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泰在他的長篇小說《戰爭與和平》裏說彼埃爾伯爵自從在跳舞會裏嗅到海倫郡主的肉香之後就決定娶她為妻。


    鄧南遮在他的劇本《死之勝利》中也有女人的肌肉香足以誘惑人安慰人這一類的話。


    這兩本名著周如水都不曾讀過,然而他在一本關於性問題的日文書裏讀到了以上的話。這經驗他現在體會到了。雖然事情已經隔了一天,而且他如今孤零零的在房裏讀書,但那似麝香非麝香的肉香又仿佛在他的鼻端蕩漾,使他忘記了書上的黑字,而沉醉在美妙的回憶裏麵。同時一個幸福的思想又來提醒他,告訴他,說這美妙的回憶不久就會變為更美妙的現實了。


    昨天從樹林回來以後,他還和她談過一次話,就是在傍晚他們吃過晚飯在草地上散步的時候。


    黃昏裏特別容易嗅到草香,空氣也是非常柔和。他們立在一叢玫瑰花的前麵,濃鬱的甜香一陣一陣地送到他們的鼻端。


    "造物的道理真是神秘莫測,像玫瑰那樣嬌豔的花偏偏要生刺,"張若蘭指著盛開的深紅色花朵說。


    "大約是因為生得嬌豔怕人采摘,所以才生了刺來保護自己吧,"周如水解釋說。


    "那麽像牡丹那樣富麗的為什麽又沒有刺呢?"張若蘭再問了一句。


    這問題,他回答不出來了。他遲疑了一會才說了一句:"這就是嬌豔和富麗的差別吧。"說出來,他又覺得解釋得不恰當,又看見她的不置可否的樣子,便用別的話把話題支開了。他又說:"玫瑰,我不喜歡它。它雖然好看,卻沒有一點用處。我想寫一篇童話《玫瑰與桑樹》,就是發揮這個意思,說玫瑰對人毫無益處,反不及桑樹,桑樹的用處倒多。"


    "話不能這樣說,至於用處一層也不能夠講得這樣狹隘。不過我也不喜歡玫瑰,我嫌它太嬌豔了。我喜歡菊花。人說菊花傲霜開,我就喜歡這傲霜開三個字。還有梅花我也很喜歡。我的祖父詠梅花的詩有獨抱幽情淡冬雪,更懷高格傲春花,又有不妨清冷洗繁華的句子,這正合我的意思。"


    "不過我覺得密斯張並不怎麽冷,"周如水笑著插嘴說,"密斯張還是個熱情的人。"


    張若蘭隻是微笑著,並不答話,不過掉過頭來把兩顆發亮的黑眼珠對他一閃。


    這一閃使他的心變得靈活起來,他鼓起勇氣說了下麵的很有意義的話:"我也是很愛梅花的,我好久就想折一枝來供在書桌上,隻是我每次去折時,樹上就隻剩了空枝。花都給人折去了。"他說這話時還不能夠使自己的心不跳動,使自己的聲音不戰抖。他說了又惶恐地低下頭,甚至許久不敢抬起頭來看她一眼。


    她並不馬上回答。她回味著這話的意思。她的臉上起了紅暈。她偷偷地瞥他一眼,並無嗔怪他的意思。她帶著笑容,似懂非懂地用了同樣暗示的話答複他道:"隻怪周先生自己耽誤了。周先生既然看中了一枝,為什麽不早折?為什麽不在別人未折以前去折呢?遲了就有人搶先折去了。花開的時節不長,遲了就要謝的,所以花不能夠等人。周先生不記得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的舊詩嗎?"她說完便用一陣微笑來掩飾她的心的跳動。


    周如水起初幾乎不相信他的耳朵,他想她不會對他說這樣的話。他疑惑地偷偷看了她好一會,看見她溫和地微笑著,裝出不在意的樣子看別處,但臉上卻淡淡地染上一層玫瑰色,他的心裏充滿了喜悅。他抬起頭含笑地對她說:"我明白這個道理了。密斯張,謝謝你指教我。"


    她又微微地一笑,並不把頭掉過來看他。他們兩個如今都明白彼此的心理,卻又裝出不懂的樣子,好像並不知道兩人的話裏都含有雙關的意思。


    以後他們又談了一些話。他知道她的父母都早死了,她是在伯父的家裏長大的。伯父和伯母待她都很好。她還有一個堂妹和一個堂弟,都在故鄉的中學裏讀書。至於他的身世,他並沒有告訴她,她也不曾向他問過。


    人的心理常常是奇妙難測的。周如水的心理尤其是如此。


    在這時候,在美妙的回憶快要變為更美妙的現實的時候,他卻開始疑惑起來,他變得膽怯了。於是近兩三年來差不多被他完全忘記了的他的身世突然浮上了他的心頭。


    在遙遠的雲南省城裏住著他的雙親。他們很健康地活著。


    他還有一個兄弟和兩個妹妹。他的環境不能說不是幸福的。在幼小的時候他進了小學,後來他又進中學,這其間他也曾得到母親的溺愛。中學畢了業他便離開故鄉到首都進大學。在大學裏念書還不到兩年,他就考取了本省的留學官費,離開中國,到東鄰的日本去留學。他在東京一連住了七年,除了大學畢業修完教育係的課程外,還過了兩三年的自由生活。這其間他得到不少的知識,見到不少的事物,交了不少的朋友。


    這一切都幫助他發展成一個努力向上的人。他還加入了一個研究社會主義的團體,不過他並未參加團體的活動。有時他回顧自己的周圍,想象自己的前途,覺得自己是一個幸福的人。有的朋友在書信上,或者談話中都用羨慕的語氣說他的環境很好。


    但是事物並不就像外表那樣地簡單。人也是一樣。這所謂幸福的環境不過是他的生活的一麵,而另一麵卻像鬼魂那樣地抓住了他,極力使他下落,使他有時候竟完全墜入悲哀的深淵。在十七歲的那一年,他在中學裏還沒有畢業的時候,他的父母給他挑選了一個妻子。於是在這樣小的年紀他就做了一個女人的丈夫了。過一年,他又做了一個男孩的父親。他對於這件婚事本來很不讚成,然而自己從小就被父母嬌養慣了,遇事都是由父母替他安排決定,結果自己便成了一個優柔寡斷的人。和安排其餘的事情一樣,父母給他娶親也並不征求他的意見,他們獨斷地處理了一切。最後木已成舟,在新婚的床上他發現了一個醜陋、瘦弱、而且毫不親切的女子。


    父母以為娶了親就是成人的表示,他從此便走上了榮達的路。


    但是對於一個青年,這樣的事卻大大地傷了他的心,而且傷了他的驕傲。雖說是那樣地優柔寡斷,然而他畢竟是一個青年,他有青年的幻夢,他夢想著怎樣在外麵創造一番偉大的事業,他夢想著有一個溫柔美麗而又能夠了解他的女子來做他的伴侶。然而這幻夢卻讓他的父母毫不憐惜地毀壞了。他們在家裏給他安置了一個妻子來束縛他的向外麵發展的心,給他預定了一個平凡而安穩的前途。他們做這一切,沒有一點躊躇,好像他自己不是一個人,隻是一個木偶。這太使他傷心了。雖然他很愛他的父母,但是他更愛他的青春,他絕不能夠犧牲它而沒有一點遺憾。這犧牲太大了。兒子來了,他的父母高興有了孫兒,可是他更感到悲哀了。這是他的痛苦的成績,這是他埋葬了自己的青春後所得的酬報。對於這小小的東西他是不能夠有絲毫的憐愛的。看見這個孩子,他就自然地想到自己的巨大的犧牲,悲哀便襲來了。但是在這樣的環境裏他還是有辦法排遣悲哀的。他愛父母,他尤其愛他的母親。每逢痛苦襲來的時候他便拿他對母親的愛來做擋箭牌。他覺得他付出這樣大的犧牲也換到了一點東西,他得到良心的安慰。


    兒子來了以後,五四運動也跟著來了。這給他帶來了新的希望,同時還給他帶來新的認識。好像一條縛帶從他的眼睛上落下來,他發現在他的周圍有一個新的世界。於是他又以新的勇氣來繼續生活。他的第一個計劃便是到首都去升學。


    不久他畢了業,而且不費多大的力他就得到父母的允許離開了故鄉。臨行的情景是悲慘的。他的父親帶著戚容不說一句話,他的母親一麵哭著,一麵囑咐他種種的事情,他所不愛的妻子哭著拉住他的衣袖不要他走。多感的他幾乎因此放棄了他的出省的計劃,但是他終於走了。


    他出省以後在首都差不多住了兩年,又在日本住了七年。


    這其間他沒有接到他的妻子的一封信(她不識字),也不曾得過他的孩子的一張照片。他到了日本以後,他的父親一年裏不過來七八封信,有時候在信裏不過略略提一筆,說他的妻子還活著吃飯罷了。因為大學裏功課忙或其它的緣故,他每年也不過寫八九封信回家,後來漸漸地減少下去,每年至多隻寫兩三封家信。他在信裏從來沒有提過他的妻子。好像在家裏根本就沒有這個人似的。然而事實上每逢他同一個女子接觸的時候,他便自然地想到在家中他還有一個他所不愛的妻和一個他所不認識的兒子,好像他的命運已經決定了。他甚至寧願眼看著他所愛的一個日本姑娘同別人訂婚而自己不敢接受她的愛情,以致終於看見她做了別人的妻子而後悔,而痛哭。他不怪自己沒有勇氣,他反而以為自己得到了良心的安慰。他為他所不愛的妻子犧牲了一切,他甚至於慶幸自己因此做了一個多情的人。但是過了一些時候,舊的痕跡剛剛消滅,他又以新的勇氣去追逐新的女性了。結果又是一樣:自己得到了精神上的痛苦,而同時又得著良心上的安慰。這樣就構成了他的生活的兩麵。所以在為失戀而痛哭的時候,他還以為自己究竟是一個幸福的人;同樣在得著新的女性的愛情的時候,他又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了。


    這兩年來因為年歲的增長,他的性情也有了一些改變,然而大體上還是"原封未動"。如今在這個新的女性的愛情正要來溫暖他的心的時候,過去的事又像鬼魂一般地抓住了他的靈魂。


    一個自己不愛的妻,一個自己不認識的兒子;還有年老而健康的父母,這是自己所愛的。這四個人輪流地在他的腦子裏出現著。但是在這四張臉後麵突然又出現了一張可愛的臉龐,依舊是長的睫毛,大的眼睛,略略高的鼻子,微笑的嘴唇。這張臉比以前四個人的臉更強暴地占據了他的腦子,他無論如何不能夠把它去掉,尤其厲害的是那雙晶瑩的黑眼珠往上一閃的神情,這差不多要把他完全征服了,使他幾乎忘掉平日所誇耀的男性的驕傲,而拜倒在這張臉龐之前。


    於是他想:一切都是決定的了,自從嗅到她的肉香以後他就不應該再猶豫了。他應該像小說中的彼埃爾那樣馬上向他的海倫求婚。


    他便是這樣想著也不能夠把自己的事情決定。過了短時間,良心上的不安又突然襲來了。拋棄了家中的妻子和另外的女人戀愛結婚,這不是一件小事情。而且他這樣做就得跟家庭斷絕關係。他的妻子且不必提,他的父母就不會讚成這件事。這對於他們是一個很大的打擊,會使他們十分傷心。他要是隻顧自己的幸福冒昧地做了這件事情,那麽他對父母便成了不孝的兒子,對妻子便成了不義的丈夫,雖然自己並不愛這個妻子。以後他便不能夠回家去和他所愛的父母見麵了。


    而且從此他便在道德上破了產,會成為被社會唾棄的人。這個打擊太大了,他實在不能夠忍受,這時他又有了放棄她的心思,並且甚至疑惑起來:她是否真正愛他,是否真有勇氣來和他共同接受這樣的一個打擊。


    他左思右想,簡直想不出一個頭緒來。他完全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應該怎樣辦才好。後來他想起了住在上海租界裏的友人陳真:陳真也許會替他想出一個主意。他便給那個友人寫信。信寫好,他覺得不對又撕了,另寫一封。裏麵的話與自己心裏所想的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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