豪奪!看著我與阿璃皆是庶民,你想仗勢欺人不成?”


    玉恒忍俊不禁,“是。又如何?與你明說,我欺得不是璃兒,隻澹台羽麟一人而,你待怎樣?”


    “你……你……”羽麟立時跳腳,“枉我與你這些年情義!為你舍金賠銀,為你散盡家財,為你誤了清名……你……你竟然連我也欺!還真是伴君如伴虎!君恩不長久……”說說又上來強拉玉恒衣袖,佯裝抹淚。


    玉恒退避不及,緊拂衣袖,與他又笑又歎,“羽麟還真是會鬧!卻也不知誰人誤了誰人清名!……且收一收罷,我還有正事要與你商議!”


    “誰理你那些個正事!阿璃呢?是阿璃約了我!容我赴了約會再說!”羽麟趁勢撒嬌使性。


    “她不睡到日上三竿是不會起的!約了你是樹影斜東窗,不斜上屋簷她是不會來的!”


    羽麟聽他這樣說不由得忿忿,“所以——她還睡在你寢殿裏?”


    “不然怎樣!我這東宮委實狹小,可也沒有別的宮殿給她睡了!或者,羽麟再捐些銀錢給我,我替她另起一座宮闕……”正說笑著,玉恒目光不經意地掃向池塘對岸,嘴角勾出一抹笑意。


    羽麟尋他目光望去,也看見那邊岸上正兀自彷徨尋覓的人影,也就不再計較銀錢之說,隻跳躍著揮臂大喊,“阿璃!阿璃!……我在這裏!阿璃……”


    對岸的人影聞見呼聲,也向這邊揮了揮手,卻還在左顧右看,尋摸著該如何越過水池。


    羽麟忙指向左側廊道,又叫,“繞去回廊那裏,有小橋可以過來!不要橫渡水池,結冰不牢,當心落水!”


    玉恒含笑看他二人演得這一出久別重逢,忍不得譏諷,“虧得你提醒!她倒尋了條捷徑!”


    正說著,果然見那蔚璃飛身躍起,一道白影淩至池上,寒風逆向,吹起她披風獵獵,隔岸看去,倒似白鶴淩波一般。隻是此白鶴已非昔日之白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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