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琳過來攙扶,慢慢將我身上的落花撣去,又吩咐小丫鬟倒了碗醒酒湯。


    我醉醺醺地起身,回想方才那一場夢境,悵然道:“真沒想到,你吹的洞簫竟然這麽好聽。更沒想到,那些美好的畫麵隻不過是我喝醉了,大夢一場。”


    沈琳道:“吹得再好聽,也比不上四姐姐的琴藝。隻可惜你與務觀郎才女貌,卻是他一廂情願。依我看這世間最難得的是遇到互相喜歡,又能在一起的人了。”


    我歎了口氣,回她道:“我隻把他當做哥哥和好朋友,就像你與沈軒大哥一樣,都是我極為珍重的人,若是因為這一層關係,我竟不知接下來該怎麽麵對務觀了。先別說我,聽你這曲調,纏綿悱惻,不忍細品,初秋季節裏怕不是思春了吧?難道你爹爹就沒有給你找個好人家,還是說,你心中早有如意郎君了?”


    沈琳搖搖頭道:“從沒有的事。”


    我說:“你我是什麽關係,我的事情你都知曉了,你就沒什麽心事要說給我聽麽?你可別騙人。”


    沈琳說:“真沒有!”


    她強調了這一聲,語氣反倒使我感到好奇起來。還沒追問她,幾個丫鬟走過來端著茶,我喝了一碗湯,又有沈軒的仆人來傳話,勸我們少吃些冷酒,多注意保暖著身子,再過幾日就是中秋,到時候大家空出時間,約去街上夜市逛逛。


    原來後日正是中秋佳節,沈軒在瓦舍裏包了戲台子,定了最有名的牡丹棚,邀請大夥兒去夜市看戲賞花燈。沈琳不知聽了何詞,臉色喜不自禁。我隻道她同我一樣,最是貪玩,也沒放在心上。


    我與沈琳複又進屋,再細細研究了一會兒曲調,又看了兩眼她抄在紙上的原詞,是一首晏幾道的臨江仙: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沈琳本想用琵琶彈奏曲子,其中幾個尾音轉合不當,於是放棄了琵琶。我哼了幾遍,確是用洞簫聲更能描述其中的纏綿。


    “但是洞簫又過於悲哀,且詞曲是要邊演奏邊唱出來的。”我微微搖頭,覺得不妥,又說道:“都說奏者無意,聽者有心,不過有些樂器天生就帶了一股子悲憫,比如胡琴,不管拉什麽曲子,都有一股悲哀、肅殺之意,不如用別的樂器取代,選些琴啊箏啊來試試。”


    沈琳反複思量了一會兒,見我身旁架子上擺著秦箏,不由得指給我道:“四姐姐分析的有道理,何不用秦箏演示給我聽聽?”


    我再三推辭:“別看我說得頭頭是道,其實根本不擅樂器,比如之前與務觀合奏,你們都沒聽出我經常彈錯幾個音,節奏也不對,倒是務觀盡力配合我罷了。”


    於是她親自上陣,坐下來又彈一曲。我認真聽沈琳演奏完畢,不似洞簫哀怨,卻也不甚暢快,與她平日嬉笑怒罵的秉性不太相符,覺得她一定藏有心事。


    不出三日,中秋那天晚上的夜市果然熱鬧非凡,沈軒不僅邀請了我,還有陸瀟、陸淞、王苑以及其餘親朋好友外加親戚家的哥兒姐兒,眾人歡聚一堂,其樂融融。


    當然也少不了務觀。我見了他一時無話,倒是見到北辰後,方才打開話匣子,跟他們嘮叨一會兒。


    這日從白天開始,每家店鋪都賣著上好的酒釀,長街上到處是彩樓,也就是用彩色的綢帛紮著的棚架子,錦旗飄飄,五彩繽紛。等到晚上我們出門時,好酒都賣光了,街市上的小攤小販又端出大鼇蟹,還有各式各樣的水果,如梨子、大棗、柑橘等等。我們擠在人堆裏,無處不喜慶,無處不沸騰。


    我和沈琳手拉著手,她吃了三隻大蟹,早就吃飽了,我還留著一半肚子,去西街上尋找蜜餞做的點心,那點心和李小五的糖人一樣,價格便宜,形狀精巧,味道甜蜜。


    四下裏各色貨物琳琅滿目,沈琳買了兩個玉兔麵具,我們戴在臉上,剛挪了兩步,她的目光又被旁邊的皮影小人兒吸引住了。沈軒立刻挑了四個最好看的神話人物,分給我和沈琳。我不得空出手來接,嘴裏、手裏、肚子裏都塞滿了好吃的,所以那些好玩的東西隻好讓北辰替我拿著。


    眾人在戲台子裏聽了一出雜劇,台上唱的是西楚霸王月夜別虞姬這一幕,我和幾個丫頭紛紛為扮演楚霸王的那位拍手鼓掌,因為他不僅唱得好,身姿也十分雄偉,英姿勃發真像個霸王,就差給他一匹烏騅馬了。


    沈琳在我邊上出奇的安靜,隻盯著那個虞姬看了許久。


    我深覺奇怪,還沒來得及看完這出戲,大家就一齊離了座位,因為賞花燈是接下來最重要的節目,每個人都不想錯過,所以看到一半就出了牡丹棚。


    我們來到河邊,早已有許多人圍在那裏,橋上也被人群占滿,岸邊的百姓們在放一種叫做“一點紅”的羊皮小水燈。


    遠遠望去,河邊星星點點閃亮起來,不一會兒,花燈錯落點綴在河麵上,成千上萬,數不勝數,隻聞四周笙簫不斷,恍如白晝。


    再抬頭仰望天河,又見皓月當空,萬裏無雲,仿佛自己置身雲外,不知天上人間了。


    以前的中秋皆在陸府度過,卻從沒體驗過這樣的熱鬧。


    成千上萬盞紅色的河燈漂浮在水麵上,承載了每個人最真誠的心願。我看得出神,忽而建議沈琳去許願放花燈,眾人同意。


    我想,這裏的熱鬧若是能分享給北方的人,普天之下人們和睦相處,不要紛爭與戰亂,一直都是這樣的盛況該多好呢。


    許願之後,大家又逛了許久,閑聊至深夜才一一告辭。


    務觀與我們走到沈家小園門前,送我進了大門,他才在北辰的互送下離開。


    我和沈琳吃得太撐,油炸的蟹和冰冷的果子胡亂吃到肚裏,鬧了一會肚子。沈琳索性帶著枕頭,來我房裏,同我趴在一起。月光照得屋子裏明晃晃的,我們說了好久的悄悄話。


    原來她在牡丹棚裏露出那麽癡情的眼神,並不是幻想著搖身一變做一回虞姬。


    說起唱花旦的那個角兒,沈琳的語氣與平常大不相似。


    聽了此話,我先是一驚,而後心領神會。她原先不與我說明,大概是怕我有異樣的目光。


    我說她太多心,我自然不在意這些東西,於是真誠地對她說道:“你何時見我在意這些?兩人的門戶、地位,即便是年齡、家族,又有什麽關係呢?”


    沈琳激動道:“我原以為你不會支持我的!”


    我道:“他是伶人又何妨,我們誰都無法決定自己的出身,重要的不是身份地位,而是你們之間的那份情意。那份情意是不是真心實意,是不是值得你付出所有,你的答案若是肯定的,又何必在意其他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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