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第7章白先勇說昆曲(1)


    一九八二年八月中,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台北市國父紀念館前有這樣一幕景象:在大雨滂沱中,有上千把雨傘蜂擁而至,那是一幅十分壯觀而又激動人心的場麵。原來《遊園驚夢》舞台劇演到第六場,忽然台風過境,本來國父紀念館已經閉館,那晚的戲幾乎無法上演。但一個月前《遊》劇十場戲票早已預售一空,台灣各家媒體競相報道,觀眾的期望已經達到沸點,那天下午,製作單位“新象”接到幾百通觀眾打來的詢問電話。正在千鈞一發之際,台風突然轉向,我拉起製作人樊曼儂直奔世華銀行,把正在開會的“市府秘書長”馬鎮芳請出來,要求他下令國父紀念館開館,否則我們無法向過度熱烈的觀眾交代。馬秘書長了解情況嚴重,馬上打電話給童館長,請他開館。當晚在傾盆大雨中,國父紀念館二千四百個座位,無一虛席,而且連過道上都坐滿了人,有些買不到票的觀眾不知怎地也鑽了進去。那晚,冒著風雨到國父紀念館的觀眾,的確不虛此行,觀賞到一場精彩絕倫的表演:盧燕、歸亞蕾、胡錦、錢璐、陶述、曹健、崔福生、劉德凱、吳國良、王宇這些海內外資深的表演藝術家,都把他們的絕活兒在舞台上發揮到了極致,他們在台灣的舞台上,豎立了一座戲劇表演裏程碑。《遊》劇中有這樣一句戲詞:


    像這樣的好戲,一個人一生也隻能看到一回罷了!


    這是戲中賴夫人(錢璐飾)的一句話,抗戰勝利後,她在上海美琪大戲院看到梅蘭芳、俞振飛珠聯璧合演出昆曲《遊園驚夢》有感而發。我相信二十年前那個台風夜,看過那場精彩表演的觀眾,不少人事後回憶起來,也有同感。


    《遊園驚夢》舞台劇其實也就是在風雨飄搖中成形的,過程的艱難驚險可以寫成一本書。《遊》劇創下多項紀錄,是空前的,恐怕也是絕後的了。首先我們能把這一台最優秀的舞台劇演員湊在一起已屬奇跡,而且這些名演員竟分文酬勞不取,因為我們付不起他們的演出費用。他們完全是為了表演藝術,全身投入。我天天去看他們排練,足足排了一個半月,眼看著導演黃以功跟演員們每天磨戲八小時。在排戲期間,我看到了這些資深演員的敬業態度和自我要求的努力,沒有一個缺席,沒有一句怨言。他們這種為藝術獻身的精神,令我肅然起敬,同時也看到培養出千錘百煉的舞台演技,是項多麽耗費心血的事業。


    第四部分第7章白先勇說昆曲(2)


    我們的舞台工作者也是一時之選的藝術家。舞台設計聶光炎,音樂許博允,書法董陽孜,攝影謝春德、張照堂,服裝設計王榕生,這些人都是各當一麵的宗主,而且他們的貢獻也是分文不取的,那是一次藝術智慧的互相激蕩。聶光炎設計的那個富麗堂皇的場景,迄今仍是經常被用以示範的經典之作。董陽孜一手龍飛鳳舞的書法,使得舞台上滿溢著書香氣。許博允的音樂一聲怨笛奏起,觀眾的情緒也就跟著幽幽的回溯到金陵秦淮去了。謝春德把盧燕、胡錦、歸亞蕾最美麗的一刻定了格,化作永恒。這群傑出的藝術家,把《遊》劇裝扮得花團錦簇。能把這群藝術家聚齊一堂,為《遊》劇共襄盛舉,又是另外一項奇跡。


    當然,舞台劇最後就是要看演員的表演,演員的“做功”決定一出戲的成敗。《遊》劇的那一台演員個個都是好角,全都“卯上”,把看家本領使了出來,演員們過足了戲癮,觀眾也都看得凝神靜氣,如癡如醉。我一連看足了十場,總算沒有白辛苦一場。《遊》劇雖然有很多精彩的片段,但我覺得最動人心弦的就是年邁的錢將軍(曹健飾)臨終時與他年輕貌美的夫人藍田玉(盧燕飾)那一場對手戲。曹健的戲不多,可是他飾演的錢鵬誌錢將軍卻是個關鍵人物。曹健把錢將軍演活了,臨終時對他年輕夫人幾聲疼惜而又諒解的呼喚“老五──”,把觀眾的眼淚都叫出來了。曹健在從我作品改編的電影《金大班的最後一夜》及《孽子》也露過麵,角色完全不同,可是曹健演來樣樣稱職,這就是老演員的功夫,演什麽像什麽。《遊園驚夢》正式公布排演的記者會上,曹健代表演員們致辭,他說他最喜歡演出的還是舞台劇,因為在舞台上才顯得出真功夫。的確,在《遊》劇的舞台上,曹健表現了他的大將之風。前一陣子在報上看到曹健因中風而逝世,他多年的伴侶錢璐女士、一位同樣優秀的演員哀慟莫名的消息,不勝欷。錢將軍真的走了,將軍一去,大樹飄零。曹健的確是演藝界的一員桓桓上將。


    第四部分第7章白先勇說昆曲(3)


    為演《遊》劇,我們也招考了三位新演員:孫維新、陳燕真和王誌萍。當時孫維新是台大物理係的畢業生,也是台大國劇社社長。孫維新飾演程參謀,這是個相當吃重的角色,孫維新居然周旋在一群資深演員歸亞蕾、胡錦、盧燕中,應付三位難伺候的夫人,從容不迫。孫維新有極高的演藝天分,不過他現在已是天文物理博士、中央大學的名教授了;陳燕真是師大昆曲社的社長,我們在招考麵試的時候,陳燕真表現最突出,是位才貌雙全的可造就之材。她唱昆曲,嗓音寬厚甜潤,身段、做功中規中矩。陳燕真結婚後赴美定居在洛杉磯,我們還偶有聯絡。我知道她對昆曲的熱愛依舊,而且還特別拜了昆曲名旦華文漪為師,把她的拿手戲《斷橋》學了來。有一次,陳燕真突然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她要在洛杉磯登台票戲演昆曲《斷橋》,請我無論如何要去看她表演。她在電話裏說得那樣懇切,當然我也就去捧場。那天陳燕真在台上演得異常努力,她拜師後的演技果然大為精進。華文漪告訴我,陳燕真是她所收最認真的一位弟子。那天演完戲,我到後台去道賀,隻看到她一身汗水透衣,整個人虛脫了一般,她演那出戲好像把她所有的生命都投了進去。事實上也是如此,事後我才知道,原來陳燕真那時知道自己患了癌症,已到末期,那是她一生中最後一次表演,她把所餘的一點生命,獻給了她一生所愛的昆曲。沒有多久,陳燕真回到台灣,病逝家中。在《遊》劇中陳燕真扮演票友徐太太,在戲裏她唱了四句昆曲,是《遊園》中【皂羅袍】中的警句: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燕真事業家庭兩坎坷,年紀輕輕,香消玉殞,這四句戲詞竟成了她短短一生的寫照。


    二十年倏忽而過,人世幾許滄桑,幾許變幻。同是曾經一起“遊園”、一同“驚夢”的老友們,對我們當年那一場燦爛絢麗的美夢仍然無限緬懷,不勝依依,趁著《遊》劇演出二十周年,大家還要歡聚一堂,重溫舊夢,並且懷念那些再也無法跟我們在一起的朋友。


    原刊於2002年12月12日《聯合報·副刊》


    第四部分第8章文曲星競芳菲(1)


    白先勇vs.張繼青對談


    時間: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主持人:辜懷群女士(以下簡稱辜)


    與會者:白先勇先生(以下簡稱白)


    張繼青女士(以下簡稱張)


    笛師:孫建安先生


    辜: 請兩位文、曲界的巨擘展開今天的對談。


    白: 一九八七年我第一次回南京時,始與張繼青女士結緣,沒到南京已經久聞張女士大名,行家朋友告訴我到南京一定要去看她的“三夢”(《驚夢》、《尋夢》、《癡夢》),隔了好些年才有機會,當然不肯放過,於是托了人去向張女士說項,總算她給麵子,特別演出一場“三夢”,那次演出尤以《癡夢》的崔氏使我深深癡迷。在與張女士分享她的藝術經驗之前,我先說我和昆曲的因緣。小時我就與昆曲結緣,一九四六年梅蘭芳回上海首次公演,我隨家人在美琪大戲院看了他的《遊園驚夢》,雖不太懂,但其中【皂羅袍】一曲婉麗嫵媚的音樂,一唱三歎,使我難忘,體驗到昆曲的美,從此無法割舍與它的情緣。昆曲是包括文學、戲劇等雅俗共賞的表演藝術形式,特別是昆曲的文學性,我們的民族魂裏有詩的因素,昆曲用舞蹈、音樂將中國“詩”的意境表現無遺,昆曲是最能表現中國傳統美學裏抒情、寫意、象征、詩化特征的一種藝術。這幾年來台灣昆曲的推廣多虧徐炎之老師及其學生,徐老師在各大學扶植的昆曲社承繼了傳播昆曲藝術的責任,今日才有這麽多懂得欣賞昆曲的觀眾。接著要請張女士分享昆曲在表演上如何利用歌、舞表現感情、文學意境的親身體驗。


    張: ……並不遺憾學了這門藝術,舞台上演出讓我陶醉其中,昆曲具舞蹈性,我幸運受到民初“全福班”老師的教導,小長生老師等都見過麵,尤彩雲老師教我《遊園驚夢》、《鬧學》的春香和《奇雙會》,從老先生那得到堅定走上藝術生涯的信念,昆曲唱腔優美,由字吟腔,注重字正腔圓,我的經驗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自身”,雖然一方麵受老師教導,另一方麵還是要靠自身反複琢磨。以前在蘇州有四大才子,我有三年的時間在文徵明的書館裏拍曲,唱腔受俞夕侯老師(俞粟廬先生的學生)影響大。以前拍曲時,老師十分辛苦,拿火柴棒來回地數,一天四五十遍地唱,今天唱腔上才有些可取之處。從小便開始學《牡丹亭》裏閨門旦的折子戲,可是小時文化不夠,無法體驗太深的曲詞,學會曲子和身段後,仍要繼續鍛煉,持續領會。


    第四部分第8章文曲星競芳菲(2)


    白: 張女士是蘇州人,蘇州話有吳儂軟語的味道,張女士唱曲也有濃厚的蘇州味,這點也請張女士談談。


    張: 我原是學蘇劇(又叫蘇灘),後來才學昆曲,蘇劇和昆曲屬姊妹劇種,蘇劇大部分劇目也擷取於昆曲,如《活捉》、《蘆林》、《斷橋》,後因昆曲少人繼承,一九五四年左右我們便去學昆曲,因蘇劇的演出多隻有唱腔沒有表演,學了昆曲便可加強舞台的表演性,將蘇、昆一起唱。我的老師也是蘇州人,所以咬字受到蘇劇影響,演出上的好處在於蘇劇咬字柔軟,有助於少女角色刻畫。另外補充一點,昆曲要如水磨一般地磨習曲子,使得昆曲愈唱味道愈濃。


    白: 昆曲是載歌載舞的藝術,不同於其他劇種,歌舞之餘也要表現出詩的境界,這三者的結合是昆曲難得之處。


    張: 難度也在此,昆曲唱腔細,文詞又深,演唱時又沒有過門,除非熟戲,觀眾很難進入表演世界。昆曲的唱和表演要一氣嗬成,感情也要同時完成,需要動作幫助感情的傳輸。老師曾說昆曲是圖解式的動作,不僅唱腔長、動作多,(而且)不時需要舞蹈動作陪襯,增加表演性。表演藝術經過明清兩代的琢磨,加上“傳”字輩老師精致化演練,使得表演更精美,動作更出神入化。到了我這一代,又加上幾十年的鍛煉,如我演杜麗娘,唱腔和動作全都反複琢磨過多遍,不能說早上學戲,晚上馬上就能上戲,要將唱詞、動作、感情融合為一體,然後傳達給觀眾。


    白: 昆曲身段中雙人舞和合舞的走位十分要緊,如《小宴》、《秋江》、《遊園》、《折柳陽關》都是生旦搭配的重頭戲。昆曲不隻唱詞優美,走位的繁複也深深吸引人,可說說雙人舞和獨角戲的不同嗎?


    張: 《遊園》一出為杜麗娘和春香搭檔,其舞蹈要對稱,彼此要有默契;若是獨角戲便能自己發揮,譬如《尋夢》演員就可自如;若《驚夢》則要靠和小生的眼神傳遞,但彼此間準備動作的默契,隻能演員們自己知道,動作一致整齊,兩人眼神又有呼應,如此表演才美。若是觀眾發現,戲就不美了。


    白:說說《秋江》這出戲。


    張:日本的狂言(編按:日本的一種戲劇)名家野村萬作也算是我恩師。一九八六年他把蘇昆帶到日本演出,那次演出的劇目為《遊園驚夢》、《朱買臣休妻》和一些折子,那個演出舞台美得不得了,我便和野村先生表示:想在此舞台演出《尋夢》。過了十四年,去年正好有機會,野村先生有演《秋江》的心願,於是推薦我一同演出,盡管擔心語言隔閡,但我們都很期待這次的合作。首先的工作要改本子,昆劇、京劇和川劇都各有《秋江》的版本,經過考量決定以川劇《秋江》為底本作改良。排戲初,語言的確造成問題,我們便要捉住對方最後的動作與語氣來呼應,後來不斷改本及排練,野村先生無法做太難的動作,便把動作改到無法簡省為止。去年我於台灣演出後,便到日本演出此劇目,如願站上當初的舞台,演出之後舉辦一連串的座談會,各方反應都不錯,個人收獲也不少,能將昆曲和狂言兩個古老劇種結合,我覺得意義非凡。


    第四部分第8章文曲星競芳菲(3)


    白: 昆曲到過歐洲、美國、日本等地演出,當地觀眾很能欣賞與尊重昆曲的藝術,我想藝術超過一種境界後,不再有地域文化的差距,便成世界性的。張女士曾到法國、柏林、西班牙馬德裏等地演出,效果十分好,“上昆”也到日本演出《長生殿》,受到相當歡迎。昆曲經得起時間考驗,原因不是偶然,由於它能糅合音樂、舞蹈、文學、戲劇多種藝術,精致度實是其他藝術少見。昆曲民初時受到傳承危機,職業昆劇團無法支撐生活,紛紛解散,有心人士於一九二一年在蘇州成立“昆曲傳習所”,招收了約四十個學生,現稱之為“傳”字輩,如朱傳茗、姚傳薌、王傳淞,各個行當都全,訓練嚴實,日後這群人在上海成立“仙霓社”演出,他們延續昆曲生命,抗戰時老先生們流離失所,一九四九年後才漸漸回到昆曲崗位。張女士,在你學戲生涯裏,怎麽受到他們的影響?最受益的老師是哪位?


    張: 先前提到我曾受教於“全福班”老師,而“傳”字輩老師教我更多,我沒拜過什麽老師,但是“傳”字輩老師都是我的老師,連老師們的交談都受益匪淺,譬如王傳淞老師坐下來就是和學生講戲,我時時受益於他們,特別是沈傳芷老師、姚傳薌老師。約入中年後,我才開始學對我意義深重的兩個戲《尋夢》、《癡夢》,這兩個戲讓我自己的藝術道路更向前邁一大步,豐富了我的藝術生命,若年輕學還沒能有這些體會。《尋夢》是姚老師的拿手戲,當時學習環境相當好,姚老師正擔任杭州戲校的老師,他每天教一段,下午我自己複習,隔天回課,行了再進行下一段,因此學得相當紮實。後來(江蘇)省昆劇院的領導欲將《牡丹亭》串起,便成為我們今日演出的版本,由《遊園》、《驚夢》、《尋夢》,排到《寫真》、《離魂》。《寫真》、《離魂》一直未曾演過,隻留有唱腔,沒有演出身段,便再請姚老師來排,他又再次加強我的《尋夢》,加了好些動作,但我認為自身條件不適宜太花哨的動作,便以杭州學戲的版本較好,一直保持到現在。


    第四部分第8章文曲星競芳菲(4)


    白: 張女士的招牌戲《朱買臣休妻》取材於《漢書·朱買臣傳》及民間馬前潑水的故事。西漢寒儒朱買臣,年近半百,功名未就,其妻崔氏不耐饑寒,逼休改嫁。後來朱買臣中舉衣錦榮歸,崔氏愧悔,然而覆水難收,破鏡不可重圓,最後崔氏瘋癡投水自盡,這是中國傳統“貧賤夫妻百事哀”的故事情節。時代流轉,出現多個版本,在《漢書·朱買臣傳》裏,崔氏改嫁後仍以飯飲接濟前夫,而朱買臣當官後,亦善待崔氏及其後夫,仍不是悲劇材料。元雜劇《朱太守風雪漁樵記》最後讓朱買臣夫婦團圓,改成大團圓結局,還是明清傳奇版本《爛柯山》掌握住故事的悲劇內涵。爛柯山是朱買臣居住處,但是在《昆曲大全》老本子的《逼休》一折,崔氏取得休書後在大雪紛飛中竟把朱買臣逐出家門,將崔氏寫成過分凶狠的女子。“蘇昆”的演出本改得最好,把崔氏這個愛慕虛榮不耐貧賤的平凡婦人刻畫得合情合理,恰如其分,寫得人性化些。張女士飾演《朱買臣休妻》的崔氏,得自“傳”字輩老師沈傳芷的真傳。沈傳芷老師專工正旦,能將崔氏千變萬化的複雜情緒、每一轉折準確把握地投射出,即使最後崔氏因夢成癡,瘋瘋癲癲,張女士的演出仍讓人覺得真實。可和我們說說你怎麽詮釋崔氏,及如何體會這位女性的心路曆程?


    張:徐芝泉老師一定要我和沈老師學《癡夢》,因《癡夢》是沈傳芷老師的家傳戲,沈老師以演出《癡夢》著名,那時沈老師已不教旦行,改由朱傳茗老師教授旦行,後透過顧篤璜先生推薦,利用一個暑假學習,自己再反複琢磨,然後到上海演出,演出後再學《潑水》,聽說我的《癡夢》得到沈老師認可,覺得十分開心。我們劇團也把《爛柯山》排出來,串聯《逼休》、《癡夢》、《潑水》等出,劇名《朱買臣休妻》。演出原是前後兩個人輪流演崔氏,後因一九八三年到北京演出,為了人物一貫性,我把前麵也排了,碰巧阿甲老師到杭州來,便請他擔任藝術指導,演出本上又做了一些修改,使人物性格更加飽滿,隻有《癡夢》已經十分完整。阿甲老師以為崔氏不是壞女人,而是有缺點的女人,她的缺點在於“不願意受貧”、“熬不住”。崔氏聽到朱買臣做了官後,內心慌亂又懊悔,卻又不能讓衙役發現心思,直到衙役走後,才發出“原來朱買臣果然做了官,咳,崔氏啊崔氏,你當初若沒有這節事做出來,哪哪哪……這夫人末穩穩是我做的呀!”笑聲中有一廂情願意味,她自我滿足地想了又想,情緒上好幾轉,“我如今縱然要去見他,縱然要去見他。”此時【鎖南枝】起板的鼓聲不要落實,接著開始唱:“隻是形齷齪身邋遢,衣衫襤褸把人嚇殺,畢竟還想枕邊情,不說眼前話,好似出園菜,作了落樹花,我細尋思叫我如何價。奴薄命天折罰一雙眼睛隻當瞎……”,入聲字“一”,要唱得清楚,字斷音不斷,接著念白:“我記得出嫁之時,爹娘遞我一杯酒,說道,兒啊兒,你嫁到朱家去末,千萬要做個好媳婦,與爹娘末爭口氣,阿呀!是這樣說的口虐。”接唱:“我記得教一鞍將來配一馬,如今啊,好似一個蒂倒結了兩個瓜。咳崔氏啊崔氏,你被萬人嗔,又被萬人罵。”這個戲十分有層次,層層剝開,能學到這出戲還是要感謝沈傳芷老師。


    第四部分第8章文曲星競芳菲(5)


    白: 崔氏夢醒時的失落,使觀眾對她十分同情,你在演出時如何用眼神圈住觀眾,引動他們的憐憫?


    張: 戲曲有很多程式,重點在於恰到好處的停頓,不隻是眼神,唱腔、動作都要有停頓,另外,心裏的感覺也一定要呈現出,且不同的人物要有適合角色自身的音量,趙五娘也是正旦,但和崔氏正旦的雌大花臉表演方式不同。出夢時崔氏念白:“快取鳳冠來,霞霞霞帔來,來來來口虐。呀啐,原來是一場大夢。”眼神出來就是兩看,不要多看,重點要使觀眾看到眼神的停頓。


    白: 《尋夢》是最高難度的獨角戲,也是閨門旦一大考驗,意境相當高,這出戲也是《牡丹亭》的高峰,對整個劇情作重新回顧,要請張女士為大家示範【忒忒令】和【江兒水】兩個曲牌,經過《遊園驚夢》後,杜麗娘想再次回味夢境,【忒忒令】:“那一答可是湖山石邊,這一答是牡丹亭畔。嵌雕闌芍藥芽兒淺,一絲絲垂楊線,一丟丟榆莢錢。線兒春甚金錢吊轉!”張女士用一把扇子扇活了滿台的花花草草,表現杜麗娘對春天、生命、個人的體驗。演唱【忒忒令】時,杜麗娘心情還停留在《遊園》,到了【江兒水】:“偶然間心似繾,在梅樹邊。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並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發現全是一場夢,心中便產生極大失落,待會兒聽聽張女士怎麽詮釋杜麗娘。


    張:這出戲是和姚老師學的,有句話說“熟的戲生唱,生的戲要熟唱”,上舞台前我起碼要求和笛師合排一次,每天最少練嗓子一個鍾頭以上,加強自身能力。《尋夢》【豆葉黃】動作很大又要唱,要使唱、動都優美,一定要透過不斷的練習才行。崔氏和杜麗娘兩個人物的詮釋有別,崔氏是外放的,杜麗娘則向內收,難度更高。演員要能控製住自己,我的條件則更要注意這點。從老師那學來的招式,演員要深深體會,程式也要慢慢磨,才真正成為角色需要的表演方式。


    白:文學浪漫傳統在《牡丹亭》達到高峰,湯顯祖這個劇本可說是愛到死去還要活來,在紐約看全本《牡丹亭》時,發覺對外國人來說,《牡丹亭》比《羅密歐與朱麗葉》還浪漫,《羅》劇兩個主角為了愛情最終還是失去生命,所以說《牡丹亭》既動人又有積極性。


    第四部分第8章文曲星競芳菲(6)


    辜: 手邊有幾個問題先請張老師回答,第一個問題是什麽是“雌大花臉”?


    張: “雌大花臉”就是比較誇張的女花臉,除了崔氏,《蘆林》的龐氏也是。


    辜: 張老師最喜歡的角色是杜麗娘嗎?你認為她是因思春而死嗎?


    張:我想是為情而死吧!


    辜:現在大陸戲曲教育狀況如何?


    張: 各處多有進行,很多戲校皆招收新學生,各個劇種都有新血加入,而我認為戲曲教育重點在於如何讓學生吸收傳統的營養,這才是長遠之計。


    辜: 張老師有得意弟子嗎?


    張: 我沒有拜過師,但“傳”字輩老師都是我的老師。我也沒有正式收過學生,而是學生喜歡哪個戲來向我學,譬如蘇州有兩個學生王芳和顧衛英來學過《尋夢》,陶紅珍也學過《癡夢》,大家都熱愛傳統藝術,好壞則是學生自己選擇,若有人要和我學戲,我很樂意教學。


    辜: 琴棋書畫之類的藝術涵養,張繼青老師認為對學戲有幫助嗎?


    張: 我水平不高,並沒有在這方麵下苦功夫,但是起碼多少學過一點,像不像,三分樣,培養藝術涵養能幫助領會劇情。另外,當然有演員自身文化水平很高,肯下功夫學習。


    辜:“文革”時京劇有樣板戲,那昆曲當時的發展呢?


    張:很可惜,“文革”時昆曲不能演唱,當然也沒有昆曲樣板戲產生,但我個人也唱過樣板戲,譬如《沙家浜》的阿慶嫂、《平原作戰》的老大娘,為了宣傳也唱過平劇,學習不同的劇種對我有些好處,譬如我的發音因唱過京劇而得以提高。


    辜:昆劇曲調聽起來少變化嗎?


    張:昆劇的曲牌是各劇種中最多的,也多有變化,但對不熟悉的人來說,聽起來可能是差不多。


    辜:快節奏的二十一世紀,麵對慢節奏昆曲,白先生認為昆曲的未來發展如何?


    白: 台灣現在有很多年輕的新觀眾,許多大學生喜歡看昆曲,懂得欣賞昆曲,發現身邊就有美好的藝術,我們能親近自己的傳統,民族的集體意識也得以凝聚,無疑是由於昆曲能觸動我們的心弦,因此昆曲充滿發展潛力。


    辜:離開家鄉多半會做思鄉夢,我的離鄉之夢背景音樂都是中國音樂,我們應該追尋我們的根,將中西學放在心裏可使我們更豐饒。接著還是要請教白先生,五十五出《牡丹亭》裏情色部分的表演如何?


    白: 湯顯祖劇本裏原也有黃色冷笑話,呈現在舞台上更為驚人,但這多是劇本裏的調劑,若全是抒情呈現,觀眾反而容易疲累,其實這些片段沒有造作虛假,情感很真實,莎士比亞的劇本裏也很多大葷大素的部分。反觀現代,我們反而不如明朝人勇敢、真實,人本主義精神更在明朝展現,或許應該向湯顯祖看齊吧!


    辜:謝謝今天文、曲兩界巨星在“新舞台”帶來一片“姹紫嫣紅開遍”。


    鄭如珊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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