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妃格念爾的《回憶錄》我拿給佩珠去看了,前幾天忘記告訴你,"一天下午方亞丹來看吳仁民的時候對他說。


    "她不見得就了解吧,"吳仁民隨便答了一句,依舊在抽他的紙煙。


    "為什麽不了解呢?那是一本好書,我讀了,還流過眼淚,"方亞丹熱情地說。


    "這樣容易流眼淚,你們的眼淚太多了,"吳仁民冷淡地說,其實這冷淡隻是表麵的,他的心裏卻有一團火在燃燒。


    "我們除了眼淚外還應該有別的東西流。"


    "你就隻會說空話,你就像妃格念爾讀過的那首長詩裏麵的英雄一樣,"方亞丹氣憤地說。"那位英雄到處散布雄辯的議論,然而隻限於空談,他從沒有做過一件實在的事。話縱然說得激烈,終於是空話。"


    "是的,你們連激烈的話也不敢說,"吳仁民隻說了這一句就閉了口,因為他忽然記起了陳真的話。原來當初陳真把這本書送給他的時候曾經對他說過:"我已經讀過了四遍,我每讀一遍總要流不少的眼淚。我是在哭我自己,我自己太軟弱了。"於是他忘記自己地高聲接下去說:"我們太軟弱了。"


    他又改變了語調說:"我們都是說空話的,無論是到外國去,或者留在國內,我們都是一樣地過著小資產階級的生活,而且說空話。陳真也許是對的,我們太軟弱了。在那樣一個女性的麵前我們的確都應該流眼淚。"這並不是尋常的讚歎的聲音,他的聲音裏麵蕩漾著渴望、憤怒和悔恨。


    方亞丹起先並不說話,吳仁民的話把他感動了,然而在他和吳仁民的中間究竟隔了一些柵欄,兩種差異的性格並不能夠達到完全的相互了解,不僅是因為年齡的相差。方亞丹的經驗比較少,因此他更樂觀。他和每一個新參加社會運動的青年一樣,他沒有什麽創傷,他隻顧看前麵,絕不會想到"回顧"上去。


    "仁民,你近來太容易激動了,同時也可以說是太容易傷感了,"方亞丹誠懇地勸道。"像這樣下去,我害怕你會變成一個羅亭。難道你思想上起了動搖嗎?不然你為什麽這樣煩躁?"他說到最後想把話收住,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因此他頗有點後悔,覺得不應該懷疑這個比較老的同誌。他很想再用幾句話說明他的看法,可是吳仁民已經接下去說了:"你不了解我,亞丹,你還不了解我。思想上起動搖,那絕不會。這傷感,這煩躁,是對於某一部分人的反感,同時也正是一種新的生活的醞釀。是的,一種新的生活。我要把過去的生活結束了。以後至少也得做一個像陳真那樣的人,不再在書堆裏或者外國名詞中間繞圈子。也許我的舊習慣太深,很難擺脫掉,得不到新生也未可知。但是我總要努力掙紮。如果得不到新生,就讓他徹底滅亡,我不願意再在矛盾中間生活。而且我勸你,以後不要過於迷信李劍虹,否則你將來會後悔的。"


    "仁民,我總覺得你有成見。你為什麽要跟劍虹作對呢?他在中國的確是一個難得的人。他的信仰的堅定也是一般人所不及的。不然,為什麽會有許多青年那樣相信他,甚至把他當作父親一般地看待?你看,這樣大的感化力。"


    "是的,這樣大的感化力卻不能夠感化自己的女兒,"吳仁民冷笑道。


    "這又是你的成見了,"方亞丹半笑半氣地說。"佩珠也是一個很好的女子,很可愛的女子。她的思想也不錯。她什麽時候得罪了你?你這樣不滿意她。"


    "一個很好的女子。我隻記得陳真的話:一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陳真常提到的三女性中,兩個已經有了歸宿,現在隻剩她一個了,且看她的結局又如何。"吳仁民說罷,又冷笑起來。


    這時候,被稱為"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的李佩珠卻在自己的房間裏,坐在一把藤椅上,熱心地讀著一個俄羅斯的革命女性的自傳,那一本使得許多人流淚的《回憶錄》。她已經接連地讀了幾天了。


    她的英文程度使她不能夠讀得很快,但是她並不因此減少閱讀的興趣,至少她懂得大意,並且陳真在重要的地方還附了譯文。那本十六開本的大書裏麵的每一個字,即使是她不認得的,也都像火似地把她的血點燃了。她的心開始發熱起來,額上冒著汗珠,臉紅著,心怦怦地跳。好像她的整個身體裏有什麽東西要滿溢出來一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什麽緣故,不過她覺得有一種模糊的渴望在身體內呼喚她,這種渴望是她從前不曾意識到的。


    在她的手裏躺著那本神奇的書,她從來不曾讀過這樣神奇的書。從這本書裏麵一個異邦的女孩站起來,在她的麵前發育生長,長成一個偉大的人格:拋棄了富裕的家庭,離開了資產階級的丈夫,到民間去,把從瑞士學來的醫學知識用來救濟貧寒鄉村的農民。她經曆過種種的革命階段,變成了一個使沙皇顫栗震恐的"最可怕的女人",革命運動的領袖,一代青年的指路明燈。她在黑暗的牢獄裏被埋葬了二十三年以後,生命又來叩門了,她又以新生的精力重回到人間,重回到社會運動裏來。這是何等崇高的精神,堅強的性格與信仰,偉大的人格的吸引力。


    這一切並不是李佩珠所能夠完全了解的。這種生活方式跟她的離得太遠了。雖然以前從父親那裏她也曾聽到過關於這種生活方式的話,但是她隻有一點很模糊的概念。如今它具體地顯現在她的眼前了,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新奇而又富於誘惑力。固然它是高到她所不能夠達到的程度,但它究竟是值得憧憬的埃一段話鼓舞了她的整個心靈,在這一段話下麵陳真用鉛筆畫了線,而且附了譯文在旁邊:"有一夜我從夢中醒來。這是夏天,人們都睡了,不過我們的兩個親戚還坐在陽台上閑談……她們在談論我和我的二妹利狄亞,說:利狄亞會變成一個很好的女人;她會是一個有用的人。然而薇娜卻隻是一個美麗的玩偶。她倒很像那個掛在她房裏的好看的紅燈籠。向外的一麵很好看,但是靠牆壁的一麵卻是空空的。我把頭埋在枕上,傷心地哭著。這時候我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問我自己怎樣才能夠做一個好人。"


    這一段話不僅指示出來一個美麗的玩偶居然會變為崇高偉大的人,因而給了她一線的希望,不僅陳真的似乎還在跳動的細小字跡使她相信這一段話曾經如此深地影響過那個她所敬愛的人(是的,雖然她不了解他,但是她因為父親稱讚他的緣故,她也敬愛他,尤其是在他死後),這一段話同時還使她記起了一段往事。於是她的過去二十年的歲月又連續地浮現在她的腦裏了。


    她五歲失掉了母親,得著祖母和父親的鍾愛,跟著父親生活一直到祖母病死的時候。祖母一死,父親便單身離開故鄉到外麵去。她被寄養在一個女學校裏,那裏的校長是她的親戚,那時候她才十歲。在學校裏,在那個思想陳舊、但性情溫和的親戚的照料下過了五年。這其間父親的信函成了她的精神上的唯一安慰和指導,可是這樣的信函來得並不多,因為父親在外麵參加了革命的活動,很忙,沒有多的時間花在女兒的身上。她的生活雖然孤寂,但是父親的愛依舊溫暖著她的少女的敏感的心,甚至使她常常忘卻寂寞。寂寞襲來的時候她總是用微笑驅散了它。這微笑有時候是相當淒涼的,但常常含著溫柔的愛的回憶。她的不喜歡多說話的習慣就是從這個來的。不過因為有了溫柔的愛,或者愛的回憶給她帶來溫暖,所以她不曾變為一個陰鬱的人。五年過去了。過慣了亡命生活的父親忽然又安居在這個大都市裏,把她從故鄉接了出來,讓她繼續在一個中學念書。她畢業以後就和父親住在一起,跟著父親研究文學和外國文。


    她在中學畢業的那一年,某一個春天的晚上,她已經睡了,偶然從夢中醒來,聽見兩個同學在談論畢業以後的出路。


    一個忽然說:"我看佩珠將來一定會吃男人的苦頭,她太軟弱了,而且質地平凡,不會有什麽成就。"這幾句話刺在她的心上。她不敢咳一聲嗽,害怕使她們知道她已經醒過來聽見了這些話。她卻用鋪蓋蒙著頭低聲哭起來,哭濕了一個枕頭。


    這樣,她也有過和妃格念爾的類似的遭遇了。她也像妃格念爾那樣傷心地哭過了。女人的心並不是善忘的。她後來也常常想到那幾句話,她屢屢問她自己,問父親道:"我果然是太軟弱,太平凡,不會有什麽成就麽?"她自己雖然不敢給一個否定或肯定的回答,然而在心裏卻有一個聲音(她自己甚至不認識的聲音,叫起來:"我不能夠是這樣。"她還不能夠知道這是什麽樣的呼聲。她的父親似乎更了解她,便回答道:"你還年輕,還不知道自己。你並不是太軟弱、太平凡的人。如果你將來不會有什麽成就,那是我的錯。我為了自己的事常常忽略了你,而且不曾好好地幫助過你。同時我的經濟能力太薄弱了,不能夠讓你受很好的教育。"於是一個微笑驅散了她的不愉快的思想。她被父親的愛感動了。她想隻要在父親的身邊,即使將來沒有什麽成就,她也並不懊惱。她太愛父親了,因為她曾經從父親那裏得到慈母般的愛護,因為父親是她的唯一的親人,而且在五年的長期分別之後,那種渴望使她的愛慕變得更熱烈了。


    父親也是很愛她的。差不多完全過著禁欲生活的父親,待人接物的態度是十分嚴肅的,平常他很少對人說一句笑話。對於所有來拜訪他的青年,他總是拿出父親般的態度對待他們,他誠懇地勸導他們,因此得到他們的尊敬。的確,他是值得他們尊敬的,他自己過著極其刻苦的生活,使人覺得他吃飯穿衣單是為了維持自己的生存來繼續工作,他好像是專門為了工作而生活的。他沒有個人的愛憎,沒有個人的歡樂,沒有個人的計較。總之,他有著可以做一個教主的條件。其實他原來並不是這樣的人,不過竭力控製自己勉強做一個這樣的人罷了。所以他對待女兒的態度就完全兩樣。他的笑容隻有他的女兒看得見,那是她的特權。這笑容給她填補了她不曾從人間得到的一切,這笑容把一個父親和一個女兒聯係得很緊密,而且這笑容使他們更接近互相的信賴了。


    她自己並沒有明確的思想,正如她的父親所說。她常常盲目地接受了父親的思想,不管這是否為她的智力所能夠了解,隻是因為她信賴父親,所以也信賴父親的思想。然而有時候她也會懷疑起來,不過她也不去深思。最重要的原因是:從來不曾有過重大的問題擺在她的麵前,一切問題都已經由父親給她解決了。


    的確,父親是愛她的。正因為愛她,所以他不願意讓她過他那樣的刻苦生活。他是靠著譯書賣文過活的,有時也在大學裏教幾點鍾的課,收入並不多。他讓自己一個人吃苦,卻使他的女兒過著稍微舒適的生活。譬如在家裏做飯,他自己吃素,卻特別為她預備了一碗肉。她了解父親的心情,而且她究竟太年輕了,不是生來過禁欲生活的,所以她也坦然地接受了,這或者不能說是坦然,更應該說是感激。總之她讓父親這樣安排,又讓這安排成了習慣。結果她被陳真取了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的綽號,而且被吳仁民拿這個來做攻擊她的父親的資料。吳仁民因此常常嘲笑李劍虹不能夠感化自己的女兒。


    然而這兩父女過得相當幸福。他們都感到滿足,沒有什麽缺陷,沒有什麽悔恨。彼此都成了另一個的唯一的安慰和幫助。是的,彼此幫助,無論在生活上或者工作上。她有時也幫忙父親抄錄稿件。自然除了這個,父親還有信仰,還有事業;女兒還有女朋友,在某一個時期內她和那兩個性格跟她的不相同、年紀比她大兩歲的女朋友張若蘭和秦蘊玉過往頗為親密,恰好湊成了陳真的"三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的數目。從她們那裏,她也曾受到一些影響,一些使她更傾向小資產階級的影響。然而如今她們都離開她去遠了。秦蘊玉偶爾還從美國寄一兩封信來,前幾天的來信除了報告結婚的消息外,還讚美好萊塢的電影藝術,紐約城建築的華麗,汽車的眾多,以及夜生活的神秘有趣,差不多變成資本主義文明的崇拜者了。張若蘭嫁了丈夫以後就規規矩矩做起溫順的太太來,跟著丈夫到四川去了。這兩件事很引起她的反感。尤其使她覺得難堪的是父親常常說起"女性脆弱"的話。她因此常常對父親暗示,她將來絕不做一個脆弱的女性。然而怎樣才算是一個不脆弱的女性,她還不十分知道,她隻明白至少不會是張若蘭、秦蘊玉一流的人物。自然在那兩個脆弱的女性之後,她又有了幾個比較年輕的女友,至於她們是不是脆弱的女性,她現在還不知道。


    然而如今一個不脆弱的女性的典型站在她的麵前了。這就是薇娜·妃格念爾。在這個女性的麵前許多男人誠懇地、感動地低下頭,許多青年男女看出了照耀在暗夜裏的明星。這太光榮了。縱然她不能夠了解這個女性的思想,但是那種熱烈的獻身精神、生死相共的友情和火一般燃燒的字句是誰都能夠了解的,誰都能夠被它們感動的,她當然不會是一個例外。何況她因為父親的關係還和那些從事社會運動的人常常見麵談話呢。


    她讀著,她熱心地讀著。這本神奇的書把她的整個靈魂都攪動了。這不僅是借書給她的方亞丹和說她不能夠了解這本書的吳仁民料不到,就連她的父親也料不到,而且甚至她自己也是料不到的。一本書對於一個青年會有這樣大的影響,這似乎令人不能相信。然而實際上這是非常簡單的事:她的身體內潛伏著的過多的生活力鼓動著她。她的精力開始在她的身體內漫溢起來,需要放散了。她到了這個時候已經不能夠單拿為自己努力的事滿足了。她有著更多的眼淚,更多的歡樂,更多的同情,更多的愛,需要用來為別人放散。所以她的心鼓脹起來,她的眼睛也潤濕了,有時候還落了兩三滴眼淚在書上。但是她並沒有悲哀,她隻感到一陣痛快。


    忽然她珍重地闔上書,捧著它急急地跑到父親住的前樓裏,熱情地對父親說:"爹,告訴我,這本書在什麽地方可以買到?告訴我還有多少這一類的書?"她把手裏的一本書放在桌子上,放在父親的手邊。


    李劍虹正在寫文章,聽見她的聲音,驚訝地抬起了頭。他的眼光起先停在她的激動的臉上,然後又落在書上。他微笑了。他溫和地回答道:"這一類的書是很多很多的。我也不十分清楚。不過仁民一定知道。聽說陳真有不少這一類的書,都存在他那裏。你喜歡讀,可以向他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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