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你那中國女孩?她現在怎樣?”馬格麗特把手上的酒杯放下,抬起精、心畫過又濃黑又長的睫毛,在小圓桌的對麵望著你。


    “不知道,想必總還在中國吧,”你含含糊糊,想繞開這話題。


    “為什麽不讓她出來?你不想她一.”她盯住你問。


    “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還說這幹甚麽,要不提起也就忘了。”你盡量說得很平淡,此刻要的是同地調情。


    “那你怎麽還記得我?那一夜,第一次在你家見麵?”


    “這很難說,有時一丁點細節會記得很清楚,有時!那怕當時很熟的人連名字都忘了,有時整年整年的,怎麽過的竟全然想不起來——”


    “她的名字你也忘了?”


    “馬格麗特!”你捏住她手說,


    “回憶總令人沉重,還是談點別的吧。”


    “那也未必—也有美好的回憶,尤其是愛過的人。”


    “當然,可過去了的寧可忘掉。”你一時還真叫不起那女孩的名字,喚起的隻是某種痛楚,那聲音和容貌也模模糊糊了。


    “你也會忘了我?”


    “這麽活生生,這麽生動!怎麽能忘?”你盯住她睫毛下陰影擋住的眼睛,避開這話題。


    “那她—那女孩難道就不?”她並不避你的目光,也直勾勾注視你說,


    “她那麽年輕,小巧可愛,還那麽性感,在我對麵,手箍住裙子包著兩腿,可裙褫下垂,正好看見她裏麵甚麽也沒穿,要知道那時候是在中國,這印象很深。”


    “很可能,聽見敲門那時沒準兒還正在做愛呢。”你咧嘴做個微笑,乾脆別裝正經。


    “你也同樣會忘了我,還不用多少年。”她把手抽了回去。


    “可這不同,很不一樣!”你隻好辯解二時沒詞,說得也不聰明。


    “對男人來說,女人的身體管她是誰,都那麽回事。”


    “不!”


    你又能說甚麽呢?每個女人都想證明非同一般,床上那絕望的鬥爭,在欲望中去找尋愛,總想肉欲過去之後還留下點甚麽。


    這藍桂坊小街最時髦的聽酒吧裏,隔個小圓桌,你同她麵對麵靠得很近,努力捕捉她的目光。音樂搖滾,挺響,嚎叫的是英語。藍幽幽的螢光燈下白衣衫哲哲發亮,櫃台後打領結調酒的男人和引座的女郎都是高個子的西方人。她一身黑衣服,影影綽綽,嘴唇勾畫得分明的紅唇膏發亮,螢光下呈暗紫色,像個幻影,令你迷惑。


    “隻因為是個西方女人?”地盯住你,眉頭微蹙,聲音來得也好像很遠。


    “不單單西方女人,怎麽說呢,你女人味十足,可她再怎麽說,還是個女孩子。”你顯得輕佻,調笑道。


    “還有甚麽不同?”她似乎要問個水落石出。


    從她一眨不眨的眼睛裏你看出狡黠,便說:


    “她還不會吸吮,隻是給予,還不懂享樂…”


    “這每個女人自然都會,或早或晚…”她收回目光,畫過睫毛的眼簾垂了下來。


    你想到她肉體起伏波動,又僵硬還又柔軟,她那潤濕、溫香和喘息都喚起你的欲望,便狠狠說又想她了。


    “不!”她斷然說,


    “你想的不是我,不過想從我身上得到補償。”


    “哪兒的話!你很美,真的!”


    “我不信你的話,”她低下頭,用指尖轉動酒杯,這小動作也是種誘惑,隨後又抬頭笑了,袒露出頭影擋住的乳溝,說:


    “我太胖了。”


    你剛要說不,她卻打斷你:


    “我自己知道。”


    “知道甚麽?”


    “我討厭我這身體。”她突然又變得很冷,喝了口酒,說:


    “得了,你並不了解我,我的過去,我的生活,你不知道。”


    “那麽,說說!”你挑逗她說,


    “當然很想了解,甚麽都想知道,你的一切。”


    “不,你想的隻是同我性交。”


    得,你隻好解嘲:


    “這也沒甚麽不好,人總得活,要緊的是活在此時此刻,過去的就由它去,徹底割斷。”


    “可你割不斷的,不,你割不斷!”她就這麽固執。


    “要就隔斷了呢?”你做了個鬼臉,一個嚴肅的妞,中學時數學大概滿好。


    “不,你割不斷記憶,總潛藏在心裏,時不時就冒出來,這當然讓人痛苦,但也可以給人力量。”


    你說回憶也許給她力量,對你來說卻如同噩夢。


    “夢不是真的,可回憶都是確有過的事,抹殺不掉。”她就這麽較勁。


    “當然,再說也未必就過去了,”你歎口氣,順著地說。


    “隨時都可能再來,要不提醒的話,法西斯主義就是這樣。如果人都不說,不揭露,不譴責,隨時都會複活!”她越說越起勁,似乎每個猶太人的苦難都壓在她身上。


    “那麽,你需要痛苦?”你問她。


    “這不是需不需要的問題,痛苦確確實實就在。”


    “那麽,你要把全人類的痛苦都承擔在你身上?至少是猶太這個民族的苦難?”你反問她。


    “不,這個民族早就不存在了,他們流散在全世界,我隻是一個猶太人。”


    “這豈不更好?更像一個人。”


    她需要確認自己的身分,你怎麽說呢?恰恰要摘掉你身上這中國標簽,你不扮演基督的角色,不把這民族的十字架壓在身上!你沒壓死就夠幸運的了。講政治她還大嫩,作為女人又大有頭腦,當然後兩句話你沒說。


    幾個時髦的香港青年進來了;有紮馬尾辮子的,也都是男生。引座的高個子金發女郎讓他們在你們旁邊的桌前坐下。他們中一位對引座女郎說了句甚麽,音樂挺響,那女郎彎腰俯身,聽完一笑,露出的牙螢光燈下也白皙皙發亮。又挪過一張小圓桌,顯然他們還有約。兩位男生相互摸了摸手,都文質彬彬,開始點酒。


    “九七以後,還允許同性戀這樣公開聚會嗎?”地湊近你,在你耳邊問。


    “這要在中國,別說公然聚會,同性戀要發現了得當成流氓抓去勞改,甚至槍斃。”你看到過公安部門內部出版的文革時的一些案例。


    她退回靠在椅背上,沒再說甚麽,音樂依然很響。


    “是不是去街上走走?”你提議。


    她挪開還剩點酒的杯子起身,你們出了門。這小街霓虹燈滿目,人來人往非常熱鬧。


    一家接一家酒吧,還有四元較雅致的糕餅店和小餐館。


    “這酒吧還會存在嗎?”她問的顯然是九七年之後。


    “誰知道?都是生意經,隻要能賺錢。這民族就是這樣,沒有德國人的懺悔精神,”你說。


    “你以為德國人都懺悔嗎?八九天安門事件之後,他們照樣同中國做生意。”


    “可不可以不談政治?”你問。


    “可你躲不開政治,”她說。


    “能不能就躲開一會?”你似笑非笑,盡量問得有禮。


    地望了望你,也衝你一笑,說:


    “好,那我們去吃飯,我有些餓了。”


    “中餐還是西餐?”


    “當然吃中餐。我宣口歡香港,總這樣熱鬧,吃得好,又便宜。”


    你領她進了一家燈光明亮的小餐館,熙熙攘攘,顧客滿堂。她同胖胖的侍者講中文。你叫了地風味小菜,要瓶紹興老酒。侍者拿來瓶浸在熱水桶裏的花雕,擺上酒壺,酒盅裏又擱了話梅,笑嘻嘻對她說:


    “這位小姐的中文可是——”他豎起大拇指,連連說:


    “少見!少見!”


    她高興了,說:


    “德國太寂寞,我無論如何更喜歡中國。冬天,德國那麽多雪,回家路上很少行人,人都關在家裏,當然住房寬敞,不像中國,沒你說的那些問題。我在法一克福住的雖然是頂樓,可整整一層。你要來的話,也可住在我那裏,有你的房間。”


    “不在你房裏?”你試探問。


    “我們隻是朋友,”她說。


    從飯店再出來,路上有灘積水!你走右邊她繞左邊,之後,路上兩人也隔得很開。你同女人的關係總不順當,不知甚麽地方觸礁了,便涼在那裏。你大概已不可救藥,上床容易了解難!無非匆匆邂逅,解解寂寞。


    “我不想就回旅館,街上走走吧,”她說。


    人行道邊上有個酒吧,臨街高高的大玻璃窗裏燈光幽暗,男男女女都麵對小台子上點的臘燭。


    “進不進去?”你問,


    “或是去海邊,更加浪漫。”


    “我生在威尼斯,就是海邊長大的,”地駁回你。


    “那應該算義大利人了,一個可愛的城市,總陽光燦爛。”


    你想緩和一下氣氛,說你去過聖馬爾克廣場,午夜時分廣場上兩邊的酒吧和餐館還坐滿了人,靠海灣的那邊…個樂隊在露天下演奏。還記得演奏的是拉維爾的人波萊羅一,那旋律反覆旋飄逸在夜色中。廣場上來往的姑娘們手腕、脖子或頭發上紮個小販賣的夜光圈,綠瑩瑩的四處遊動。出海的石橋下一對對情侶,或坐或躺在船頭高翹的孔多拉裏,船夫悠悠劃著,有的船頭還掛盞小燈—滑向黑幽幽平滑的海麵。可香港沒這份雅趣,隻是吃喝和購物的天堂。


    “那也是為遊客設計的,”她說,


    “你是去旅遊?”


    “那時還沒這份奢侈,是意大利1個作家組織請的。當時想,要在威尼斯住下來,找個意大利妞該多美妙。”


    “那是一座死城,沒有一點生氣,就靠旅遊維持,沒有生活,”她打斷你。


    “無論如何,那裏的人還是過得挺快活。”


    你說你回到旅館時已經深夜,街上沒有行人,旅館前兩個義大利姑娘還自得其樂,圍繞地上放的個手提錄音機跳舞,你足足看了好一會。她們好開心,還衝你說笑,說的是義語,你雖然不懂,可顯然並非是外來的遊客。


    “幸虧你不懂,逗你呢,”她冷冷說,


    “兩個婊子。”


    “沒準,”你回想了一下,


    “可畢竟挺熱情可愛的。”


    “義大利人都熱情,可愛不可愛就很難說了。”


    “你是不是有點太苛刻?”你說。


    “你沒招呼她們?”她反問。


    “花不起這錢,”你說。


    “我也不是婊子。”她說。


    你說是她談起義大利的。


    “我再也沒有回去過。”


    “那麽,不談義大利好了。”


    你望了望他,十分掃興。


    回到旅館,進了房間。


    “我們不做愛好嗎?”她說。


    “行,可這張大床分不開。”


    你一籌莫展。


    “我們可以一人睡一邊,也可以坐著說話。”


    “一直說到天亮?”


    “你沒有同女人睡在一起不碰她?”


    “當然有過,同我前妻。”


    “這不能算,那是你已經不愛了。”


    “不僅不愛,還怕她揭發——”


    “同別的女人的關係?”


    “那時候不可能再有別的女人,怕揭發我思想反動。”


    “那也是因為她不愛你了。”


    “也因為恐懼,怕我給她帶來災難。”


    “甚麽災難?”


    “這三一言兩語無法說得清。”


    “那就不說好了。你沒有同你愛的女人或是你喜歡的女人,睡在一起不同她做愛的—二”


    你想了想,說:


    “有過。”


    “這就對了。”


    “對了甚麽一.”


    “你得尊重她,尊重她的感情!”


    “倒也未必,要宣口歡”個女人又不碰她,說的是睡在同一張床上,這很難,”對你來說。


    “你倒是比較坦白,”她說。


    你謝謝她。


    “不用謝,還沒有得到證實,得看。”


    “這是事實,不是沒有過,但之後又後悔當時沒能,可找不到她了。”


    “那就是說,你還是尊重她。”


    “不,也還是怕,”你說。


    “怕甚麽?怕她告發你?”


    你說的不是你那前妻,是另一個女孩,不會告發的,是她主動,想必也想,可是你不敢。


    “那又為甚麽?”


    “怕鄰居發現,那是個可怕的年代,在中國,不想舊事重提。”


    “說出來,說出來你就輕鬆了。”


    她又顯得頗解人意。


    “還是別談女人的事。”你想她在演個修女的角色。


    “為甚麽隻是女人的事?男也好女也好,首先都是人,不隻是性關係。我同你也應該這樣。”


    你不知道該同她再談點甚麽,總之不能馬上就上那床,你努力去看牆上描金的畫框裏筆劃工整的那套色版畫。


    她摘下發卡,鬆散開頭發,邊脫衣服邊說,她父親後來回德國去了,義大利比較窮,德國好賺錢。


    你沒有問她母親,小、心翼翼保持沉默,也努力不去看她,、心想無法再同她重溫昨夜的美夢。


    她拿了件長裙,進浴室去了,門開著,”邊放水繼續說:


    “我母親去世了,我才去德國學的中文,德國的漢學比較好。”


    “為甚麽學中文?”你問。


    她說想遠遠離開德國。有一天新法西斯抬頭的話,他們照樣會告發她,說的是她家同一條街的左鄰右舍,那些彬彬有禮的先生大大們,出門見麵雖然少不了點個頭,淡淡問聲好。要周末碰上他們擦車,車擦得同皮鞋一樣仔細,她還得站下陪他們說上幾句,可不知甚麽時候氣候一到,就像不久前在塞爾維亞發生的那樣,出賣、驅逐、輪奸甚至屠殺猶太人的也會是他們,或是他們的孩子。


    “法西斯並不隻是在德國,你沒真正在中國生活過,文革的那種恐怖絕不亞於法西斯,”你冷冷說。


    “可那不一樣,法西斯是種族滅絕,就因為你身上有猶太人的血,這還不同於意識形態,不同的政治見解,不需要理論,”她提高聲音辯駁道。


    “狗屁的理論!你並不了解中國,那種紅色恐怖你沒有經曆過,那種傳染病能叫人都瘋了!”你突然發作。


    她不出聲了,套上件寬鬆的裙子拿個解下的乳罩,從浴室出來,朝你聳聳肩,在床沿上坐下,低下頭,洗去眼影和唇膏麵容有些蒼白,倒更顯出女性的溫柔。


    “對不起,性欲憋的,”你隻好解嘲,苦笑道,


    “你睡去吧。”


    你點起一支菸,她卻站起來,走到你麵前,抱住你,貼在她柔軟的rx房上,撫摸你頭,輕聲說:


    “你可以睡在我身邊,但我沒欲望,隻想同你說說話。”


    她需要搜尋曆史的記憶,你需要遺忘。


    她需要把猶太人的苦難和日耳曼民族的恥辱都背到自己身上,你需要在她身上去感覺你此時此刻還活著。


    她說這會兒,她全然沒有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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