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玉卿嫂真個有緣,難得我第一次看見她,就那麽喜歡她。


    那時我奶媽剛走,我又哭又鬧,吵得我媽沒得辦法。天天我都逼著她要把我奶媽找回來。有一天逼得她冒火了,打了我一頓屁股罵道:


    “你這個娃仔怎麽這樣會扭?你奶媽的丈夫快斷氣了,她要回去,我怎麽留得住她,這有什麽大不了!我已經托矮子舅媽去找人來帶你了,今天就到。你還不快點替我背起書包上學去,再要等我來抽你是不是?”


    我給攆了出來,窩得一肚子悶氣。吵是再也不敢去吵了,隻好走到窗戶底有意嘰咕幾聲給我媽聽:


    “管你找什麽人來,橫豎我不要,我就是要我奶媽!”


    我媽在裏麵聽得笑著道:


    “你們聽聽,這個小鬼脾氣才僵呢,我就不相信她奶媽真有個寶不成?”


    “太太,你不知道,容哥兒離了他奶媽連尿都屙不出了呢!”胖子大娘的嘴巴頂刻薄,仗著她在我們家做了十幾年的管家,就倚老賣老了。我媽講話的時候,她總愛搭幾句辭兒湊湊趣,說得我媽她們全打起哈哈來。當著一大堆人,這種話多難聽!我氣得跑到院子裏,把胖子大娘晾在竹竿上的白竹布衣裳一把扯了下來,用力踩得像花臉貓一般,然後才氣咻咻的催車夫老曾拉人力車送我上學去。


    就是那麽一氣,在學堂裏連書也背不出來了。我和隔壁的唐道懿還有兩個女生一起關在教室時留堂。唐道懿給老師留堂是家常便飯,可是我讀到四年級來破題兒第一遭。不用說,鼻涕眼淚早塗得一臉了,大概寫完大字,手上的墨還沒有洗去,一擂一摸,不曉得成了一副什麽樣子,跑出來時,老曾一看見我就拍著手笑彎了腰,我狠命的踢了這個湖南騾子幾下,踢得他直叫要回去告我媽。


    回到屋裏,我輕腳輕手,一溜煙跑到樓上躲進自己房中去了。我不敢張聲,生怕他們曉得我挨老師留堂。哪曉得才過一下子,胖子大娘就扯起喉嚨上樓來找我了,我趕快鑽到帳子裏去裝睡覺,胖子大娘搖搖擺擺跑進來把我抓了起來,說是矮子舅媽帶了一個叫玉卿嫂的女人來帶我,在下麵等著呢,我媽要我快點去見見。


    矮子舅媽能帶什麽好人來?我心裏想她老得已快缺牙了,可是看上去才和我十歲的人差不多高,我頂討厭她,我才不要去見她呢,可是我媽的話不得不聽啊!我問胖子大娘玉卿嫂到底是個什麽樣子的人,胖子大娘眯著眼睛笑道:“有兩個頭,四隻眼睛的!你自己去看吧,看了她你就不想你奶媽了。”


    我下樓到客廳裏時,一看見站在矮子舅媽旁邊的玉卿嫂卻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好爽淨,好標致,一身月白色的短衣長褲,腳底一雙帶絆的黑布鞋,一頭烏油油的頭發學那廣東婆媽鬆鬆的挽了一個髻兒,一雙杏仁大的白耳墜子卻剛剛露在發腳子外麵,淨扮的鴨蛋臉,水秀的眼睛,看上去竟比我們桂林人喊作“天辣椒”如意珠那個戲子還俏幾分。


    我也說不出什麽道理來,一看見玉卿嫂,就好想跟她親近的。我媽問我請玉卿嫂來帶我好不好時,我忙點了好幾下頭,連顧不得賭氣了。矮子舅媽跑到我跟前跟我比高,說我差點冒過她了,又說我愈長愈體麵。我連不愛理她,一徑想找玉卿嫂說話,我媽說我的臉像個小叫化,叫小丫頭立刻去舀洗臉水來,玉卿嫂忙過來說讓她來幫我洗。我拉著她跟她胡謅了半天,我好喜歡她這一身打扮,尤其是她那對耳墜子,白得一閃一閃的,好逗人愛。可是我仔細瞧了她一陣子時,發覺原來她的額頭竟有了幾條皺紋,笑起來時,連眼角都拖上一抹魚尾巴了。


    “你好大了?”我洗好臉忍不住問她道,我心裏一直在猜,我聽胖子大娘說過,女人家額頭打皺,就準有三十幾歲了,她笑了起來答道:


    “少爺看呢?”


    “我看不出,有沒有三十?”我豎起三個指頭吞吞吐吐的說。


    她連忙搖頭道:


    “還有那麽年輕?早就三十出頭嘍!”


    我有點不信,還想追著問下去,我媽把我的話頭打斷了,說我是傻仔,她跟玉卿嫂講道:


    “難得這個娃仔和你投緣,你明天就搬來吧,省得他扭得我受不了。”


    矮子舅媽和玉卿嫂走了以後,我聽見我媽和胖子大娘聊天道:


    “喏,就是花橋柳家他們的媳婦,丈夫抽鴉片的,死了幾年,家道落了,婆婆容不下,才出來的。是個體麵人家的少奶奶呢!可憐窮了有什麽辦法?矮子舅媽講是我們這種人家她才肯來呢。我看她倒蠻討人喜歡。”


    “隻是長得太好了些,隻怕——”胖子大娘又在挑唆了,她自己醜就不願人家長得好,我媽那些丫頭,長得好些的,全給她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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