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華殿上燭火寥寥,既撐不起殿上光明,亦照不見角落陰晦。倒是借著月光透窗,可以瞥見重重帷幔下,一隻隻碳盡灰滅的藥爐,宛如一尊尊泥俑矗立階前。


    蔚璃不知此間那位帝君是存心故意,還是真的臥病不起,蹉跎著仍不肯移駕來見,隻留她一人在這在這空蕩蕩的大殿上,足足跪了兩三個時辰。


    膝蓋已然痛如碎骨,小腿上也已麻木漸失知覺,蔚璃顧看左右並無人影,便悄悄以手臂撐地,稍稍移動了一下雙膝,略略活動了一下小腿。


    偏是這時,自厚重的帷幔後麵傳來一聲尖銳的喝斥,“天子殿堂,待罪小民何敢妄動!”


    蔚璃無奈輕歎一聲,惟有展背舒肩,重新端正跪好。小民便是小民,何故又冠以罪名?自己又犯了何罪?不過是打馬回東宮,階前落馬,步行複道,遇著幾個內侍,竟非說自己衝撞了天子禦醫,她也未看清哪個是天子禦醫,就不容分說地被帶來這昏昏陰暗的太華殿。


    卻也不知那位天子使出這等伎倆掠她前來,倒底意欲何為?蔚璃跪在大殿上,一麵思量著天子所謀,一麵思量著召王之死。白日裏的血腥似乎還盈在袖底,混雜著太華殿上的苦澀藥味,當真怪異悲悚。


    在玉家太子之外,誰人還會殺召王?或是說誰人還有力能殺得了召王?東越自然不會!北溟應該無力為之!莫非是西琅夜玄領兵再犯皇境?可是荒野之上斬殺萬人,他的大軍隱於何處?


    若然再反回來想,召王於皇境被殺,風族必與玉室開戰,那麽又是誰人坐收漁翁之利?西琅是窺南召城池?還是覬覦玉室天下?白日裏玉恒曾言:夜玄妄念,終將禍患無窮!指的可是這樣一場禍亂?他早亦預料?


    蔚璃憂思中不禁又想起程門的潛之先生,他曾在青濯府上與她切切囑告:琅人無禮,蠻野之族,公子夜玄狂妄之輩,留之大患!他還以“萬物有序,進退有度,凡事有界,方得長久之治”的聖賢之訓為理,指出夜玄屢屢越界行事之隱患,稱言:禍之端倪不消,往往使一隅之亂禍殃四方。莫非今日慘禍當真是夜玄的“一隅之亂殃及四方”?


    各種糾葛紛亂,可若是南召真的與天家開戰,那麽東越又將何去何從?“擁兵自立、霸權東境?還是扶助天子、再複玉室中興大業?”——這也是當日潛之先生論勢時的詰問。


    隻是那時,天家危患尚在朝堂,於公於私東越都願意助天子鏟除莫黨。可是當下……危患已在四境,召國起兵,西琅必伺機窺視,北溟更加不會隻是“袖手觀戰”,天下大亂,近在咫尺。東越當真要再戰狼煙嗎?


    東越若按兵不動,天家可謂無兵可用。東越若然助陣天子……蔚璃輕歎,餘生竟要與子青為敵嗎?兩軍殺伐,當真要與她的良人子青揮劍相向嗎?可若是聯手南召,則玉室必覆,又要雲疏往何處棲身?


    蔚璃何去何從,便也是東越何去何從。她回宮來本是想再找那位冰夫人,與她知會一聲伏白宸之下落,然後便可策馬去了,先往南召,看有無息兵之策,再回東越……可未成想竟落入天子網羅。


    她忽然間又想起伏白冰曾有言:深宮路險,天子曾設計要殺她東越蔚璃!也就是說霜華宮裏的醉胭脂之毒,一半殺機是來自伏白冰,而另一半竟是來自天子?!難怪此事玉恒未曾徹查,也未再與她言明一二,隻是禁足了一個伏白冰便算了事。


    這一對玉家父子,可當真是父子啊!——蔚璃不禁心下苦笑。也不知今日之局又藏了多少殺機,那位東宮太子可知此局?天子若殺意未退,雲疏還來得及再救自己一回嗎?或是……他也存意要殺!?


    燭火跳躍,暗影浮動,厚重的帷幔被隱在角落裏的內侍搭手抬起,一個枯瘦蒼白的老者被一個小侍從攙扶著緩步移入正殿。


    蔚璃神思遊蕩間微微一怔——那瘦骨嶙峋怎這般可憐?那蒼白身影又有似曾相識之感!


    勳帝?坐擁天下四境的皇朝天子?蔚璃驚疑之下,隻見這瘦削老者並未著朝服,甚者一件常衣外袍也未曾披掛,隻一件白色中衣,一雙床前步履,發髻紮以棉巾,並未帶冠,腰上也無束帶,更別說環佩綬印。


    有侍從在蔚璃身前十步之外安下一隻青檀坐榻,白衣老人便被小侍從攙扶至那榻上落坐,許是步履辛勞,老人扶著憑幾連咳了數聲,直到喝了侍從遞上來的茶湯才稍有緩和,待鎮定端坐,又望向跪於大殿中央的蔚璃,那皺紋羅列的臉上浮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笑容。


    “東越蔚璃?”勳帝聲音蒼老,卻字字鏗鏘,仍舊不失一個帝王的赫赫之威。


    蔚璃頓時警醒,伏首叩拜,“民女蔚璃,拜見吾皇!”


    “哈……哈……”勳帝幹笑兩聲,難辨喜怒,“民女?玉室皇朝三百年,從未有一個民女進過太華殿!也未曾有一個民女睡過淩霄宮!更沒有哪個民女能與東宮比肩,出入如影隨形!”


    蔚璃也在心底冷笑——所以,這就是天子的問罪嗎?治她一個魅惑東宮、色誘太子的罪名?


    “自伏白帝立朝以來,倒也沒有哪家王室的嫡長公主、三軍主帥,被降為庶民。可見天下事,總有先例,再有效仿。陛下垂範四境尚敢為天下先,蔚璃隻草芥一枚又何以不敢?”


    “哈哈哈……”勳帝大笑開懷,又不免夾雜著幾聲急咳,“好你個蔚璃!伶牙俐齒、詭辯之才猶勝當年!你區區女子何敢與朕相提並論?”


    蔚璃笑笑,無謂此樣爭論,“陛下不防直說,綁了民女來此,倒底想治我個怎樣罪名?”


    勳帝也笑,疲憊裏透著一絲玩味,“璃丫頭不畏死?還是恃寵而驕,自以為死不了?!”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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