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腦一片空白。車窗外灰黃蕭索的大平原,路邊光禿禿的樹枝閃閃而過。他一夜沒睡,十分疲勞,可沒有絲毫睡意!凱望著窗口,還不敢相信就這樣逃脫了。火車過了黃河大橋,田地裏有點灰暗的綠意,過久一的小麥開始緩青。又過了兩三個小時,停了幾個站,閃過的樹枝變得青灰,一根禿樹上有點嫩綠的葉片,之後便見到楊樹潤澤的新葉在風中抖動,送來早春的消息。你得救了,他心中湧出了這麽句話。


    過了長江,田地都蔥綠了,水田裏秧苗的間隙映著光澤的藍天,這世界真真切切,他也舒緩過來了,這才沉沉入睡。


    轉車之後!又搭上長途汽車在崎嶇的山道上顛簸,破舊的車子眶裏眶當,震蕩得像要散架。車窗外卻滿目青山蒼翠,山坡灌叢裏到處開的一簇簇水紅的杜鵑花,他興奮得不行。


    那山區小縣城裏,一條青石板路麵的老街巷盡頭,他找到了融的家,一楝土屋額的稻草頂。融一個外地人,來這裏混得並不好,但獨門獨戶,門前還有青翠的竹子圍住個菜園,就足夠他羨慕的了。融的妻子是本地人,在個雜貨鋪子當售貨員,他們有個小兒子,才幾個月,睡在堂屋搖籃裏。屋外院子裏陽光和煦,一隻母雞領著一窩黃毛小雞在地上啄食也令他感動。


    融的妻子在籠屋裏給他們做飯,融問了問京城裏的事和他的情況,他講了一些。融說:「都鬥甚麽呀?這裏可是天高皇帝遠,縣裏的幹部也鬥過一陣子,都不關老百姓的事。”


    “融,還記得不?我們那時通信討論哲學,還刨根就柢,探求生命最終的意義?”他想調笑一下。


    “別甚麽哲學了,都是唬弄人的,”融淡淡的一句便打發了。「不就是養家過日子,這草頂一下大雨就漏,今年久一天得換新草,瓦房也蓋不起呀。”


    融的平和淡泊就這樣讓他回到生活中來。他想,就應該像融這樣實實在在過日子,便說!“我乾脆去大山裏,找個村子落戶!”


    融卻說:“你可得想好啦,那種大山裏進得去,可就出不來。你呀,總是想入非非,還是現實點吧!”


    融又幫他策劃去個有電燈的鄉裏,有公共汽車直達,要得個急病,也能當天送到縣醫院。


    “想紮下根來,就得同農村幹部那些地頭蛇搞好關係,北京那此一破專!你去縣裏報到的時候,同那些幹部一句也別談!”融告誡道。


    “知道,再也沒妄想了,”他說,“這是來避難的,再找個農村的水妹子,生兒育女!”


    “隻怕你做不到,”融笑了笑。


    融的妻子問他:“當真嗎一.我給你說一個,這好辦!!”


    融卻扭頭對妻子說:“嗨,你聽他說呢!”


    他看中了這農村小鎮的小學校邊上不同人家毗鄰的一間土屋,生產隊剛蓋的,不天才上的椽子和瓦,用隔板填上泥土和石頭打成的土牆,還沒摸石灰。屋頂的天花也沒有安上,雨一大從屋瓦縫隙便飄下雨星子。這屋還沒人住過,他把土牆和門窗木框間透風的縫隙用石灰漿堵上,在窗玻璃裏麵糊上白紙,支上個鋪板算是床。泥土地上墊上磚,擱上幾口書箱子,蓋上塊塑料布,擺上碗筷和日用品,屋裏放了個陶水缸,又在小鎮上的木器社定做了一張書桌,就很滿足了。


    下水田磧草回來,在長滿浮萍的塘裏把腿腳的泥洗了,泡上”杯清茶,拿把有靠背的小竹椅坐下,遙望對麵露雨中層層疊疊的山巒。「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他不竟想起陶淵明的詩句,可沒有士大夫歸隱的悠閑。每天,剛蒙蒙亮,聽到村裏的廣播喇叭唱起「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便同農民一起下水田裏插秧。然而,用不著再裝模作樣背誦毛的語錄了。一天勞累之後,不在別人監督下,有一杯清茶,靠在竹椅背上,兩腿一伸也就可以了。夜晚獨自一人躺在這寬大的板鋪上,也不用再提防說夢話,就是實實在在的幸一帽。


    無非是從此當個農民,憑力氣掙飯。他得學會所有的農活,犁田壩田插秧割稻掏糞挑擔,樣樣都幹,不指望那工資還能長久發下去。他得混同在鄉裏人之中,不讓人覺得他有甚麽可疑之處,在這裏安身立命,沒準就老死在此,給自己找一個家鄉。


    幾個月之後,他將近跟得上鄉人幹活的速度,不像縣裏來的下放幹部三天兩頭找個口實便回縣城去了。本地的幹部在農民眼裏都是老爺,下田也隻是做做樣子,他卻得到一致的口碑,以為贏得了農民和鄉幹部們的信任,於是打開了釘上的那幾個書箱子。


    托爾斯泰的一黑暗的勢力一這劇本就在書箱麵上,從木條縫中透進的水弄得封麵上托老頭的大胡子黃跡斑斑。這劇本寫的是一個農民殺嬰的故事,那陰暗緊張的心理曾令他震動,同托氏早年的一戰爭與和平一那種貴族氣迥然不同。他沒再翻看,怕影響到內心剛剛取得的平和。他想讀一些遠離這環境的書二些非常遙遠的故事,純然的想像,一些莫名宜一妙的東西,臂一如一《易普生劇作集》中的《野鴨》。而黑格爾的一美學一第一卷,他打買來多少年了還未曾翻閱過,讀點書也有助於調解體力的疲勞。他把馬克思和列寧的幾本書總放在桌麵上,晚上入睡前,從書箱裏拿出要看的書,開著電燈靠在床上隨便翻看。電燈泡從房梁上吊下來,沒燈罩就由它把窗戶照亮,遠近的農家入夜後一片漆黑,舍不得用電,吃罷晚飯便睡覺了,就他屋這蓋孤燈,也不用遮掩,而遮遮掩掩沒準還更讓人起疑,他想。


    他並不認真讀,邊翻閱邊遐想,一野鴨一中的人物他弄不明白,黑格爾這老頭子無中生有,把審美的感受弄成沒完沒了的思辨,他們都活在另一個莫須有之鄉,而他這真實的世界他們來看同樣也不可理解,不可能相信。他躺在瓦頂下聽颯颯雨聲,這梅雨季節四下濕淋淋,路邊野草和水田裏插下的禾苗夜裏都在瘋長二天比”天高,”天比一天來得油綠,他就要把生命消耗在年複一年長起來又割掉的稻田裏。一代代生命如同稻草,人同植物”樣,不用有頭腦,豈不更為自然?人類的全部努力積累的所謂文化其實都白費了。


    新生活又在那裏?他想起羅說過的這話,他這同學比他明白得更早。他也許就該找個農村姑娘,生兒育女,便是他的歸宿。


    早稻收割之前有幾天空閑,村裏男人們都上山打柴。他也褲腰上插把砍刀,跟著進山。每月他進縣城一趟,到管下放幹部的辦公室領一回工資。買擔木炭就夠燒上幾個月,上山砍柴無非是藉此認識四鄉的環境。


    在進山前的山窪子裏,這公社最邊遠的生產隊,隻有幾戶人家的”個小村子,他見到個戴銅邊眼鏡的老者坐在家門口太陽下,兩手捧一本蟲蛀了的線裝書,細眯起眼,手臂伸得老長,書離得挺遠。


    “老人家,還看書呢?”他問。


    老人摘下眼鏡,瞄了他”眼,認出他並非當地的農民,唔了一聲,把書放在腿上。


    “能看看你這書嗎?”他問。


    “醫書。”老人立刻說明。


    “甚麽醫書?”他又問。


    “一傷寒論一,你懂嗎?”老人聲音透出鄙夷。


    “老人家是中醫?”他換個語調,以示尊重。


    老人這才讓他拿過書去。這沒標點的古代醫書印在灰黃而光滑的竹紙上,想必是前清的版本,蟲蛀的洞眼之間紅筆圈點和蠅頭小楷的批注,用的還是朱砂,不說是祖上也大概是老人自己早年留下的筆跡。他小心翼翼把這本寶書雙手奉還,也許是他這恭敬的態度打動了老者,便招呼屋裏的女人:「給這位同誌搬個凳子,倒碗茶!”


    老人聲音還洪亮,長年勞動的緣故,也許懂中醫善於保養。


    “不用客氣了。”他在劈柴的樹墩上坐下。


    一個上了年紀卻還壯實的女人,也不知是老人的兒媳還是續弦的老伴,從堂屋裏出來,給他拿來個條凳,又提把大陶壺,倒了一滿碗飄著大葉子的熱茶。他道了謝,接過碗捧在手上,對麵滿目青山,杉樹梢在風中無聲搖曳。


    “這位同誌從哪裏來?”


    “從鎮上,公社裏來。”他回答道。


    “是下放幹部吧?”


    他點點頭,笑著問:「看得出來一.”


    “總歸不是本地人,從省裏還是地區來的?”老人進一步問。


    “原先在北京。”他乾脆說明了。


    這回是老人點點頭,不再問了。


    “不走啦,就在這裏落戶啦!”


    他用玩笑的語調,通常田間休息時農民們問起他都這語氣,免得多加解釋,最多加句山青水秀,幾好的地方呀!同顯然有學識的老人這話也不用說。


    “老人家是本地人?”他問。


    “多少代啦,世界再繁華好不過家鄉這塊土,”老人感慨道,「我也去過北京。”


    這他倒並不奇怪,信口問:「哪年呀?”


    “啊,有年頭了,還是民國,在北京讀的大學,民國十七年。”


    “可不是。”他算了算,照公曆該四十多年前了。


    “那時候教授時髦的穿西服,戴禮帽,提個文明棍,坐的黃包車來上課!”


    如今教授不是掃街就是洗廁所,但這話他沒說。


    老人說是考上官派留日的公費生,還有東京帝國大學的畢業證重日,這他也毫不懷疑。他想知道的是老人怎麽又回到這山裏?可又不便直問,便轉個彎子:「老人家學的是醫?”


    老人沒有回答,眯眼仰望對麵在山風中搖曳的樹林,又似乎在曬太陽。他想這就是他的歸宿,學點中醫,也好給鄉裏人看看病,一種生存之道。再娶個村姑生孩子,老來也有個照應,等做不動農活了就曬曬太陽,看看醫書作為消遣。


    夜裏,他給倩寫了一封信,告訴她已經到農村落戶了,也可以說是水久的下落,而且有間土屋。她要是同意和他一起生活的話,他們立刻可以有個自己的窩。他工資目前還照領,再說她大學畢業也有工資,兩人加在一起在這鄉裏就很寬裕,可以安心過上人的日子,他特別把人字寫得大而工整,信紙上下格子都占滿。他希望她認真考慮,給個明確的回答。也還寫道,這農村的小學準備複課,計劃要改為中學,停了幾年課的這些孩子再讀書可不就到了上中學的年齡,也得有一兩位能教中學的教員,她來可以教書,學校總還是要辦的。信山人唯獨沒有談到愛情,但他寫這些的時候充滿至幅感,重新看到了希望,這希望隻需倩也同意,這希望又如此現實,他們兩人便可實現。他甚至很激動!這亂世也還能找到一塊安身之地,隻要她也肯同他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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