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姑娘撲倒在你身上,你躺在床上,沒完全清醒過來。她笑嘻嘻同你打鬧,你不勝驚喜,希望不是在做夢。你被她的胸脯壓住,從敞開的領口摸到她細滑的皮膚,捏到結結實實的奶,她也不遮攔,就同你鬧著玩。你慶幸這不期而遇,卻叫不出她的名字,隱隱約約知道她的名字,可又怕叫錯了。搜索記憶,那麽個環境,有那麽個女孩,你時常在路上遇到,可總無法同她親近,這會兒就貼在你身上,你說怎樣也想不到能這樣見到她,你真高興!她說就是來找你的,路過這城市,聽說你在開會,就找到這裏來啦。你說別走了—.她說當然,不過得先把行李存了,辦好登記住宿的手續。你沒立刻同她做愛,心想有的是時間,她既遠道來特地找你,不會就離開。你即刻翻身起來,問她行李在哪裏?她說,噬,不就撂在邊上那房裏。你側身探望!兩間房竟然相通,沒有隔斷,那房裏還有兩張床。你擔心再住進別人,說得趕緊找旅館的服務員換間雙人房。可正是午餐時間,那麽先去餐廳一起吃飯,她緊跟你,假身相依,說找你可找的好苦,你依然在思索她的名字,望了望這熟識的麵孔,可又難以確認。她更像女人而非少女,一個大姑娘或是一個小女人,同她做愛該不會有甚麽障礙,再說她就為你而來。她問是不是要見見會議的主持人,先介紹一下?你說你如今是個自由人,想同誰一起就住一起,用不著誰來批準,你乾脆帶她去旅館的服務台換個雙人房間。櫃台後的男人給了你一把鑰匙和一張紙條,鑰匙上的小牌有房間號,你問他這房在哪裏?那人說他隻管登記,要問可以打電話,紙條上便有電話號碼。你問可不可以用他櫃台上的電話,他說得投硬幣。你摸索口袋找不出零錢,又同那人商量,是不是可以先打了回頭再付?他不置可否,你打了電話,回答說房間在三樓。你乘電梯卻到了頂層,出來竟然是個停車場。你們又進電梯,到了樓下,依然找不到那房間。你攔住過道裏推個車在清理房間的女服務員問,她說還要再下一層。你們終於到了底層,是個考究的大餐廳,你想不如先吃飯。領座的打的領結,彬彬有禮說對不起,這得預先定座,位子都滿了。你說是參加會議的,他說為與會者專門準備了,在另一個餐廳。你同她又乘電梯上去找你們的房間,細看鑰匙上的號碼有些古怪:no.一一g.y。你找到十四十五十六號房門,可就沒有十一號。你問過道邊的酒吧在高腳凳上坐的一個胖女人,想必是住在這裏的旅客,該知道這號碼怎麽回事。轉椅一轉,這女人轉過身指著你身後說,噬,那個洞穴!你不明(口怎麽會是洞穴?而門框上釘的銅牌果然是一一.g,後麵還有個字母模糊不清,可能是n。你掀開用玻璃珠子串成的門簾,裏麵好大一排統鋪,你環顧這間大屋,統鋪右邊上方還有一層鋪位,伸入牆裏,爬著才能進去,四個雙人的鋪位都放上枕頭。你想到要同她做愛,便在盡裏最邊角放下了她的行李包。從房裏出來,你心想無論如何得另找個單間。可她說同來的還有個女伴,得住在一起,好在這城市她們還有熟人!總有辦法落腳。可你說她既然來找你:….她說下一回吧,還有機會。她轉身要走,你醒來了,十分遺憾,想再追憶,想抓住些細節,弄明白這夢怎麽來的,卻發現睡在個單人床上—一個小房間裏,窗外鳥嗚。


    你一時記不起怎麽會睡在這裏,頭腦昏脹,還沒全醒,昨夜酒喝多了。很久沒這樣濫飲,各種酒混雜,威士忌五糧液紅葡萄酒,而啤酒不過用來解渴,整箱的啤酒開起來沒完。蘇格蘭的威士忌是誰從英國帶來的,而五糧液來自中國,你記起來了,是一幫中國作家和詩人在這裏開會,斯特哥爾摩南郊,以被謀殺的帕爾梅總理命名的”個國際中心。


    你重新睜開眼,坐了起來,望見窗外”片湖水,雲層很低,平坦的草地上樹木茂盛,隻有鳥叫而四下無人,十分安靜。


    你追憶夢中那姑娘給你的溫馨,不免悵然,怎麽做這樣個夢?都怪昨晚這一夥又談的是中國,喝那麽多酒,中國真令你頭疼。可這正是會議的宗旨,討論的是當代中國文學,由瑞典人出錢把一幫子海內外的中國作家請來,提供機票和幾天的吃住,這麽好一個度假勝地,


    你沒去餐廳吃早飯,從窗口看見樓下的大轎車開了,人都去斯特哥爾摩觀光。


    隨後—你沿湖邊鋪了沙石的土路走去二片草場。一個個巨大的(口塑料包,裝的大概是收割的草料。青綠的草地上,蒼蔥的森林邊緣,此一處彼一處,這些潔白的物體顯得那麽不真實,你好像又進入夢中。


    順小路進到樹林裏,湖光不見了,林子深處樹木越見高大,最挺拔的是紅鬆。你突然聽見男女孩子的叫喊聲,不禁有些激動,仿佛回到童年,你自然也明白那時光不會再有了。你站住傾聽,想證實是不是幻聽,加緊腳步繼續前去口小路拐彎,前麵有片林間隙地,果真有兩個女孩,高個子的女孩穿條剪去半截的牛仔褲,褲腿的毛邊在膝蓋以上,同個小一些的女孩各拖一個大口袋,在地上可能在揀鬆果。再遠,還有個小男孩,手裏拿個捕飛蟲的網兜跑來跑去。兩個女孩時而停下來,你免得幹擾她們!放慢腳步。小男孩在前麵邊跑邊叫,兩個女孩喊他,男孩子不聽還跑,她們拖著口袋也就跟上去。孩子們的聲音漸漸遠了,直到看不見他們的身影,長了草的土路也變得荒寂了。似乎還可以聽到孩子們隱約的叫聲,你站住諦聽,卻隻有風穿過樹梢陣陣的鬆濤聲。


    你還在追憶那夢,追憶撫摸地細滑結實的小奶那手感,追憶那張模糊不清但又熟悉的麵孔,又想起另一個做過的夢。奇怪的是你已多次做過這樣的夢,竟然成了回憶,仿佛確實有過這麽個女孩。她和同班的女生下課了,你和她好像是同班,可不容易接近,她們快快活活總是一群,也同男孩們交往,甚至交往的就是男人,可你無法進入她們的圈子裏。你便又記起住過一個大院落,你家在後院,可你難以通過住滿人家的前院進入你家!那女孩好像就住在這前院。於是,同另一個夢境又聯係起來,那女孩家在一條壅塞的小街裏,一個很深的老院子,一進套一進,她家在頭一進庭院,進大門後左手的廂房,你中學的一位同學也住在這院裏。你來看他是為的打聽這女孩家還在不在,臨了,你也沒找到你那同學。這又牽連起另一些夢境,類似不確切的回憶,夢境與回憶難以區別,你記得你小兒時的光景,大約四五歲,那還是戰亂中父母帶你逃難,就住過一個大雜院,可你要找的卻是個胸前鼓突突的大姑娘,記憶和夢都含混不清。


    童年如煙如霧,隻若幹亮點浮現,如何將那淹沒在遺誌中的往事恢複?漸漸顯露出來的也難以辨認,分不清究竟是記憶還是你的虛構?而記憶又是否準確?毫無連貫,前後跳躍,等你去追蹤,那閃爍的亮點便失去光彩,變成了句子,你能連綴的僅僅是一些字句。記憶能否複述?你不能不懷疑,你同樣懷疑語言口的能力。所以複述記憶或是夢,總因為有些美好的東西在閃爍,給你溫暖馨香憧憬與衝動,而句子呢?


    你記得確有一個女孩和他同坐”張課桌,也同一條板凳,那是個很白淨的小姑娘。一次考試時他的鉛筆斷了,那女孩發現了,便把課桌上她的文且一盒推過去,裏麵都是削得尖尖的各種鉛筆。他從此便注意到這女孩,上學和放學的路上,也要探望有沒有她的身影。他拿起過這女孩夾在課本裏的一張有香味的卡片,下課時,女孩便送給他了。同班的男生看見了紛紛起哄:「他倆好!他倆好哪—.”弄得他滿麵通紅,但也許正因為有這種刺激,溫馨同女性對他來說,從此聯係在一起。


    你還記得少年時的l個夢,在個花園裏,草沒推剪,長得很高,草叢裏躺著個女人,潔白的裸體,一個冰冷的大理石雕,是他讀過梅裏美的小說一伊爾的美神一之後做的這夢。他同這石像竟緊貼住睡在一起,怎麽性交的全然不清楚,可胯間濕了一灘,涼冰冰的,那是麽一天夜裏,他醒來惶恐不安。


    你想起伯格曼的那黑白的老影片一野草莓一,把一個老人對死的焦慮捕捉得那麽精細。你大概也漸入老境。他的另一部影片一絮語與叫喊一中的三姐妹和一個肉感的胖女仆,在寂寞與情欲與病痛與對死的恐懼的折磨中,這都喚起你同感。文學或藝術是否可以交流?本無需討論,可也有認為無法交流的。而中國文學是否也能溝通?同誰?同西方?還是大陸的中國人同海外華人?而甚麽叫中國文學?文學也有國界一.而中國作家有沒有一個界定?大陸香港台灣,美籍華人是不是都算中國人?這又牽扯到政治,談純文學吧。有純而又純的文學嗎?那就談文學,那麽甚麽是文學?這都同會議的議題有關,也都爭個不休。


    這類文學與政治的爭論,你已膩味了,中國離你已如此遙遠,況且早被這國家開除了,你也不需要這國家的標簽,隻不過還用中文寫作,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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