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索裏尼把薩德的作口叩加以改編,搬上銀幕,把政治權力與人性的醜惡展示給人們看,就靠的這張把真實同觀眾隔開的銀幕,讓人覺得在暴力與醜惡之外觀看,那暴力與醜惡也就有其迷人之處,大抵便是藝術和文學的奧妙。


    詩人之所謂真誠,也同小說家所謂的真實一樣,作者隱躲在背後如同在鏡頭背後的攝相者,都貌似公正,冷靜,客觀的鏡頭後麵—反過來投射到底片上的也還是由愛戀和自憐,抑或自淫和受虐,那虛假的中性的眼光依然被種種欲望驅使,所呈現的都已經染上了審美趣味,卻假裝用冷眼漠然看世界。你最好還是承認你寫的充其量隻是逼真,離真實還隔了層語告口。係經營語言,把情感和審美綢織進去,而將赤裸裸的真實蒙上個紗幕,你才能贏得回顧端詳的快感,才有胃口寫下去。


    你把你的感受、經驗、夢和回憶和幻想、思考、臆測、預感、直覺凡此種種,訴諸語言口,給以音響與節奏,同活人的生存狀態聯係在一起,現實與曆史,時間與空間,觀念與意識都消融到語言實現的過程中,留下這語言製造的迷幻。


    與政治騙局相比,文學的迷幻的在於作者和讀者兩廂情願,不像政治騙局中被耍的不接受也得接受!文學則可看可不看,沒這種強製性。你並不相信文學就這麽純潔,所以選擇文學,也不過藉此排泄。


    再說,你不論戰,不以論敵的高矮來伸長或截肢,不受理論的框架來剪裁或修補自己,也不以別人的趣味來限製你言說,隻為自己寫得痛快!活得快樂。


    你不是超人,尼采之後,超人和群盲這世界都已經大多了。你其實再正常不過,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實實在在得不能再實在,心安理得,泰然自在,嬉笑如彌陀佛,但你也不是佛。


    你隻是不肯犧牲,不當別人的玩物與祭品,也不求他人憐憫,也不懺悔,也別瘋癲到不知所以要把別人統統踩死,以再平常不過的、心態來看這世界,如同看你自己,你也就不恐懼,不奇怪,不失望也不奢望甚麽,也就不憂傷了。倘想把憂傷作為享受,不妨也憂傷一下,隨後再回到這極平常的你,嘻笑而自在。


    你也就不那麽憤世嫉俗了,這總也時髦。也別誇大了對權力的挑戰,所以幸存,有這分言說的自由,也得到別人的恩惠。人不負我我不負人,是條虛假的原則,你既負人,人雖也負你,可你得到的恩惠加起來沒準更多,誠然也是你幸運,還有甚麽可抱怨的?


    你不是龍,不是蟲,非此非彼,那不是便是你,那不是也不是否定,不如說是”種實現,一條痕跡,一番消耗,一個結果,在耗盡也即死亡之前,你不過是生命的一個消息,對於不是的一番表現與言說。


    你為你自己寫了這本書,這本逃亡書,你一個人的聖經,你是你自己的上帝和使徒,你不舍己為人也就別求人舍身為你,這可是再公平不過。至福是人人都要,又怎麽可能都歸你所有?要知道這世上的幸福本來就不多。


    “甚麽?”


    “我住在隔壁院子裏,來找房東,我那房原先的房主!好幾個月沒人收房租了。”他準備好的解釋。—


    老女人甩掉手上的肥皂沫,指了指邊上掛把鎖的廂房,便不再理會,哩須使勁柔差盆裏的被單。


    他隻能推測房東一家也出了問題,連他們住的房子也充公出讓了,


    早春三月,他去了北京遠郊西山裏的斜河澗。從西直門那個主要是貨運的火車站上狗車—是去西北遠郊山區的慢車,貨車的末尾掛了兩節硬座車廂。學生大串聯的熱潮已過,到空的車廂裏一刖後隻零星幾個乘客,他在個血。人的隔檔裏臨窗坐下。火車穿過一個接一個仞隧道,在山穀間盤環上行,從窗。看得見噴出煤煙和蒸氣的老式車頭,拖著一節節貨車,引空蕩蕩的硬座車廂在車尾搖搖晃晃。


    在一個沒有站台的叫雁翅的小站,他跳下車,望著環山遠去的火車,揚旗吹哨的調度員進到路基邊的一間小屋裏,剩下他一個人站在路軌邊的碎石堆上。—


    還是上大學的時候,他就來這裏義務勞動過,在山上挖坑種樹。也最早春,士還沒解凍二鐵鎬下去挖不起兩寸土,幾天下來手掌便打起血泡。”次為了打一浸在河裏被水衝走的麻袋,裝的是要種的樹種,他下到冰冷刺骨的急流去打撈,差點送了命,因此得到表揚,但共青團並沒要他。他和幾個都沒入得了團的同學,彼此互稱


    “老非”,成立了個劇社,剛做了兩個戲,校方學生會的幹部找到他們,分別談了話,雖然沒明令禁止!這劇團卻再也活動不起來,自動散夥了。


    他們排演過契訶夫的一萬尼亞舅舅一,那過時的美,一個外省小莊園的姑娘,纖細善良,憤憬道:一切都應該是美好的,美好的人、美好的服裝,內、心也美好,都是過時的憂傷,像燒掉的老照片。


    順著鐵軌在枕木上走了一段,見遠處迎麵來的火車,他下了路基,朝滿是亂石的河床走去。這永定河要不是雨後漲水,或上遊的官廳水庫閘門不開的話,河水還清澈。


    他帶林來過這裏,拍過照,林身腰嬌美,光腿赤腳提起裙子站在水裏。之後他們在山上的樹叢裏野餐、接吻、做愛。他後悔沒拍下林躺在草叢中敞胸撩起裙子時的裸體,可這都捉摸不到了。


    還能做些甚麽?還有甚麽可做的?無需回到他的辦公桌前,去照章處理那些千篇一律宣傳文稿,沒人管束他,也不必造反了,那種的正義的激情莫名其妙,也過去了。衝鋒陷陣當了幾個月的頭頭,那種振奮癮也似乎過足了,毋寧說累了,夠了。他應該急流勇退,不必再扮演英雄的角色。


    脫了鞋襪,赤腳走在冰冷清亮的水流中。流水涓涓映著細碎的波紋,星星點點的陽光閃亮,頭腦頓時清醒。他想到應該去看他父親,多時沒有家信了,應該趁這機會人不知鬼不覺悄悄去南方一趟,找他父親弄清楚他檔案中關於“私藏槍支”的事。


    他趕在下午回到北京城裏,到家取了存摺,又騎車趕在儲蓄所關門之前取了錢,便去前門火車站買了當晚的車票。再回家把自行車鎖在屋裏,帶上個平時上班的挎包,夜裏十一點鍾坐上了南下的特快列車。


    父子兩年未見,他突然回到家中,他父親高興得不行,特別去自由市場買來了北方吃不到的鮮魚活蝦,下廚房自己動手剖魚。他爸現今也學會動鍋錢,一改他媽去世後鬱鬱寡言的樣子,興致勃勃話也多,竟關心起政治來了,一再問起從報紙上消失了的那些黨和國家首腦。飯桌上喝著酒,他不便令他爸掃興,講了些不見報的消息,同時告訴他爸這都是黨內最高層的鬥爭,老百姓無法弄得清楚。他爸說知道,知道,這省裏、市裏也一樣,還說也參加了造反派,他單位裏一貫整人的人事科長也靠邊啦。他憋了好一會,不得不點醒一下,說:


    “爸,可別忘了反右那時候的教訓——”


    “我沒有反對黨!我隻是對他個人的工作提了點意見—.”


    他父親立刻激動起來,拿酒杯的手跟著哆嗦,酒便潑到桌上了。


    “你又不是年輕人,你曆史上有問題,你不可以加入這樣的組織!你沒有參加運動的權利!”他也很激動,從來沒對父親用過這種語調。


    “我為甚麽不能?”他爸重重一聲把酒杯放下,


    “我曆史清清楚楚的,沒有參加過反動黨派,我沒任何政治問題!當年是黨號召嗚放,我隻是說要撤掉同群眾隔離的那道牆,講的是他個人的工作作風,我從來沒說過黨的一個不字,那是他報複!這我在會上說的,許多人在場,人都聽見,都可以證明,我那百來字的黑板報稿子也是他們黨支部來要的!”


    “爸,你大天真——”他剛要辯駁,又被他父親打斷。


    “不用你來教訓我!市要以為你讀了點書,也是你媽大寵你,把你寵壞了!”


    等他爸這陣發作過去,他不能不問:


    “爸,你有沒有過甚麽槍?”


    仿佛當頭一棒,他父親愣住了,漸漸垂下頭,手轉動酒杯,不說話了。


    “有人向我透露,我的檔案中有這問題,”他解釋說,


    “我就是來關照爸的,到底有沒有這事?”


    “都是你媽大老實…”他父親喃呐道。


    那就是說,確有宜一事,他、心也涼了。


    “當時,剛解放頭一兩年,發下一份履曆表格,人人都得填,其中有武器這麽一欄,都怪你媽,沒事找事,要我照實填寫,我替個朋友轉手賣過一支手槍…”


    “是哪一年?”他盯住問,他父親竟然成了他審問的對象。


    “早啦,抗戰時期,還是民國丕口你還沒出世呢…”


    人就是這樣招供的,都不能不招,他想。這已是無可爭辯的事實。他得盡量平錚,冗主氣,不可以審問父親,於是輕聲說:


    “爸,我不是責怪你。可這槍呢?


    轉給了銀行裏的一個同事呀。你媽說要那東西做甚麽?防身壯膽子呀,那年代社會動亂,可你媽說我槍都不知道往哪打,要走火了呢?”


    他爸笑了。


    這不可以笑,他說得很嚴正:


    “可檔案裏記的是私藏槍支。”


    林告訴他的正是這話,他不可能聽錯了。


    他父親愣了一下,幾乎叫起來:


    “這不可能,都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父子相望,他相信他爸,勝過於檔案,但他還是說:


    “爸,他們也不可能不調查。


    “就是說……”他父親頹然。


    就是說,買槍的人如今誰還敢承認,他也絕望了。


    他爸雙手覆麵,也終於明白這意味甚麽,哭了。一桌還沒怎麽動筷子的菜都涼了。


    他說他不怪他爸,即使再出甚麽事,也還是他的兒子,不會不認他爸。


    “大躍進”過後那大災荒的年代,他媽也是因為天真,響應黨的號召去農場勞動改造,勞累過度淹死在河裏,他們父子便相依為命。他知道他爸疼愛他,見他從學校回來浮腫,當時把兩個月的肉票買了豬油讓他帶走,說北方天寒地凍甚麽營養都弄不到,這裏還可以從農村高價買到些胡蘿卜。他爸把滾燙的豬油倒進個塑料罐裏,罐子即刻萎縮熔化了,油從桌上又流到地下,他們蹲下用小勺子一點點從地板上刮起那層凝固了的豬油時,都默默無言口,這他、水遠忘不了。他還說:


    “爸,我回來就是要把這槍的事弄清楚,為的是爸,也為我自己。”


    他父親這才說:


    “轉買手槍的是我三十多年前在銀行的一位老同事,解放後來過一封信就再沒有聯係,人要在的話,想必也還在銀行工作。你叫他方伯伯,你還記不記得?他非常宣口歡你,不會出賣你的。他沒有孩子,還說過要收你做他的乾兒子,你媽當時沒答應。”


    家中有張舊照片,要還沒燒掉的話,這他記得,這位方伯伯禿頂,胖胖的圓臉,活像一尊彌陀怫,可穿西裝,打的領帶。騎坐在這穿西裝的活佛腿上的那小孩子,一身毛線衣,手捏著一支派克金筆,不撒手,後來這筆就給他了,是他小時候一件貨真價實的寶貝。


    他在家隻過了一天,便繼續南下,又是一天”夜的火車。等他找到當地的人民銀行詢問,接待他的是個青年,造反派群眾組織的,又問到管人事的幹部,才知道方某人二十年前就調到市郊的一個儲蓄所去了,大概也屬於以前的留用人員不受信任的緣故。


    他租了一輛白口行車,找到了這儲蓄所。他們說這人已經退休了,告訴了他家的地址。在一楝二層的簡易樓房裏,過道盡頭,他問到係個圍裙在公用水池洗菜的一個老大婆,老太婆先愣了一下,然後反問:


    “找他做甚麽?”


    “出差路過,就便來看望這老人家,”他說。


    老大婆支支吾吾,在係的圍裙上直擦手,說他不在。


    老人低頭不知找尋甚麽,然後手端起茶杯,顫顫的。他說不需要老人證明,隻是請他說一說情況:我父親是不是托你轉手賣過一支手槍?


    他強調的是賣,沒說是老人買的。老人放下茶杯,手也不再抖了,於是說:


    “有這事,好幾十年前啦,還是抗戰時期逃難嘛,那年頭,兵荒馬亂,防土匪呀,我們在銀行裏做事多年,有點積蓄,鈔票貶值呀,都換成了金銀細軟,走到哪裏帶到哪裏,有根槍以防萬一。”


    他說,這他父親都說過,也不認為這有甚麽,問題是那槍的下落至今一直成了懸案,他父親私藏槍支的嫌疑也轉到他的檔案裏了,他說得盡量平實。


    “都是想不到的事呀!”老人歎了口氣,


    “你爸爸的單位也來人調查過,想不到給你也帶來這麽大的麻煩。”


    “還不至於,但是一個潛在的麻煩,為了應付有一天發作,好事先、心裏有數。”


    他再一次說明不是來調查,擺出一副微笑,讓老人放心。


    “這傖是我買的,”老人終於說了。


    他還是說:


    “可我父親說是托你轉手賣的一


    “那賣給誰了?”老人問。


    “我父親沒說,”他說。


    “不,這恰是我買的,”老人說。


    “他知道嗎?”


    “他當然知道。我後來把它扔到河裏去了。”


    “他知道嗎?”


    “這他哪裏知道?”


    他也就沒有甚麽可說的了。


    “可你爸為甚麽要說呢?也是他多事!”老人責怪道。


    “他要是知道這槍扔到河裏去了……”他替他父親解釋道。


    “問題是他這人也大老實了!”


    “他也可能怕這槍還在,怕萬一查出來,追問來源——”


    他想為他父親開脫,可他父親畢竟交代了,也連累到這老人,要責難的還是他父親。


    “想不到,想不到呀……”老人一再感歎二誰又想得到這三十多年前的事,你還沒生下來呢,從你父親的檔案又到了你的檔案裏—.一


    在河床底連渣子都鋪完了的這支不存在的槍,沒準也還留在這退休的老人的檔案裏呢,他想,沒說出來,轉開話題:


    “方伯伯,你沒有孩子一.


    “沒有。”老人又歎了口氣,沒接下去說。


    老人已經忘了當年想要收他當乾兒子的事,幸好,否則老人的心惰也得同他父親那樣更為沉重。


    “要是再來調查的話——”老人說。


    “不,不用了,”他打斷老人的話。他已經改變了來訪的初衷,沒有理由再責怪他們,這老人或是他父親。


    “我已經活到頭了,你聽我把話說完,”老人堅持道。


    “這東西不是已經不存在了嗎?不是鏽都鏽完了嗎?”他凝望老人。


    老人張嘴哈哈大笑起來,露出稀疏的牙,一滴淚水從那下垂的眼皮下流了出來。


    老人同他老伴張羅,一定要留他吃飯,他堅持謝絕了,說還得回城裏退掉租的山口行車,趕晚上的火車。


    這位方伯伯送他出了樓,到了大路口,一再揮手,叫他問他爸好,連連說:


    “保重!保重呀!”他騎上車,等回頭看不見老人的時候,突然明口過來:這番查證多此一舉,有個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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