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關大院裏發生了第一場武鬥,紅衛兵打紅衛兵。中午眾人從大摟裏出來去食堂吃飯的時候,一個外麵來的紅衛兵在院牆上貼大字報,被保衛處的人攔阻,幾個機關的紅衛丘一上前,把剛貼的大字報扯了。這小夥子戴的眼鏡,長得挺神氣,被團團圍住,仍高聲申辯:


    “為甚麽不讓貼?貼大字報這是毛主席給的權利!”


    “他是劉屏的兒子,為他老子翻案的,不讓他搞亂!”保衛處的幹事對圍攏來的人揮揮手說,


    “不要圍在這裏,都吃飯去!”


    “我父親無罪!同誌們!”小夥子一手把那幹事推開,昂頭對眾人說:


    “你們黨委轉移鬥爭的大方向,對抗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不要受他們蒙蔽!他們要不是有鬼,為甚麽這樣害怕大字報?”


    大年從默默圍觀的人群中擠出來,對機關裏的幾個紅衛丘一說:


    “別讓這臭小子招搖撞騙冒充紅衛兵,還不把他的袖章摘了!”


    小人子舉但戴袖章的手臂,另一隻手護住袖章,繼續高喊:


    “紅衛兵同誌們!你們大方向錯啦,踢開黨委鬧革命,不要當走資派的幫凶!一切要革命的同誌們,到大學校園裏去看看吧,哪裏已經是無產階級造反派的天下,你們這裏還在白色恐怖之下——”


    小夥子被逼得後退,貼住牆,轉而向圍觀的人群求援,卻沒人敢上前去替他解圍。


    “誰是你的同誌?你他媽地主階級的龜孫子,還敢冒充紅衛兵?摘了它!”大年命令道。


    一場爭奪紅袖章的武打,小夥子雖然壯實卻禁不住幾個人扭打,眼鏡先飛落到地上,亂腳下立刻踩碎了,紅袖章終於被扯掉了。這之前還理直氣壯的革命後代依住牆,雙手護頭,縮在牆根,蹲下,止不住失聲嚎啕大哭起來,頓時成了可憐的狗息子。


    老劉也從樓裏跌跌撞撞連推帶揪拖了出來,在大院裏當場批鬥,但畢竟是老革命,見過世麵,不像他兒子那麽脆弱,還硬挺住頸脖子要說甚麽,可立刻被紅衛丘一們硬按住腦袋二臉青灰,不得不低下了頭。


    他夾在人群中默默目睹了這番場麵,心裏選擇了造反。他是在上班的時間溜出去的,到西郊的幾所大學轉了一圈。在北京大學擠滿了人的校園裏,滿樓滿牆的大字報中,看到了抄錄的毛澤東那張(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一。他回到機關裏的辦公室還激動發燒得不行,當天夜裏,等夜深人靜,也寫了張大字報,沒熬到人上班時再徵集簽名,怕早晨清醒過來也就失去了這番勇氣。他得趁夜半還沒消退的狂熱,把這張大字報貼出來,為打成反黨的人平反,群眾需要英雄為之代言。


    空蕩蕩的樓道裏,零零落落的幾張殘破的舊大字報在過堂風中悉索作響,這種孤寂感大抵也是英雄行為必要的支撐。悲劇的情懷下萌生出正義的衝動,就這樣他投入賭場,當時卻很難承認是不是也有賭徒心理。總之,他以為看到了轉機,為生存一搏和當一回英雄,兩者都有。


    運動初期打成反黨的勇敢分子還抬不起頭來,跟隨黨委整人的積極分子也沒有得到上級下達的指示,人們看了這大字報都保持沉默。整整兩天,他獨來獨往,沉浸在悲劇的情懷中。


    對他的大字報第”個回應是書庫的管理員李大個子打來的電話,約他見麵。大李和”個精瘦的小夥子打字員小於在樓下院子裏的鍋爐房前等他。


    “我們讚同你的大字報,可以”起幹!”大李說,同他握了一下手,確認為戰友。


    “你甚麽出身?”大李問,造反也看出身。


    “職員。”他沒作更多的解釋,這樣的問題總令他尷尬。


    李看看於,像是在訊問。有人拎著水瓶來打開水了,三人都沉默。聽見水聲灌滿,打水的人走了。


    “跟他說吧。”於也認可了。


    大李便告訴他:


    “我們要成立一個造反派紅衛兵組織,同他們對著幹。明天在城南陶然亭公園茶社,一早準八點碰頭,開個會。”


    又有人拎水瓶來打開水了,他們便立刻分開,誰也不理會誰各自走了。秘密串聯,他不去的話會是懦弱的表示。


    星期天早晨很冷,路上結了冰碴子,踩上去像破碎的玻璃咋晴咋啡直響。他同四個年輕人約定在城南陶然庭公園見麵。機關的宿舍區遠在城北,不大可能碰上熟人。天灰蒙蒙的,公園裏沒有遊人,這非常時期一切遊樂也都自動終止了。他咋時咋時踩在土路的冰碴子上,有種聖徒救世的使命感。


    湖邊的茶座空空無人,掛上厚棉簾的門裏隻兩位老人對坐在窗邊。他們聚齊了,在外麵露天的茶座圍坐一桌,四個人各捧一杯滾燙的茶暖手。先自我介紹家庭出身,在紅旗下造反的先決條件。


    大李的父親是糧店售貨員,他爺修鞋的,過世了。大李運動初期貼了書庫黨支部書記的大字報因此挨整。於年齡最輕—高中畢業來機關當打字員還不滿一年,父母都在工廠當工人!因為上下班遲到早退被排斥在紅衛兵之外。另一位姓唐的哥們,開摩托的交通員,退伍的汽車兵,出身無可挑剔,有些油嘴滑百,照他的話說,哥們好學相聲,被紅衛兵列到編外。還有t位,他媽生病住醫院得照看,沒能來,大李帶話說,他妞一條件支持造反,跟他們保皇派幹?


    最後輪到他,他剛想說當紅衛兵不夠格,不必加入他們的組織,話還沒出口大李卻擺手,說:


    “你的態度我們都知道,我們也要團結你這樣革命的知識分子—今天來開會的都是我們毛澤東思想紅衛兵核心組成員—.”


    就這麽簡單,無需多加討論,他們也自認是革命的接班人,理所當然捍衛毛的思想,誠如大李說的那樣:


    “大學裏造反派已經把老紅衛兵都打垮了,還等甚麽?我們必勝—。


    隨後,回到空空無人的機關大樓,當晚便貼出了他們造反派紅衛兵的宣看口,一條條指向黨委和紅衛兵的大標語從各層樓道一直貼到摟下門廳和大院裏c


    天見前他離開大樓回到他小屋裏,爐火早熄滅了,屋裏冰涼,那番狂熱也已消退,躺進被窩裏,想思索一下這行為的意義和後果卻困倦得不行,一覺睡去。醒來,天依然昏暗,竟是傍晚了,頭還是昏昏沉沉。幾個月來日夜提防積累的壓抑突然就這樣釋放出來,接著又沉睡了一整夜。


    早起上班,沒想到響應他們的大字報居然摟下樓上貼滿了,霎時間他不說成了英雄,也好歹是眾人注目的勇士,辦公室裏緊張的氣氛”下子緩解了,幾天前避他的人這會兒個個笑臉相迎,同他招呼。當時作檢查痛哭流涕的黃老太大拉住他手不放,說:


    “你們講出了我們群眾的心裏話,你們才真正是毛主席的紅衛兵—.”那番討好就像革命影片裏父老鄉親迎接解放他們的紅軍,連台詞都差不多。毫無表情的老劉也對他咧嘴凝視,默默點頭,顯出敬意,他這位上司也在等他解救。可誰也不知道他們隻有倉促湊合的五個年輕人,突然變成一股不可阻擋的勢力,就因為衣袖子上也套了個紅箍。


    有人聯名貼出聲明退出老紅衛兵,其中竟然有林。這令他閃過一線微弱的希望,也許可以恢複他們已往的親密。中午在食堂裏他四處張望,沒見到林。林或許恰恰要避這時候同他見麵,他想。


    樓裏走廊上,他迎麵碰見大年過來,打了個照麵。大年匆匆過去了,就當沒看見他似的,但收斂了那昂頭闊步的氣概。


    沉悶的機關大樓一間間辦公室像個巨大的蜂巢,由權力層層構建起運作的秩序。原來的權力一動搖,整個蜂巢又哄哄鬧了起來。走廊裏一簇簇的人都在議論,他走到哪裏都有人同他點頭,或叫住他同他說話,那怕平時並不相識,正如橫掃牛鬼蛇神時人們紛紛要找黨支部書記或政工幹部談話一樣。短短幾天,幾乎人人又都表態進反了,每個部門都撇開黨和行政組織成立了戰鬥隊。他,一個小編輯,在這等級森嚴的機關大樓裏竟然成了個顯目的人物,儼然把他當成首領。群眾需要領導,猶如羊群離不開掛鈴鐺的,那帶頭羊不過在甩響的鞭子逼迫下,其實並不知要去哪裏。然而,他至少不必再回到辦公室每天坐班,來去也無人過問。他桌上的校樣有誰拿走替他看了,也沒再分派他別的工作。


    沒到下班鍾點,他便回到家,一進院子,見個蓬頭垢麵的人坐在他房門口的石階上,他愣了一下,認出來是少年時的鄰居家的孩子,小名叫寶子,多年不見了。


    “你這鬼怎麽來了?”他問。


    “找到你可就好了,一言難盡呀!”寶子也會歎息了,這當年裏弄裏的孩子王。


    他開銷打開房門,隔壁的退休老頭的門也開了,探出個頭來。


    “一個老同學,從南方老家來。”


    自從手臂上多了個紅箍,他也不在乎這老東西了,一句話堵了回去。老頭便露出稀疏的牙,堆起滿臉皺紋,笑嘻嘻道了個好,縮回去,門合上了。


    “逃出來的,連毛巾牙刷都沒帶,混在來北京串聯的學生當中。有甚麽吃的沒有?我可是四天四夜沒吃過一頓正經飯,就這把零錢,哪敢花,混在學生堆裏,在接待站領兩個饅頭,喝碗稀粥。”


    一進屋,寶子從褲袋裏抓出幾張毛票和幾個硬幣拍在桌上,又說:


    “我是夜裏爬窗戶跑的,第二天要全核批鬥。我們學校的一個體育教員,說是教體操時摸了女學生的奶,當壞分子給揪出來,活活被紅衛兵打死了。”


    寶子額頭上有道抬頭紋,一副愁眉苦臉,哪裏是小時候暑天赤膊光頭的那淘氣充?寶子在水裏特別精靈,踩水,潛水,倒豎蜻蜓,他瞞著母親去湖裏學遊泳就靠的這夥伴壯膽。寶子比他大兩歲,個子也高出他多半頭,打起架來凶狠,碰上別的孩子尋一鬧事,有寶子在他就不怕,想不到這麽個拚命三郎如今千裏迢迢找他來避難。寶子說,他師範學院畢業,分到個縣城的中學教語文,運動一開始就被黨支部書記丟出來當了替死鬼。


    “這教材又不是我編的,我哪知道哪篇文章有問題?我不過講了點掌故,一些小故事,活躍活躍課堂教學,就成了重點,就我言論最多,教語文能不說話?把我關在個教室裏,紅衛兵日夜看守,我現今可是有家小的人,要有個三長兩短,別說把命白送了,就是弄成個殘廢,我老婆帶個剛滿周歲的兒子還怎麽過?我半夜裏從二樓的窗戶裏翻出來,趴住屋簷接雨水的管子著地的,這兩下子還行。家都沒回,怕連累我老婆。這一路火車上都擠滿了學生,也查不了票。我就是來告狀的,你得幫我問問清楚,像我這麽個芝麻大的教員,連黨票都沒有,能夠得上黨內黑幫的代理人嗎?”


    吃了晚飯,他領寶子去中南海西門府右街的群眾接待站。大門敞開,燈光通明,大院裏人擠人,前推後擁,他們隨人流緩緩移動。院子中搭的棚子下,一張接一張的辦公桌前都坐的帶領章帽徽的軍人,在聽取記錄各地來人的申訴。人頭欄動,休想擠到桌邊去。寶子紱起腳尖,從人頭的間隙努力想聽到點


    “中央的精神”。可人聲嘈雜,擠到桌邊的都大聲搶話,爭著問,接待員的回答又都簡短,持重,很原則,有的隻記錄而不正麵回大口。他們還隍齊到跟前便又被人推開了,隻好任人簇擁,進入樓下的廊。


    牆上貼滿了控告迫害的大字報和黨的要員講話的摘錄,這些新任命或還未倒台的中央首長們充滿殺機和隱語的講話又相互矛盾。寶子急得不行,視也桃萬祆筆受有。也兒不月少,就收羅了許多這類傳抄和油印的講話,回去再細細琢磨。


    樓裏一間間房門大都開著,裏麵也接待來訪,不那麽擁擠,可隊也俳到均外。一項一旁俚在大聲哭訴,一個青年手裏捏個洗得發白的舊軍帽,聲淚俱下,江西或湖南方雲口,口音很重,聽不很清楚,哭訴的是當地集體大屠殺:男女老少連嬰兒也不放過,集中在打穀場上,用鋤頭柴刀,帶鐵簽的扁擔一批批活活打死,屍臏扔進河裏,河水都發臭了。這小夥子想必不是黑五類分子的子孫,手裏捏住不放的舊軍帽便是他的憑證,否則也不敢上京來告狀。堵在這房裏和門口的人都靜靜聽著,接待員在做紀錄。


    從接待站出來,到了長安街上,寶子又要去教育部,想看看有沒有對中學教員的具體指示。教育部在西城,隻有幾站。公共汽車站牌子前大都是外來的學生,一個個挎個網上紅五角星的重日包,堵在馬路上。車來還沒停住,便一擁而上,車裏也塞滿了人,下車和上車的都得往人身上直撲,車門關不上,人還夾在門上車便開了。寶子縱然有扒水管子跳樓的本事,也擠不過這些靈活得像猴子樣的孩子。


    他們走到了教育部,大樓上下成了外來學生的”個接待站。從樓下前廳到各層走廊裏,辦公室也都騰空了,到處鋪滿麥秸草席灰棉毯塑料布,一排排亂糟糟的被褥,地上都是搪瓷缸碗筷勺子,酸烘烘的汗味醃蘿卜和沒換洗的鞋襪的臭味彌漫。學生們鬧哄哄,冬夜嚴寒無處可去,疲憊不堪的躺下已經睡了。他們都在等最高統帥明天或是後天,第七次或是第八次檢閱。每次超過兩百萬人,半夜裏開始集中,先把天安門廣場填滿,再排到東西十公裏的長安大街兩邊。最高統帥由手持紅皮語錄的副統帥林彪陪同,敞篷的吉普從街兩邊凍僵了的學生們層層疊疊的人牆中驅車而過,青少年們熱淚滿麵,揮舞紅寶書,聲嘶力竭,狂呼萬歲,然後帶回革命激情和憤怒,砸爛學校,搗毀廟宇,衝擊機關,要把這陳舊的世界打個稀巴爛。


    他同寶子回到那間小屋已夜深人靜。打開煤爐,兩人烘烤凍僵了的手,門窗縫隙透進呼呼的風聲,臉上映著爐火時紅時暗。這番相見出乎意料,誰也沒心思去追索少年時那些恍如隔世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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