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兩姐弟的事情我不懂的還多得很呢。不知怎的,我老覺得他們兩人有點奇怪,跟別人很不一樣,比如說吧,胖子大娘也還不是有一個幹弟弟叫狗娃的,可是她對他一點也不熱絡,一徑罵他做臭小子,狗娃向她討些我們廚房的剩鍋巴費上好一番口舌,還要吃一頓臭罵,才撈到幾包。可是玉卿嫂對他幹弟弟卻是相差得天遠地遠。平日玉卿嫂是連一個毫子都舍不得用的。我媽的賞錢、她自己替人家織毛衣、繡鞋麵賺來的工錢,一個子一個子全放進櫃子裏一個小漆皮匣子中,每次到了月尾,我就看見她把匣子打開,將錢抖出來,數了又數,然後仔仔細細的用條小手巾包好揣到懷裏,拿到慶生那兒去。每次玉卿嫂帶我到慶生那裏,一進門她就拖著慶生到窗口端詳半天,一徑問著他這幾天覺得怎麽了?睡得好不好?晚上醒幾次?還出虛汗沒有?天亮咳得厲害不厲害?為什麽還不拿棉襖出來,早晚著了涼可怎麽是好?天涼了,吃些什麽東西?怎麽不買斤豬肝來燉燉?菠菜能補血,花生牛肺熬湯最潤肺――這些話連我都聽熟了。


    玉卿嫂真是什麽事都替慶生想得周周全全的,墊褥薄了,她就拿她自己的氈子來替他鋪上;帳子破了洞,她就仔仔細細的替他補好;她幫他釘紐子、做鞋底、縫枕頭囊――一切芝麻綠豆大的小事情,她總要親自動手。要是慶生有點不舒服,她煎藥熬湯的那份耐性才好呢,攪了又攪,試了又試。有一次慶生感了風寒,玉卿嫂盤坐在他床上,拿著醬油碟替慶生在背上刮痧時,我直聽到她刮了多久就問了多久:“痛不痛?


    我的手太重了吧?你難過就叫,噢。”忽兒她拿著汗巾子替他揩汗,忽兒她在他背上輕輕的幫他揉搓,體貼得不得了。玉卿嫂對慶生這份好是再也沒說了,慶生呢,要是依順起來,也算是百般的遷就了,玉卿嫂說一句他就應一句,像我們在學校裏玩雞毛乖乖一樣,要他東歪就東歪,要他西歪就西歪。然而我老覺得他們兩個人還是有點不對勁,不知怎麽的,玉卿嫂一徑想狠狠的管住慶生,好像恨不得拿條繩子把他拴在她褲腰帶上,一舉一動,她總要牢牢的盯著,要是慶生從房間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她的眼睛就隨著他的腳慢慢的跟著過去,慶生的手動一下,她的眼珠子就轉一下,我本來一向覺得玉卿嫂的眼睛很俏的,但是當她盯著慶生看時,閃光閃得好厲害,嘴巴閉得緊緊的,卻有點怕人了。慶生常常給她看得發了慌,活像隻吃了驚的小兔兒,一雙眸子東竄西竄,似乎是在躲什麽似的。我一個人來和慶生玩還好些,我們下著棋有談有笑,他一徑露著一嘴齊垛垛的牙齒,好好看。要是玉卿端坐在旁邊,他不知怎麽搞的,馬上就緊張起來了,心老是安不下來,久不久就拿眼角去瞟玉卿嫂一下,要是發現她在盯著他,他就忙忙垂下眼皮,有時突地兩隻手握起拳頭,我看到他手背的青筋都暴起來了。說起來也怪得很,慶生雖然萬分依從玉卿嫂,可是偶爾他卻會無緣無故為些小事跟玉卿嫂拗得不得了,兩人僵著,默默的誰也不出聲,我那時夾在中間最難過了,棋又下不成,悶得好像透不過氣來似的,隻聽得他們呼吸得好重。有一件事情玉卿嫂管慶生管得最緊了,除了買東西外,玉卿嫂頂不喜歡慶生到外麵去。為了這件事,慶生也和玉卿嫂鬧過好幾次別扭。我最記得有一天晚上,我媽到姑婆那兒去了。玉卿嫂帶了我往慶生那兒,慶生不在屋裏,我們在他房裏等了好一會兒他才回來,玉卿嫂一看見他馬上站起來劈頭劈臉冷冷的問道:


    “到哪裏去來?”


    “往水東門外河邊上蕩了一下子。”慶生一麵脫去外衣,低著頭答道。


    “去那裏做什麽?”玉卿嫂的眼睛盯得慶生好緊,慶生一直沒有抬起頭來。


    “我說過去蕩了一下子。”


    “去那麽久?”玉卿嫂走到慶生身邊問著他,慶生沒有出聲。玉卿嫂接著又問:


    “一個人――?”她的聲音有點發抖了。


    “這是什麽意思?當然一個人!”慶生側過臉去咳了幾聲躲開她的目光。


    “我是說――呃――沒有遇見什麽人吧?”


    “跟什麽人講過話沒有?”


    “真的沒有?”


    慶生突然轉過臉來喊道:


    “沒有!沒有!沒有!――”


    慶生的臉漲得好紅,玉卿嫂的臉卻變得慘白慘白的,兩個人嘴唇都抖――抖得好厲害,把我嚇得連不敢出聲,心裏直納悶。他們兩人怎麽一下子變得一點也不斯文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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