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阿青,天下父母心,你們懂麽?你們能懂麽?我那個阿衛,要是還在,今年他該是三十七了,跟王夔龍同年。阿衛出世,就不尋常,是剖腹而生的。他母親體弱,開刀開狠了,吃不住,產下阿衛,沒有多久,竟去世了。阿衛自小喪母,又是獨子,我對他難免格外愛惜,管教上也就特別嚴格,其實也是望子成龍的意思。


    “阿衛那個孩子,從小就討人喜歡,聰敏異常,文的武的,一學就會,我親自教他讀古文,一篇《出師表》,背得琅琅上口。那幾年,除了上前方打仗,我總把他帶在身邊,親自撫養,甚至我們軍團駐紮陝西漢中,我也把他一同帶了去。在軍營裏,我教他騎馬、打獵。天天早上,我騎我那匹烈馬‘回頭望月’,他騎他那頭小銀駒‘雷獅子’——我們兩父子,一前一後總要在跑馬場上蹓幾圈。說到那兩匹寶馬,都是青海的名種,我們得來,還有一段故事呢。抗日勝利,我到青海去巡查,阿衛也跟了去。青海的軍區司令是我一個舊同學,跟我私交很密。青海產名駒,他特別挑了幾匹,讓我過目,指著他最心愛的那匹‘回頭望月’跟我打賭,我降服得了那匹烈馬,他便甘心奉送我。我一個翻身上馬,騎得行走如飛,我那位司令朋友誇下了海口,隻得忍痛割愛。誰知阿衛卻站在我身後指著那頭‘雪獅子’說道:‘爹爹,我也要試試這一匹!’我雖然也想兒子出風頭,但是卻不免提心,怕他當眾出醜。因悄悄問他道:‘你行麽?’小家夥一口應道:‘爹爹,我行!’那時他才十五歲,長的又高又壯,穿了一身我替他特別縫製的軍裝馬靴,神氣十足。他揪住那匹通體雪青的小銀駒,一躍便縱上了馬背,放蹄奔去,那匹馬讓他跑的馬腹貼到了地麵,碧綠的草原上,一團銀光。我那位司令官朋友,禁不住脫口喝彩道:‘好個將門虎子,這匹馬,就送給他!’那一刻,我心中著實得意,我那個兒子,確實令我感到光彩。


    “阿衛,從小便是一個爭強好勝,心性極為高傲的孩子,事事都爬在別人的前頭。他從軍校畢業,那一期兩百五十個學生,學科術科他都遙遙領先。他的長官十分獎許他,在我麵前,誇他是個標準軍人。有子如此,我做父親的,內心的喜悅,無法形容。我感到安慰,我在阿衛身上,二十多年的心血,沒有白費。


    “可是——可是,阿衛隻活到二十六歲,而且死得極不光榮,極不值得,極悲慘。他升了排長,便調下部隊去訓練新兵。我也去過他那個訓練中心去參觀。阿衛帶兵還真有一套,他排上的新兵個個服他,很愛戴他們的傅排長。阿衛威重令行,幹得非常起勁。可是在他當排長的第二年,就發生事故了,他被撤職查辦,而且還要受到軍法審判。一天夜裏,他的長官查勤,無意間在他寢室裏撞見他跟一個充員兵躺在一起,在做那不可告人的事情。我接到通知,當場氣得暈死過去。我萬萬沒有料到,我那一手教養成人,最心愛、最器重的兒子傅衛,一個青年有為的標準軍官,居然會跟他的下屬做出那般可恥非人的禽獸行為。我馬上寫了一封長信給他,用了最嚴厲的譴責字語。過了兩天,他給打了一個長途電話。那天正是舊曆九月十八,是我五十八歲的生日。親友故舊本來預備替我慶生的,也讓我托病回掉。阿衛在電話裏要求回台北來見我一麵,因為第二天,就要出庭受審了。我冷冷地拒絕了他,我說不必回家,既然犯了軍法,就應該在基地靜待處罰,自己閉門思過。電話裏他的聲音顫抖沙啞,幾乎帶著哭音,完全不象平常我心目中那個雄姿英發的青年軍官,我的怒火陡然增加了三分,而且感到一陣厭惡、鄙視。他還想解釋,我厲聲把他喝住,將電話切斷。那一刻,任何人我都不想見,尤其不想見我那個令我絕頂灰心失望的兒子。那天晚上,他排上的兵發現他倒斃在自己的寢室裏,手上握看一柄手槍,槍彈從他口腔穿過後腦,把他的臉炸開了花。官方鑒定他是擦槍走火,意外死亡。可是我知道,我那個性情高傲、好強自負的獨生子傅衛,在我五十八歲生日那天晚上,用手槍結束了他自己的生命。


    “阿衛自殺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晚上我常做惡夢,而且總是夢到同一張麵孔,那是一張極年輕的臉,白得象紙,一雙眼睛睜得老大,嘴巴不停地開翕,好象驚懼過度,拚命想叫卻發不出聲音來似的。他那雙瞪得老大的眼睛,一徑望著我,向我乞求什麽,卻無法傳達,臉上一副痛苦不堪的神情。那張極年輕的臉,我似乎在什麽地方見過,可是總也想不起來,那個年輕人是誰。一連三四夜,夜夜我都夢到那張慘白的臉,臉上那副掠惶失措的神情。有一晚醒來,一身冷汗,我又在睡夢裏看到那張臉,那天晚上,一臉的血,我才猛然醒悟,那是好多年前,抗戰的時候,我在五戰區前方作戰時,在陣前槍斃的一個小兵。那時在徐州,前方正吃緊,我手下的部隊駐守第一線。一天晚上我到前線巡邏,部下擒來兩個擅離戰壕的士兵,兩人在野地裏苟合。一個老兵還不露畏色,那個新兵大概隻有十七八歲,早已嚇得全身顫抖,麵色慘白,一雙眼睛睜得老大,嘴巴張開,大概要向我求赦,卻恐懼得發不出聲音來——就象我夢中見到的那副神情。當然在那種情形之下,我一聲令下,就當場拖出去槍斃掉了。那件事當時我處置得心安理得,所以也就沒有十分放在心上,時間一久,竟淡忘了。沒想到,隔了那麽多年,那張驚惶失措的臉,又突然出現在我的夢裏。那晚我的心髒病大發,絞痛難耐,給送進榮總醫院,一住就是好幾個月,差點喪了性命。


    “出院回家,足足有一年,我都閉門謝客,深居簡出,在家中靜養。阿衛慘死,我感到了無生趣,整個人登時如同槁木死灰,人世間的一切苦樂,我都冰然,無動於衷了——


    “一直到一個冬天的晚上,那是十年前陰曆年除夕夜的前一天。那一陣子,我的血壓波動,常常感到頭暈。我到台大醫院去看醫生,那個內科主任是個名醫,很難掛號,隻有掛到晚間門診。看完醫生,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鍾了。我還記得,那天有寒流,天氣陰冷,晚上還下著濛濛細雨。我從醫院出來,穿過新公園,想到館前路去乘車。那天大概有雨,公園裏沒有什麽人。我經過公園裏蓮花池那邊,突然聽見一陣哭聲,從池頭的亭子裏傳過來,那是一聲聲斷斷續續的吞泣,哭得異常淒涼,在寒風冷雨裏,聽著十分刺心。我禁不住繞了過去,走上池頭的亭子。亭子裏的板凳上孤伶伶地坐著一個少年,他穿上了一身黑色的單衣,雙手抱頭,麵伏在膝上,抖瑟瑟地在那裏哭泣。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竟會哭得那般哀痛,好象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過去搖搖他的肩膀,問他道:‘你年紀輕輕,在這裏哭什麽呢?’那個孩子真是古怪,他抽抽搭搭回答我道:‘我的心口脹得發疼,不哭不舒服。’我問他有家沒有,有沒有去處,他都說沒有。那晚那樣冷,我穿了一身棉炮,還感到寒意,而那個孩子身上隻有一件單衣,說話的時候,牙關都冷得在打戰。我突然感到一陣不忍,便把那個孩子,帶回了家中。大概他幾夜沒睡,回到我家,我讓他喝了一杯熱牛奶,他眼睛便困得睜不開了。我把他安置在阿衛房中,他一倒在床上,——就是你現在睡的那鋪床——立刻呼呼睡去,連衣服也來不及脫。我從櫃子裏,把阿衛那床棉被拿出來,蓋到那個孩子身上。那個孩子側著身,臉偎在枕上,大概凍很了,一臉青白。我仔細端詳了他一下,發覺他的長相竟是異常奇特,一張三角臉,下巴頦又短又尖,翹起來,睡著了兩道濃濃的眉毛仍然虯結在一起,把眼睛都蓋過去了似的。我懂一些相術,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象那個孩子那麽薄、那麽賤、又帶著那麽多凶煞的一副長相。突然間,不知怎的,我對他竟產生了一股無限的哀憐來,我把棉被拉過他的肩膀,把他蓋得嚴嚴的。那是自阿衛死後,兩年來,頭一次,我又開始恢複了感覺。


    “他累過了頭,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來。那天是除夕,本來我並沒有心情過年的,因為他的緣故,我吩咐吳大娘特別做了幾樣年菜,叫他跟我吃了一餐年夜飯——沒料到那竟是他在人世間的最後一餐。那晚他突然變得興高采烈,大吃大喝,把一隻紅燒肘子也吃得精光,一嘴的油,拍著鼓脹的肚皮對我笑道:‘傅爺爺,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年夜飯,我們在孤兒院裏,隻過聖誕節,不過舊曆年的。’他開始喋喋不休,把他的身世通通告訴了給我聽。他的身世又離奇,又淒涼——你們在公園裏大概都聽說過了。阿鳳,他就是你們公園裏那個野孩子、那隻野鳳凰,是他告訴我聽的,你們公園裏的故事都是他告訴我聽的。他告訴我公園裏頭還有許許多多象他那樣無家可歸的孩子,個個身世淒涼。他講得興興頭頭,指著他自己的胸口說道:‘這是我們血裏頭帶來的——公園裏的老園丁郭公公這樣告訴我們,他說我們血裏就帶著野性,就好象這個島上的台風地震一般,一發不可收拾。傅爺爺,所以我愛哭,我要把血裏頭的毒哭幹淨。’後來我在中和鄉靈光育幼院裏碰到從前撫養過阿鳳的那位河南老修土,他告訴我阿鳳確實是個奇異的孩子,半夜三更他會跑到教堂裏放聲痛哭,把院裏的人都吵醒來。有一個脾氣暴躁的愛爾蘭神父,特別不喜歡阿鳳,提起他還會憤然說道:‘那個孩子,一定是魔鬼附了身,連教堂裏的聖像他都搗毀了!’那晚吃完年夜飯,阿鳳便要離去。我對他說:‘阿鳳,要是你沒有地方去,你可以在這裏住幾夜。’他笑道:‘不了,傅爺爺,不要打擾你了,我還要回到公園裏去,有人在找我呢!’他告訴我,有一個人在養他,他逃了出來,這個人一直到處在找他。他還笑著對我說:‘今夜我會在公園裏碰見他,趁著大年夜,我要把我跟他之間的帳了一了。’一直到第二天,上了報我才知道他跟王夔龍之間那一段孽緣——


    “唉,說也奇怪,阿鳳那個孩子,雖然在我家裏,隻逗留過短短的一夜,可是我對他卻產生了一份特別的情感及關懷。阿鳳那樣橫死,我心裏竟受到一陣猛烈的震撼,一般哀憐油然而生。那是自阿衛死亡後,我那顆枯竭的心,如同死灰複燃,又重新燃起了生機。也是在公園裏遇見阿鳳那個苦命兒,看到他那種悲慘的下場,我才發下宏願,伸手去援救你們這一群在公園裏浮沉的孩子——”


    “阿青,”傅老爺子說完他自已的故事,一隻手按到我的肩膀上,一隻手背拭了一拭他那一徑淌著淚水的眼睛,深深地歎道,“你們這些孩子,隻顧怨恨你們的父親,可是你們可也曾想過,你們的父親為你們受的苦,有多深麽?王夔龍出事後,我去探望他父親王尚德,才隔半年,他父親那一頭頭發好象猛然蓋上了一層雪,全白了——阿青,你父親呢?你知道你父親也在為你受苦麽?”


    21


    我替傅老爺子悄悄放下了蚊帳,他麵朝裏,側著身子躺著,他那佝僂的背在床上彎曲成一個s形。我關掉燈,輕輕掩上房門,回到客廳中,客廳靠牆的供桌上,香爐裏仍然在散著一股濃鬱的檀香,我去倒了一杯水,將香爐裏的餘燼澆滅。我抬頭看見牆上並排掛著傅老爺子及阿衛父子兩人身著軍裝的照片,突然記起舊曆九日十八傅老爺子生日的那天,他一早就出去了,回來時卻買了一大束白菊花,親手插到供桌上那隻天青磁瓶裏,又從玻璃櫃裏取出了那隻三腳鼎古銅香爐來,供到桌案上,點上了檀香。我看見他一個人默默坐在客廳裏,神情肅穆,沒敢去驚動他。沒料到傅老爺子那天生辰竟是他兒子阿衛的忌日,難怪那天晚上師傅領著我們替他老爺子慶生祝壽,傅老爺子的心事那麽重,喝兩杯酒,一下子就醉了。阿衛偏偏選中他父親生日那天自戕,難道他也怨恨他父親,怨得那麽深麽?我仔細端詳了阿衛那張照片,那張方方正正的臉,高高的顴骨,削薄的嘴唇堅決地緊閉著,一雙精光外露的眼睛透著無比自負與兀傲,那一身筆挺的軍服,額上一頂端正的軍帽,確實是一個標準軍人的形象,而且跟傅老爺子年輕時,又長得那麽象。


    我躺到床上時,又想起父親來了。我想起他那次將他那枚寶鼎勳章別到我的衣襟上時,他是那樣的嚴肅、慎重,那時大概他也認為我長的跟他相象,錯把他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了吧。然而假如我沒有給學校開除,而能順利地考入陸軍軍官校,我相信我也可能成為一個優秀的軍官,而使父親感到自豪的。在學校的時候,軍訓術科.我得分很高,基本動作最標準,教官常常叫我出隊做班上的示範。我也曾因此揚揚自得,自認為不愧是軍人子弟。而且我也喜歡玩槍,每次到野外練習打靶,總感到興高采烈,我喜歡聽那一聲聲劃空而過子彈的呼嘯。在家裏,有幾次,我曾把父親藏在床褥下的他那管在大陸上當團長時配帶的自衛手槍拿出來,偷偷玩弄。那管槍,父親不常擦拭,槍膛裏已經生了黃鏽。我把手槍插在腰際,昂首闊步,走來走去,感到很英雄、很威風。那天父親將我逐出家門的時候,手裏揮舞著的是一管空槍,其實父親是除籍軍人,根本無法配到子彈——大概父親覺得手裏有管槍,才能鎮壓得住人吧。那次母親出走,父親也是搖著他那管生了鏽的空槍,追趕出去。


    不,我想我是知道父親所受的苦有多深的,尤其離家這幾個月來,我愈來愈感覺到父親那沉重如山的痛苦,時時有形無形地壓在我的心頭,我要躲避的可能正是他那令人無法承擔的痛苦。那次我護送母親的骨灰回家,站在我們那間明暗潮濕、在靜靜散著黴味的客廳裏,我看見那張讓父親坐得油亮的空空的竹靠椅,我突然感到窒息的壓迫,而興起一陣逃離的念頭。我要避開父親,因為我不敢正視他那張痛苦不堪灰敗蒼老的麵容。


    我聽見隔壁房傅老爺子咳嗽的聲音,我不禁想到,不知此刻父親安睡了沒有,會不會還在他的房中,一個人踱過來,踱過去。


    22


    星期五晚上俞浩俞先生請我到信義路川味麵去吃宵夜,他跟我約好安樂鄉下班後在新生南路及信義路口見麵,他的家就往在新生南路二段。還不到十二點,我便悄悄到後麵把製服換掉,我拜托了小玉替我洗酒杯,並且要他轉告師傅,說我胃痛,先走了。其實我餓得胃真有點痛,因為知道晚上有宵夜吃,晚飯隻隨便吃了一碟街邊賣的炒米粉,早已饑腸轆轆,嘴裏老淌清口水。我到達信義路口,俞先生已經站在那兒等我了。他穿了一件寬鬆的套頭深藍運動衫,腳下趿著一雙皮拖鞋,很瀟灑的模樣,大概剛從家裏出來。他見了我很高興,招呼道:


    “青娃兒,你很準時。”


    “還沒下班,我就先溜了,”我笑道,“我們約好十二點半見麵,一分鍾也沒有超過。”


    “你吃過川味麵沒有?”我們往信義路川味麵走去,俞先生問我道。


    “我小時候來吃過一次——那是好久以前了,那時川味麵還是一個小攤子呢。”


    那是三年前,父親帶我跟弟娃到川味麵去吃過一次宵夜—一那也是唯一的一次,父親帶我們上館子。那年夏天我剛考上高中,那天是我的生日,父親破例帶我們出去,大概也是獎賞的意思。大館子上不起,隻有到川味麵去吃小攤子,可是在我跟弟娃來說,那是樁破天荒的大事情,我們兩人都興奮得手舞足蹈。父親隻讓我們各人點了一碗紅油抄手,我們還想吃第二碗的時候,父親卻皺皺眉道:夠了、夠了。他把他自已碗裏的抄手,又分給我們一人一隻。


    “俞先生,等一下我可不可以吃兩碗紅油抄手?”我笑道,“晚飯我沒吃飽,已經餓得發昏了。”


    “青娃兒,隨便你吃幾碗,吃飽算數,好麽?”俞先生伸出手,摸了一摸我的頭笑道。


    我們上了川味麵的二樓,裏麵早已坐得滿滿的了,我們等了十幾分鍾,才等到一張角落頭的台子。坐下後,俞先生指著壓在玻璃墊下的菜牌,說道:


    “這裏的粉蒸小腸、豆豉排骨、荷葉牛雜,都很棒。”


    “俞先生,我還是想吃紅油抄手。”我說道。


    “好,好,”俞先生笑了起來,“紅油抄手也點,這幾樣也點。”


    小菜來了,俞先生又叫跑堂的拿了一瓶白幹來。紅油抄手一口一個,一下子一碗抄手便讓我囫圇吞了下去,又熱又辣,非常來勁,我的額頭在冒汗了。第一碗吃完,果然俞先生又替我叫了第二碗。


    “俞先生,我敬你一杯酒,”我舉起一杯白幹敬俞先生道,白幹一下喉便燃起來,我的整個身體都開始發燒。俞先生看我狼吞虎咽吃得那般熱烈,也很高興,不停地將小腸排骨挾到我的碟裏,笑道:


    “青娃兒,你還在發育,這麽大的個子,要多加些油!”


    “俞先生,《大熊嶺恩仇記》果然精彩!”我吃完第二碗紅油抄手,想起諸葛警我的武俠小說來,俞先生送給我的那部書我已經看完第二遍了,“不過鄂順死得也太慘了些,他老爸萬裏飛豹本來可以放他一馬的。”


    我看到最後那一回萬裏飛鵬丁雲翔計陷鄂順,親自將自己的兒子手刃而死,不禁怵目驚心。


    “這叫做大義滅親呀!”俞先生笑道,“鄂順認賊做父,丁雲翔也是萬不得已嘛。最後那場萬裏飛鵬撫著鄂順的屍體老淚縱橫,寫的最好,最動人,諸葛警我到底不愧是武林高手。”


    “俞先生那裏還有別的武俠小說沒有?”


    “多的是,一櫃子。”


    “有沒有王度盧的?”


    “我有他的《鐵騎銀瓶》。”


    “好極了!”我興奮地叫了起來,“俞先生,可不可以借給我?我一直想看那部小說,幾次都借不到。”


    “可以,吃完宵夜,你跟我到家裏去拿好了。”俞先生笑道,我們舉杯把杯裏辛辣的白幹酒飲盡了。


    俞先生俞浩住在新生南路一四五巷一棟住宅的三樓。他那間小公寓,布置得很舒坦,一套藤編桌椅,鋪著一色絳紅厚軟椅墊,一串三個由大而小的燈籠懸在客廳一角,頭一隻大如合抱,燈一亮,燃起一球球乳白的光來。俞先生把收音機打開了,美軍電台正在播送著半夜的輕音樂。他招手叫我到他書房裏,裏麵有兩隻書櫃,有一隻果然全是武俠小說,從老牌武俠王度盧、臥龍生,到後起之秀司馬翎、東方玉通通有了。俞先生把王度盧那部《鐵騎銀瓶》取出來交給我,指著他那一櫃武俠小說說道:


    “青娃兒以後歡迎你來這裏,跟我一同練武功。”


    “萬歲!”我歡呼道。


    我們回到客廳裏坐下,俞先生去倒了兩杯冰水來過口,吃了辣子,嘴巴很幹。我們並排坐在那張藤沙發上,我也脫去了鞋子,盤坐起來,柔白燈光照在俞先生的臉上,他的眼皮都著了酒意,一雙飛揚的劍眉碧青的。


    “俞先生,你很象南俠展昭呢!”我突然間想起我從前看七俠五義的連環畫上南俠展昭的繪像來。俞先生嗬嗬大笑起來,說道:


    “你說我象那隻禦貓?那麽你呢?你是錦毛鼠白玉堂了麽?”


    “不、不、不,”我搖手笑道:“我沒有白玉堂那麽標致,從前我把我弟弟叫錦毛鼠。”


    “你弟弟也看武俠小說麽?”


    “是我教他看的,後來他比我還要著迷。我租一本武俠小說回來,他總要先搶去看。”


    “都是這個樣子的,”俞先生笑歎道,“我買一本武俠回來,還沒翻兩頁,小宏便搶走了。””小宏是誰?”我問道。


    “從前跟我住在一起的一個孩子——他去當兵去了,現在在馬祖。那一櫃子武俠小說,倒有一大半是為他買的。”


    俞先生告訴我小宏是從屏東到台北來念書的學生,念大同工專,在他這裏住了兩年多,都是俞先生照顧他,因為小宏家裏窮困,俞先生供他讀書,還替他補習英文。俞先生從皮夾裏拿出了一張他們兩人合照的照片來給我看,俞先生摟住小宏的肩膀,兩個人笑得很開心。


    “這才是錦毛鼠白玉堂呢!”我指著小宏笑道,小宏長得非常俊秀。


    “小宏很漂亮,”俞先生一麵端詳著那張相片笑歎道,“他走了,我很想念他呢。”


    “他幾時服完役?”


    “還有兩年。”


    “哇,兩年還早得很哪!”


    “是啊,”俞先生搖頭笑道,“所以有時我一個人寂寞起來,便到你們安樂鄉去坐坐,喝杯酒。”


    美軍電台的輕音樂停了,廣播報告已經清晨兩點鍾。


    “俞先生,我該走了。”我正要立起身來,俞先生卻按住我的肩膀說道:


    “青娃兒,今晚你不要回去了,就在我這裏住。”


    “俞先生——”我躊躇著。


    “難得遇見象你這樣一個四川娃兒,我們擺龍門陣擺得正起勁,你不要走了。”


    自從安樂鄉開張以來,有幾次也有客人要約我出去,我都拒絕了。但是俞先生我覺得他的人很好,而且確實如他所講的,我們是四川同鄉,感到特別親切。我喜歡他這間小公寓,令人覺得溫暖、舒服。


    “我們躺在床上,再慢慢聊。”俞先生說道。


    “那麽,我先去洗一個澡,可以麽?”我做了一天的工,剛才又吃下兩碗又熱又辣的紅油抄手,身上的汗酸,自己都可以聞到了。


    “好的,”俞先生立起身來,“我替你去把瓦斯爐打開。”


    俞先生去打開了瓦斯爐,又拿了一條幹淨浴巾給我,把我帶進他的洗澡房,並且告訴我,擱在澡盆旁邊的兩塊肥皂,那塊乳白的力士香皂是洗臉用的,另外一塊藥皂是洗身體的。


    “你慢慢洗,我去鋪床。”俞先生帶上洗澡房的門時,對我笑道。


    我掛上花灑的蓮蓬頭,打開熱水,從頭衝到腳,我擦了兩次肥皂,連頭發都洗了。我把浴巾包住頭,猛搓一陣,把頭發擦幹,我赤著上身,提著外衣褲,走進了俞先生的臥房裏,俞先生的臥房很小,但也是收拾得幹幹淨淨的,他那張雙人床上剛鋪上一條天藍色的新床單,他正在把枕頭囊套入枕頭套裏,將兩隻枕頭並排放著,說道:


    “青娃兒,你睡裏麵。”


    我爬上床去先躺了下來,俞先生也卸去衣服,將床頭的台燈熄滅,在黑暗中,我們肩並肩的仰臥著,俞先生便開始問起我的身世來,我—一地告訴他聽,我們那個破敗的家,死去的母親、弟娃,還有活得很痛苦的父親。


    “青娃兒,也虧了你,”俞先生惋歎道,“如果你弟弟還在,也許你就不會覺得這麽孤單了。”


    “俞先生,要是弟娃還在,他一定會喜歡你這些武俠小說。《大熊嶺恩仇記》他也隻看完前兩集呢!”我笑道,“有一次在夢裏我也夢到跟我搶武俠小說看,搶急了我還打了他一拳。俞先生,你相信鬼麽?”


    “我不知道,”俞先生笑了起來,“我沒見過。”


    “弟娃死了我常常在夢裏見到他,有一次,我還明明記得握過他的手,他伸出手,向我要口琴。”


    “口琴?”


    “是一管蝴蝶牌的口琴,我送給他的,他生日我買給他的禮物,他要討回去呢。”


    “大概你已迷了心,所以常常夢見你弟弟吧。”


    “可是我從來沒夢見過我母親—一她活著的時候很不喜歡我,所以大概她死了也不要見我吧。”


    “不會的,青娃兒,你不要胡思亂想了。”


    俞先生岔開了我的話,我們就天南地北地隨便聊起來。他告訴我他從前在重慶的時候,常常到嘉陵江裏去遊泳,十六歲他就能遊過嘉陵江了。我告訴他,我也喜歡遊泳,從前我常常跟弟娃兩人到水源地去遊泳。


    “那麽夏天我帶你到鷺鷥潭去遊泳去。”他說。


    “好的。”我說。


    “那兒的水又清涼又幹淨,你一定會喜歡。”


    “好的。”我含糊應道。


    我的眼皮漸漸重了,我轉過了身去,臉向著牆壁,矇了過去,在睡夢間,我感到俞先生的手摟到了我的肩上。


    “俞先生——”


    我驚醒過來,身子往裏麵挪了一下,俞先生那隻手仍舊搭在我的肩上,他的掌心溫溫的。


    “俞先生——對不起——”


    “青娃兒。”俞先生柔聲喚道。


    “俞先生——真的對不起—一”我的聲音陡然顫抖起來。


    “那麽—一你好好睡吧。”俞先生遲疑了片刻,他的手在我肩上輕輕拍了兩下,終於抽了回去。


    “俞先生——我—一”


    一陣不可抑止的心酸,沸沸揚揚直往上湧,頃刻間我禁不住失聲痛哭起來。這一哭,愈發不可收拾,把心肝肚肺都哭得嘔了出來似的。這幾個月來,壓抑在心中的悲憤、損傷、淩辱和委屈,象大河決堤,一下子宣泄出來。俞先生恐怕是我遇見的這些人中,最正派、最可親、最淡得來的一個了。可是剛才他摟住我的肩膀那一刻,我感到的卻是莫名的羞恥,好象自己身上長滿了疥瘡,生怕別人碰到似的。我無法告訴他,在那些又深又黑的夜裏,在候車站那裏下流客棧的閣樓上,在西門町中華商場那些悶臭的廁所中,那一個個麵目模糊的人,在我身體上留下來的汙穢。我無法告訴他,在那個狂風暴雨的大台風夜裏,在公園裏蓮花池的亭閣內,當那個巨大臃腫的人,在凶猛地啃噬著我被雨水浸得濕透的身體時,我心中牽掛的,卻是擱在我們那個破敗的家發黴的客廳裏飯桌上那隻醬色的骨灰壇,裏麵封裝著母親滿載罪孽燒成了灰的遺骸。俞先生一直不停地在拍著我的背,在安慰我,可是我卻愈哭愈悲切,愈更猛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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