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的一個表哥”


    請原諒我的長期的沉默,我很早就應該給你寫這封信的。的確我前年在東京意外地接到你的信時,我就想給你寫這樣的一封信。一些瑣碎的事情纏住我,使我沒有機會向你詳細解釋。我隻寫了短短的信。它不曾把我的胸懷盡情地對你吐露,使你對我仍有所誤解。你在以後的來信裏提到我的作品《家》,仍然說“劍雲固然不必一定是我,但我說寫得有點像我——”一類的話。對這一點我後來也不曾明白答複,就隨便支吾過去。我腦子裏時常存著這樣一個念頭:我將來應該找一個機會向你詳細剖白;其實不僅向你,而且還向別的許多人,他們對這本小說都多少有過誤解。


    許多人以為《家》是我的自傳,甚至有不少的讀者寫信來派定我為覺慧。我早說過“這是一個錯誤”。但這聲明是沒有用的。在別人看來,我屢次聲明倒是“欲蓋彌彰”了。你的信便是一個例子。最近我的一個叔父甚至寫信來說:“至今尚有人說《家》中不管好壞何獨無某,果照此說我實在應該謝謝你筆下超生了……”你看,如今連我的六叔,你的六舅,十一二年前常常和你我在一起聚談遊玩的人也有了這樣的誤解。現在我才相信你信上提到的親戚們對我那小說的“非議”是相當普遍的了。


    我當時曾經對你說,我不怕一切“親戚的非議”。現在我的話也不會是兩樣。一部分親戚以為我把這本小說當作個人泄憤的工具,這是他們不了解我。其實我是永遠不會被他們了解的。我跟他們是兩個時代的人。他們更不會了解我的作品,他們的教養和生活經驗在他們的眼鏡片上塗了一層顏色,他們的眼光透過這顏色來看我的小說,他們隻想在那裏麵找尋他們自己的影子。他們見著一些模糊的影子,也不仔細辨認,就連忙將它們抓住,看作他們自己的肖像。倘使他們在這肖像上發見了一些自己不喜歡的地方(自然這樣的地方是很多的),便會勃然作色說我在挖苦他們。隻有你,你永遠是那麽謙遜,你帶著絕大的忍耐讀完了我這本將近三十萬字的小說,你不曾發出一聲怨言。甚至當我在小說的末尾準備拿“很重的肺病”來結束劍雲的“渺小的生存”時,你也不發出一聲抗議。我佩服你的大量,但是當我想到許多年前在一盞清油燈旁邊,我跟著你一字一字地讀英文小說的光景,我不能不起一種悲痛的心情。你改變得太多了。難道是生活的艱辛把你折磨成了這個樣子?那個時候常常是你給我指路,你介紹許多書籍給我,你最初把我的眼睛撥開,使它們看見家庭以外的種種事情。你的家境不大寬裕,你很早就失掉了父親,母親的愛撫使你長大成人。我們常常覺得你的生活裏充滿著寂寞。但是你一個人勇敢地各處往來。你自己決定了每個計劃,你自己又一一實行了它。我們看見你怎樣跟困難的環境苦鬥,而得到了暫時的成功。那個時候我崇拜你,我尊敬你那勇敢而健全的性格,這正是我們的親戚中間所缺乏的。我感激你,你是對我的智力最初的發展大有幫助的人。在那個時候,我們的親戚裏麵,頭腦稍微清楚一點的,都很看重你,相信你會有一個光明的前途。然而如今這一切都變成了渺茫的春夢。你有一次寫信給我說,倘使不是為了你的母親和妻兒,你會拿“自殺”來做靈藥。我在廣州的旅舍裏讀到這封信,那時我的心情也不好,我隻簡單地給你寫了一封短信,我不知道用了什麽樣的安慰的話回答你。總之我的話是沒有力量的。你後來寫信給我,還說你“除了逗弄小孩而外,可以說全無人生樂趣”;又說你“大概注定隻好當一具活屍”。我不能夠責備你像你自己責備那樣。你是沒有錯的。一個人的肩上挑不起那樣沉重的擔子,況且還有那重重的命運的打擊。(我這裏姑且用了“命運”兩個字,我所說的命運是“社會的”,不是“自然的”。)你的改變並不是突然的。我親眼看見那第一下打擊怎樣落到你的頭上,你又怎樣苦苦地掙紮。於是第二個打擊又接著來了。一次的讓步算是開了端,以後便不得不步步退讓。雖然在我們的圈子裏你還算是一個夠倔強的人,但是你終於不得不漸漸地沉落在你所憎厭的環境裏麵了。我看見,我聽說你是怎樣地一天一天沉落下去,一重一重的負擔壓住了你。但你還不時努力往上麵浮,你幾次要浮起來,又幾次被壓下去。甚至在今天你也還不平似地說“消極又不願”的話,從這裏也可看出你跟劍雲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你們的性格裏絕對沒有共同點。他是一個柔弱、怯懦的性格。劍雲從不反抗,從不抱怨,也從沒有想到掙紮。他默默地忍受他所得到的一切。他甚至比覺新還更軟弱,還更缺乏果斷。其實他可以說是根本就沒有計劃,沒有誌願。他隻把對一個少女的愛情看作他生活裏的唯一的明燈。然而他連他自己所最寶貴的感情也不敢讓那個少女(琴)知道,反而很謙遜地看著另一個男子去取得她的愛情。你不會是這種人。也許在你的生活裏是有一個琴存在的。的確,那個時候我有過這樣的猜想。倘使這猜想近於事實,那麽你竟然也像劍雲那樣,把這個新生的感情埋葬在自己的心底了。但是你仍然不同,你不是沒有勇氣,而是沒有機會,因為在以後不久你就由“母親之命媒妁之言”跟另一位小姐結了婚。否則,那個“覺民”並不能夠做你的競爭者,而時間一久,你倒有機會向你的琴表白的。現在你的妻子已經去世,你的第一個孩子也成了十四歲的少年,我似乎不應該對你說這種話。但是我一提筆給你寫信說到關於《家》的事情,就不能不想到我們在一起所過的那些年代,當時的生活就若隱若現地在我的腦子裏浮動了。這回憶很使我痛苦,而且激起了我的憤怒。固然我不能夠給你幫一點忙。但是對你這些年來的不幸的遭遇,我卻是充滿了同情,同時我還要代你叫出一聲“不平之鳴”。你不是一個像劍雲那樣的人,你卻得著了劍雲有的那樣的命運。這是不公平的!我要反抗這不公平的命運!


    然而得著這個不公平的命運的,你並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的一個。做了這個命運的犧牲者的,同時還有無數的人——我們所認識的,和那更多的我們所不認識的。這樣地受摧殘的盡是些可愛的、有為的、年輕的生命。我愛惜他們,為了他們,我也應當反抗這個不公平的命運!


    是的,我要反抗這個命運。我的思想,我的工作都是從這一點出發的。


    我寫《家》的動機也就在這裏。我在一篇小說裏曾經寫過:“那十幾年的生活是一個多麽可怕的夢魘!我讀著線裝書,坐在禮教的監牢裏,眼看著許多人在那裏麵掙紮,受苦,沒有青春,沒有幸福,永遠做不必要的犧牲品,最後終於得著滅亡的命運。還不說我自己所身受到的痛苦!……那十幾年裏麵我已經用眼淚埋葬了不少的屍首,那些都是不必要的犧牲者,完全是被陳腐的封建道德、傳統觀念和兩三個人的一時的任性殺死的。我離開舊家庭,就像摔掉一個可怕的陰影,我沒有一點留戀。……”


    這樣的話你一定比別人更了解。你知道它們是多麽真實。隻有最後的一句是應該更正的。我說沒有一點留戀,我希望我能夠做到這樣。然而理智和感情常常有不很近的距離。那些人物,那些地方,那些事情,已經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上,任是怎樣磨洗,也會留下一點痕跡。我想忘掉他們,我覺得應該忘掉他們,事實上卻又不能夠。到現在我才知道我不能說沒有一點留戀。也就是這留戀伴著那更大的憤怒,才鼓舞起我來寫一部舊家庭的曆史,是的,“一個正在崩潰中的封建大家庭的全部悲歡離合的曆史。”


    然而單說憤怒和留戀是不夠的。我還要提說一樣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信念。自然先有認識而後有信念。舊家庭是漸漸地沉落在滅亡的命運裏麵了。我看見它一天一天地往崩潰的路上走。這是必然的趨勢,是被經濟關係和社會環境決定了的。這便是我的信念(這個你一定了解,你自己似乎就有過這樣的信念)。它使我更有勇氣來宣告一個不合理的製度的死刑。我要向一個垂死的製度叫出我的j#use(我控訴)。我不能忘記甚至在崩潰的途中它還會捕獲更多的“食物”:犧牲品。


    所以我要寫一部《家》來作為一代青年的呼籲。我要為過去那無數的無名的犧牲者“喊冤”!我要從惡魔的爪牙下救出那些失掉了青春的青年。這個工作雖是我所不能勝任的,但是我不願意逃避我的責任。


    寫《家》的念頭在我的腦子裏孕育了三年。後來得到一個機會我便寫下了它的頭兩章,以後又接著寫下去。我剛寫到“做大哥的人”那一章(第六章),報告我大哥自殺的電報就意外地來了。這對我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但因此堅定了我的寫作的決心,而且使我感到我應盡的責任。


    我當初剛起了寫《家》的念頭,我曾把小說的結構略略思索了一下。最先浮現在我的腦子裏的就是那些我所熟悉的麵龐,然後又接連地出現了許多我所不能夠忘記的事情,還有那些我在那裏消磨了我的童年的地方。我並不要寫我的家庭,我並不要把我所認識的人與進我的小說裏麵。我更不願意把小說作為報複的武器來攻擊私人。我所憎恨的並不是個人,而是製度。這也是你所知道的。然而意外地那些人物,那些地方,那些事情都爭先恐後地要在我的筆下出現了。其中最明顯的便是我大哥的麵龐。這和我的本意相違。我不能不因此而有所躊躇。有一次我在給我大哥的信裏順便提到了這件事,我說,我恐怕會把他寫進小說裏麵(也許是說我要為他寫一部小說,現在記不清楚了),我又說到那種種的顧慮和困難。他的回信的內容卻出乎我意料之外。他鼓舞我寫這部小說,他並且勸我不妨“以我家人物為主人公”。他還說:“實在我家的曆史很可以代表一般家族的曆史。我自從得到《新青年》等書報讀過以後我就想寫一部這樣的書。但是我寫不出來。現在你想寫,我簡直喜歡得了不得。希望你把它寫成吧。……”我知道他的話是從他的深心裏吐出來的。我感激他的鼓勵。但是我並不想照他的話做去。我不要單給我們的家族寫一部特殊的曆史。我所要寫的應該是一般的封建大家庭的曆史。這裏麵的主人公應該是我們在那些家庭裏常常見到的。我要寫這種家庭怎樣必然地走上崩潰的路,走到它自己親手掘成的墓穴。我要寫包含在那裏麵的傾軋、鬥爭和悲劇。我要寫一些可愛的年輕的生命怎樣在那裏麵受苦、掙紮而終於不免滅亡。我最後還要寫一個舊禮教的叛徒,一個幼稚然而大膽的叛徒。我要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要他給我們帶進來一點新鮮空氣,在那個舊家庭裏麵我們是悶得透不過氣來了。


    我終於依照我自己的意思開始寫了我的小說。我希望大哥能夠讀到它,而且把他的意見告訴我。但是我的小說剛在《時報》上發表了一天,那個可怕的電報就來了。我得到電報的晚上,第六章的原稿還不曾送到報館去。我反複地讀著那一章,忽然驚恐地發覺我是把我大哥的麵影繪在紙上了。這是我最初的意思,而後來卻又極力想避免的。我又仔細地讀完了那一章,我沒有一點疑惑,我的分析是不錯的。在十幾頁原稿紙上我仿佛看出了他那個不可避免的悲慘的結局。他當時自然不會看見自己怎樣一步一步地走近懸崖的邊沿。我卻看得十分清楚。我本可以撥開他的眼睛,使他能夠看見橫在麵前的深淵。然而我沒有做。如今剛有了這個機會,可是他已經突然地落下去了。我待要伸手救他,也來不及了。這是我終生的遺憾。我隻有責備我自己。


    我一夜都不曾閉眼。經過了一夜的思索,我最後一次決定了《家》的全部結構。我把我大哥作為小說的一個主人公。他是《家》裏麵兩個真實人物中的一個。


    然而,甚至這樣,我的小說裏麵的覺新的遭遇也並不是完全真實的。我主要地采取了我大哥的性格。我大哥的性格的確是那樣的。


    我寫覺新、覺民、覺慧三弟兄,代表三種不同的性格,由這不同的性格而得到不同的結局。覺慧的性格也許跟我的差不多,但是我們做的事情不一定相同。這是瞞不過你的。你在覺慧那樣的年紀時,你也許比他更勇敢。我三哥從前也比我更敢作敢為,我不能夠把他當作覺民。在女人方麵我也寫了梅、琴、鳴鳳,也代表三種不同的性格,也有三個不同的結局。至於琴,你還可以把她看作某某人。但是梅和鳴鳳呢,你能夠指出她們是誰的化身?自然這樣的女子,你我也見過幾個。但是在我們家裏,你卻找不到她們。那麽再說劍雲,你想我們家裏有這樣的一個人嗎?不要因為找不到那樣的人,就拿你自己來充數。你要知道,我所寫的人物並不一定是我們家裏有的。我們家裏沒有,不要緊,中國社會裏有!


    我不是一個冷靜的作者。我在生活裏有過愛和恨,悲哀和渴望;我在寫作的時候也有我的愛和恨,悲哀和渴望的。倘使沒有這些我就不會寫小說。我並非為了要做作家才拿筆的。這一層你一定比誰都明白。所以我若對你說《家》裏麵沒有我自己的感情,你可以責備我說謊。我最近又翻閱過這本小說,我最近還在修改這本小說。在每一篇頁、每一字句上我都看見一對眼睛。這是我自己的眼睛。我的眼睛把那些人物,那些事情,那些地方連接起來成了一本曆史。我的眼光籠罩著全書。我監視著每一個人,我不放鬆任何一件事情。好像連一件細小的事也有我在旁做見證。我仿佛跟著書中每一個人受苦,跟著每一個人在魔爪下麵掙紮。我陪著那些年輕的靈魂流過一些眼淚,我也陪著他們發過幾聲歡笑。我願意說我是跟我的幾個主人公同患難共甘苦的。倘若我因此受到一些嚴正的批評家的責難,我也隻有低頭服罪,卻不想改過自新。


    所以我坦白地說《家》裏麵沒有我自己,但要是有人堅持說《家》裏麵處處都有我自己,我也無法否認。你知道,事實上,沒有我自己,那一本小說就不會存在。換一個人來寫,它也會成為另一個麵目。我所寫的便是我的眼睛所看見的;人物自然也是我自己知道得最清楚的。這樣我雖然不把自己放在我的小說裏麵,而事實上我已經在那裏麵了。我曾經在一個地方聲明過:“我從沒有把自己寫進我的作品裏麵,雖然我的作品中也浸透了我自己的血和淚,愛和恨,悲哀和歡樂。”我寫《家》的時候也決沒有想到用覺慧代表我自己。固然覺慧也做我做過的事情,譬如他在“外專”讀書,他交結新朋友,他編輯刊物,他創辦閱報處,這些我都做過。他有兩個哥哥,我也有兩個哥哥(大哥和三哥),而且那兩個哥哥的性情也和我兩個哥哥的相差不遠。他最後也懷著我有過的那種心情離開家庭。但這些並不能作為別人用來反駁我的論據。我自己早就明白地說了:“我偶爾也把個人的經曆加進我的小說裏,但這也隻是為著使小說更近於真實。而且就是在這些地方,我也注意到全書的統一性和性格描寫的一致。”我的性格和覺慧的也許十分相像。然而兩個人的遭遇卻不一定相同。我比他幸福,我可以公開地和一個哥哥同路離開成都。他卻不得不獨自私逃。我的生活裏不曾有過鳴鳳,在那些日子裏我就沒有起過在戀愛中尋求安慰的念頭。那時我的雄心比現在有的還大。甚至我孩子時代的幻夢中也沒有安定的生活與溫暖的家庭。為著別人,我的確禱祝過“有情人終成眷屬”;對於自己我隻安放了一個艱苦的事業。我這種態度自然是受了別人(還有書本)的影響以後才有的。我現在也不想為它寫下什麽辯護的話。我不過敘述一件過去的事實。我在《家》裏麵安插了一個鳴鳳,並不是因為我們家裏有過一個叫做翠鳳的丫頭。關於這個女孩子,我什麽記憶也沒有。我隻記得一件事情:我們有一個遠房的親戚要討她去做姨太太,卻被她嚴辭拒絕。她在我們家裏隻是一個“寄飯”的婢女,她的叔父蘇升又是我家的老仆,所以她還有這樣的自由。她後來快樂地嫁了人。她嫁的自然是一個貧家丈夫。然而我們家裏的人都稱讚她有膽量。撇棄老爺而選取“下人“,在一個丫頭,這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我在小說裏寫鳴鳳因為不願意到馮家去做姨太太而投湖自盡,我覺得並沒有一點誇張。這不是小說作者代鳴鳳出主意要她走那條路;是性格,教養,環境逼著她(或者說引誘她)在湖水中找到歸宿。


    現在我們那所“老宅”已經落進了別人的手裏。我離開成都十多年就沒有回過家。我不知道那裏還留著什麽樣的景象(聽說它已經成了“十家院”)。你從前常常到我們家裏來。你知道我們的花園裏並沒有湖水,連那個小池塘也因為我四歲時候失腳跌入的緣故,被祖父叫人填塞了。代替它的是一些方磚,上麵長滿了青苔。旁邊種著桂樹和茶花。秋天,經過一夜的風雨,金沙和銀粒似的盛開的桂花鋪滿了一地。馥鬱的甜香隨著微風一股一股地撲進我們的書房。窗外便是花園。那個禿頭的教書先生像一株枯木似地沒有感覺。我們的心卻是很年輕的。我們弟兄姊妹讀完了“早書”就急急跑進園子裏,大家撩起衣襟拾了滿衣兜的桂花帶回房裏去。春天茶花開繁了,整朵地落在地上,我們下午放學出來就去拾它們。柔嫩的花瓣跟著手指頭一一地散落了。我們就用這些花瓣在方磚上堆砌了許多“春”字。


    這些也已經成了捕捉不回來的飛去的夢景了。你不曾做過這些事情的見證。但是你會從別人的敘述裏知道它們。我不想重溫舊夢。然而別人忘不了它們。連六叔最近的信裏也還有“不知尚能憶否……在小園以茶花片砌‘春’字事耶”的話。過去的印跡怎樣鮮明地蓋在一些人的心上,這情形隻有你可以了解。它們像夢魘一般把一些年輕的靈魂無情地摧殘了。我幾乎也成了受害者中的一個。然而“幼稚”救了我。在這一點我也許像覺慧,我憑著一個單純的信仰,踏著大步向一個簡單的目標走去:我要做我自己的主人!我偏偏要做別人不許我做的事,有時候我也不免有過分的行動。我在自己辦的刊物上麵寫過幾篇文章。那些論據有時自己也弄不十分清楚。記得爛熟的倒是一些口號。有一個時候你還是啟發我的導師,你的思想和見解都比我的透徹。但是“不顧忌,不害怕,不妥協”,這九個字在那種環境裏卻意外地收到了效果,它們幫助我得到了你所不曾得著的東西——解放(其實這隻是初步的解放)。覺慧也正是靠了這九個字才能夠逃出那個在崩潰中的舊家庭,去找尋自己的新天地;而“作揖主義”和“無抵抗主義”卻把年輕有為的覺新活生生地斷送了。現在你翻讀我的小說,你還不能夠看出這個很明顯的教訓麽?那麽我們親戚間的普遍的“非議”是無足怪的了。


    你也許會提出梅這個名字來問我。譬如你要我指出那個值得人同情的女子。那麽讓我坦白地答複一句:我不能夠。因為在我們家裏並沒有這樣的一個人。然而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或者你自己是相信了,而別的人卻不肯輕信我的話。你會指出某一個人,別人又會指出另一個,還有人出來指第三個。你們都有理,或者都沒理;都對或者都不對。我把三四個人合在一起拚成了一個錢梅芬。你們從各人的觀點看見她一個側麵,便以為見著了熟人。隻有我才可以看見她的全個麵目。梅穿著“一件玄青緞子的背心”,這也是有原因的。許多年前我還是八九歲的孩子的時候,我第一次看見了一個像梅那樣的女子,她穿了“一件玄青緞子的背心”。她是我們的遠房親戚。她死了父親,境遇又很不好,說是要去“帶發修行”。她在我們家裏做了幾天客人,以後就走了。她的結局怎樣我不知道,現在我連她的名字也記不起來,要去探問她的蹤跡更是不可能的了。隻有那件玄青緞子的背心還深深地印在我的腦子裏。


    我寫梅,我寫瑞玨,我寫鳴鳳、我心裏充滿著同情和悲憤。我還要說我那時候有著更多的憎恨。後來在《春》裏麵我寫淑英,淑貞,蕙和芸,我也有著這同樣的心情。我深自慶幸我把自己的感情放進了我的小說裏麵,我代那許多做了不必要的犧牲品的女人叫出了一聲:“冤枉!”


    我的這心情別人或許不能了解,但是你一定明白。我還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孩的時候,在我姐姐的房裏我找到了一本《烈女傳》。是插圖本,下欄有圖,上欄是字。小孩子最喜歡圖畫書。我一頁一頁地翻看著。圖畫很細致,上麵盡是些美麗的古裝女子。但是她們總帶著憂愁、悲哀的麵容。有的用刀砍斷自己的手,有的投身在烈火中,有的在汪洋的水上浮沉,有的拿寶劍割自己的頭頸。還有一個年輕的女人在高樓上投繯自盡。都是些可怕的故事!為什麽這些命運專落在女人身上?我不明白!我問姐姐,她們說這是《烈女傳》。我依舊不明白。我再三追問。她們的回答是:女人的榜樣!我還是不明白。我一有機會便拿了書去求母親給我講解。畢竟是母親知道的事情多。她告訴我:那是一個寡婦,因為一個陌生的男子拉了她的手,她便當著那個人把自己這隻手砍下來。這是一個王妃,宮裏起了火災,但是陪伴她的人沒有來,她不能夠一個人走出宮去,便甘心燒死在宮中。那邊是一個孝女,她把自己的身子沉在水裏,隻為了去找尋父親的遺體(母親還告訴我許多許多可怕的事情,我現在已經忘記了)。聽母親的口氣她似乎羨慕那些女人的命運。但是我卻感到不平地疑惑起來。為什麽女人就應該為了那些可笑的封建道德和陳腐觀念忍受種種的痛苦,而且甚至犧牲自己的生命?為什麽那一本充滿血腥味的《烈女傳》就應該被看作女人的榜樣?我那孩子的心不能夠相信書本上的話和母親的話,雖然後來一些事實證明出來那些話也有“道理”。我始終是一個倔強的孩子。我不能夠相信那個充滿血腥味的“道理”。縱然我的母親、父親、祖父和別的許許多多的人都擁護它,我也要起來反抗。我還記得一個堂妹的不幸的遭遇。她的父母不許她讀書,卻強迫她纏腳。我常常聽見那個八九歲女孩的悲慘的哭聲,那時我已經是十幾歲的少年,而且已經看見幾個比我年長的同輩少女怎樣在舊禮教的束縛下憔悴地消磨日子了。


    我的悲憤太大了。我不能忍受那些不公道的事情。我常常被逼迫著目睹一些可愛的生命怎樣任人摧殘以至臨到那悲慘的結局。那個時候我的心因愛憐而苦惱,同時又充滿了惡毒的詛咒。我有過覺慧在梅的靈前所起的那種感情。我甚至說過覺慧在他哥哥麵前說的話:“讓他們來做一次犧牲品吧。”我不忍掘開我的回憶的墳墓,“那裏麵不知道埋葬了若幹令人傷心斷腸的痛史!”我的積憤,我對於不合理的製度的積憤直到現在才有機會傾吐出來。我寫了《家》,我倘使真把這本小說作為武器,我也是有權利的。


    希望的火花有時也微微地照亮了我們家庭裏的暗夜。琴出現了。不,這隻能說是琴的影子。便是琴,也不能算是健全的女性。何況我們所看見的隻是琴的影子。我們自然不能夠存著奢望。我知道我們那樣的家庭裏根本就產生不出一個健全的性格。但是那個人,她本來也可以成為一個張蘊華(琴的全名),她或許還有更大的成就。然而環境薄待了她,使她重落在陳舊的觀念裏,任她那一點點的鋒芒被時間磨洗幹淨。到後來,一個類似惜春(《紅樓夢》裏的人物)的那樣的結局就像一個狹的籠似地把她永遠關在裏麵了。


    如果你願意說這是罪孽,那麽你應該明白這是誰的罪過。什麽東西害了你,也就是什麽東西害了她。你們兩個原都是有著光明的前途的人。


    然而我依舊寄了一線的希望在琴的身上。也許真如琴所說,另一個女性許倩如比她“強得多”。但是在《家》裏麵我們卻隻看見影子的晃動,她(許倩如)並沒有把臉完全露出來。


    我隻願琴將來不使我們失望。在《家》中我已經看見希望的火花了。


    ——難道因為幾千年來這條路上就浸飽了女人的血淚,所以現在和將來的女人還要繼續在那裏斷送她們的青春,流盡她們的眼淚,嘔盡她們的心血嗎?


    ——難道女人隻是男人的玩物嗎?


    ——犧牲,這樣的犧牲究竟給誰帶來了幸福呢?


    琴已經發出這樣的疑問了。她不平地叫起來。她的呼聲得到了她同代的姊妹們的響應。


    關於《家》我已經寫了這許多話。這樣地反複剖白,也許可以解除你和別的許多人對這部作品的誤解。我也不想再說什麽了。《家》我已經讀過了五遍。這次我重讀我五六年前寫成的小說,我還有耐心把它從頭到尾修改了一次。我簡直抑製不住自己的感情,我想笑,我又想哭,我有悲憤,我也有喜悅。但是我現在才知道一件事情:


    青春畢竟是美麗的東西。


    不錯,我會牢牢記住:青春是美麗的東西。那麽就讓它作為我的鼓舞的泉源吧。


    巴金1937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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