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珠,佩珠。"


    一個青年學生站在階上輕輕地敲著窗板,低聲喚著這個名字。


    "是賢嗎?你等一下。"從房裏送出來一個清脆的聲音。


    "你還沒有起來?他們要你到雄那裏去。"學生說著微微地笑了。


    "什麽事情?這樣早,還沒有看見太陽呢。"女郎在房裏帶笑地說。


    "你要等太陽?要到下午太陽才會照到你的窗上來。"學生噗嗤地笑起來,接著又催促道:"快點,快點。"


    房門輕輕地響一聲,便開了,一個年輕女子從裏麵走出來。她走到學生的身邊,把右手在他的肩上一拍,帶笑地責備說:"你這個頑皮的孩子,這麽早就把人家吵醒了。究竟有什麽事情?"


    學生把臉掉過來看了看女郎的鵝蛋形的臉,笑一笑,接著換了嚴肅的表情低聲說:"有人從s地(s地:指上海。)來了。雄他們要你去。"


    這時吹起了一陣微風,天井裏那棵樹上許多隻麻雀吵鬧地叫起來。學生的話被麻雀的叫聲掩蓋了。但是在女郎的心裏它們卻清晰地響著。


    有人從s地來,這麽早他們就要她去,一定有什麽重要的事情……佩珠這樣一想,她的麵容變得莊嚴了。


    "好,我就跟你去,你等我一下,"她低聲對學生說,就往房裏走,學生跟著她進了房間。


    房裏的陳設很簡單:一張大的架子床橫放在中間,把房間隔成兩部分。帳子垂下來遮住後麵一部分的地位,但床頭留了一些空間讓人從這裏進到後麵去。靠著窗放一張書桌,一個書架,此外還有一張小方桌和幾把椅子、凳子。


    這個叫做賢的學生是常來的客人。他一進屋,就動手翻閱桌上的書報和文件,好像在自己的家裏一樣。佩珠並不幹涉他,卻讓他做著他所願意做的事。她捧了麵盆走出房間,通過天井進裏麵去了。


    過了一會佩珠又捧了麵盆進來。她問道:"賢,你等得不耐煩嗎?"


    "我在看你父親的來信,很有意思,"學生高興地回答,他的眼光還停留在信紙上。


    "我父親很配做一個說教者,他給我寫信和他給別的學生寫信都是一樣的口氣。許多人都說他的道學氣太重。你高興和他通信嗎?"佩珠的這些話是從床後麵傳出來的。


    "好,佩珠,你就給我介紹……你得到德華的信嗎?她什麽時候回來?"賢折好信,依舊把它夾在一本書裏麵。他想到了另一件事情。他想到了德華。德華是一個女學生,她住在佩珠這裏,但目前回鄉下去了。


    "我昨天還接到她的信。她大概就在這兩天回來,"佩珠在裏麵回答,不久就走了出來。她忽然帶笑地問:"明怎麽樣?"


    "你不是常常看見他嗎?他永遠忙著,不喜歡說話,總是帶著憂愁的麵孔。"賢放好書,回頭去看佩珠。"慧說明愛上了德華,我卻不信。"


    "你這個孩子,你還不懂這些事情。我們走吧。"佩珠在賢的肩頭拍了一下,就拉著他走出房門,把門鎖了。


    他們快要走出大門,一個聲音從後麵追來:"佩珠,這麽早你就出去。"一個老太婆走下天井來喚他們。"吃了早飯再走。賢,你也留著。"她用一對帶笑的眼睛看著這兩張年輕的麵孔。


    "我不吃。我們到學校去。"佩珠站住,對老太婆親切地微微一笑。


    "林舍,"賢也笑著喚那個老太婆。


    "你們年輕人整天忙著,究竟忙些什麽?你們吃過早飯再走呀。"老太婆大聲說著便向他們走來。她走得快,不管她有著一個肥胖的身體和一雙纏過的小腳。頭發已經灰白了,但是圓臉上還有些光澤,笑容時常留在她的臉上。她愛這些年輕人,好像愛她的兒女一樣。他們也愛她,就把她當作母親一般地看待。


    "英還在睡嗎?"賢問了一句,英是林舍的兒子,剛剛在初中畢了業。但他不是林舍親生的,他是買來的。在這個省裏有一種習慣,沒有兒子的人家可以花錢買小孩來養。


    "他睡得很好。昨晚上他回來很晚,"林舍溫和地答道。她又笑著問:"你們要他起來嗎?"


    "不要叫,讓他好好地睡吧,"佩珠連忙阻止說。"我們走了。"兩個人走出來,和林舍打一個招呼,讓林舍把門關了。


    街上清靜,沒有別的行人。全是石板鋪的窄路。青草在路邊石板縫裏生長。陽光染黃了半段牆頭。幾株龍眼樹從舊院子裏伸出頭來。空氣中充滿了早晨的香氣。這兩個青年正迎著太陽走,把大半個身子都沐浴在光明裏麵。


    佩珠好幾次在街中停了腳步,仰起頭半閉著眼睛,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仿佛要把光明都吸進肚裏去一樣。過後她帶著感動的表情輕輕地叫出了幾個"氨字。賢在旁邊看著她,露出了好奇的笑容。


    "快點走,快點走,不然他們又說我耽擱了,"賢催促道。


    "你這個孩子,倒這麽厲害。"佩珠又在他的肩頭拍一下。


    她比他差不多要高過一個頭。他已經過了十六歲,但是看起來卻隻像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你參加我們的團體有多久了?"


    "一年多了,"賢得意地說,他做出一個姿勢,好像要把他的年紀顯得更大一點似的。


    佩珠笑了,這是善意的笑。她忽然止了笑問道:"你猜我有多少年?"


    "誰知道?他們隻告訴過我,你到這裏來也不過兩年多,"賢直率地回答。這時候他們穿過了一條熱鬧的馬路,走進另一條石板鋪的窄巷裏去。


    "那麽也就隻有兩年多。賢,我問你,你也覺得太陽可愛嗎?"佩珠換過話題問道。


    "太陽曬得人的頭發昏。它有什麽可愛?我喜歡雪。聽說在你們那裏每年冬天都要落雪。那麽白,那麽幹淨,我們這裏卻永遠見不到,"賢帶著渴望的神情說。他努力在想象裏尋找雪的形狀。他仿佛看見一片白的發光的東西蓋住了一切:房屋,樹木,土地,全是白的。沒有風,沒有寒冷,沒有黑暗。


    "那麽,我帶你到我們那裏去吧,"佩珠忍住笑說。


    "不,我不能去,我這裏有事情。人不應該隨自己的意思到處跑。工作更重要,"賢換了嚴肅的表情說。


    佩珠又笑了:"你說話,就像我父親。你將來也是一個說教者……太陽,那才可愛,我沐浴在陽光裏的時候,我真想把整個身子都溶化在金光裏麵……它點燃了我心裏的火,它把我的血燒起來。我覺得身體內裝滿了什麽東西,好像就要發泄出來一樣。"她說到這裏又把頭仰起去望蔚藍色的天空,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然後更輕快地往前麵走了。


    賢一麵走,一麵帶著笑容看她。他也覺得很輕快,好像整個身子就要往空中飛一樣。他的眼前的一切全是鮮明的、清潔的。他的心也是這樣。他是這樣的一個青年:他沒有悲哀,他沒有憎恨,一隻溫暖的手常常愛撫他,給他掃去了一切。這隻手不是一個人的,是許多人的。過去的兩年不曾給他留下什麽痛苦的回憶。


    "佩珠,你有弟弟嗎?"他忽然想到這句話,便問道,兩顆黑眼珠不停地在佩珠的臉上轉動。


    "你這個孩子,我不是告訴過你好幾次嗎?"佩珠又用手輕輕地在他的頭上一拍,責備似地說。"你的記性這樣壞。"


    "我希望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姐姐,"賢把一對黑瞳仁轉了一下,換上一種莊嚴的表情。他又把嘴閉起來,包住他的略略突出來的牙齒。


    佩珠忍不住噗嗤笑了:"你不要做這種的樣子吧。你這張小嘴真有趣,說起話來總是甜甜的,怪不得大家都喜歡你。你的姐姐不是很多嗎?碧也是,慧也是,影也是,德華也是,還有許許多多。我有什麽特別好呢?"


    "但是我特別喜歡你,"賢說著滿意地笑了,他的一嘴的白牙齒又完全露出來。"大家都說你好。"他拉著她的一隻膀子,像一個頑皮的孩子那樣地糾纏著。


    佩珠一麵笑,一麵撫著他那被亂發蓋著的圓圓的頭說:"你是被大家嬌養慣了的孩子。我們以後應該嚴厲地教訓你才對。……現在好好地走吧。快到了。"她掙脫了他的手,走開在一邊,把衣服整理了一下。她穿著普通女學生的裝束:花格子布的短衫,配著青的短裙,一頭濃發飄散地垂在腦後。賢也不再笑了。他見了那個院子,一株龍眼樹從裏麵伸出頭來,恰恰遮了門前的陽光,對麵是一堵破牆,牆頭長著龍舌蘭和仙人鞭。街心的石板大半碎了,路顯得很不平坦,草從縫隙裏長出來。是一條荒涼的陋巷,是一個修建了多年的舊院子。


    "到了,"好像有一個聲音在他的心裏叫起來。他很高興,便加速了腳步,把佩珠撇在後麵,很快地走到了門前。


    賢上了石階,把一隻小手在油漆剝落了的黃色門上擂著。


    這時佩珠已經趕上來了,隻聽見裏麵有人用本地話問道:"什麽人?"


    "雄,是我,"賢分辨得出這是誰的聲音,他也用本地話回答。


    門開了,露了一個縫隙,一個穿藏青西裝的長身的青年給外麵的兩個人打了招呼,讓出一個地位,給他們走進去。於是大門又關起來,關閉了裏麵的一切,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音。


    佩珠和賢進了雄的書房,那裏麵已經有了好幾個人。他們正擠在一張方桌旁邊,俯著頭看什麽東西,聽見說佩珠來了,便站開來招呼她。賢卻在這時候出去了。


    "我來遲了,"佩珠抱歉地說,她把眼光在每個人的臉上掃了一下。一個似乎是陌生的、但又是熟悉的麵孔留住了她的眼光。一個身材略微高大的人站在她麵前,伸出一隻肥大的手給她,用親切的聲音說:"佩珠,你好嗎?"略顯蒼老的圓臉上露出了微笑。


    "仁民,是你。賢這個頑皮的孩子卻不早告訴我。"她快活地伸出手去讓那隻肥大的手緊緊地握祝仁民微微一笑,慢慢地放開佩珠的手。旁邊一個方臉闊嘴的中年男子接口說:"他剃光了胡子,我們幾乎不認識他了。"他親密地拍了拍仁民的肩頭。


    "你來,我們更熱鬧了。你預備在這裏久住嗎?"佩珠的一雙清澄的大眼裏射出了喜悅的光輝,她溫和地望著仁民的臉,等候他的回答。


    仁民把手插在西裝褲袋裏。他的西裝上衣敞開來,露出了被米色襯衫掩蓋著的結實的胸膛。喜悅的表情留在他的臉上,他迅速地動著頭,他望望佩珠,望望誌元(誌元就是方臉闊嘴的男子的名字),又望望別的人。他滿意地說:"你們都好,都很好。"他又回答佩珠道:"我在這裏不會住多久。我就要走的。"他的眼光仍舊停留左佩珠的臉上,他又笑了,溫和地說:"你比從前胖了些。我想你在這裏一定過得很好。"


    佩珠把頭向後一仰,快要搭在她眉毛上的幾縷黑發給甩到後麵去了。但是她一埋下頭,那幾縷頭發又慢慢地垂下來。


    她笑著說:"你問問他們,我過得怎樣?他們待我真好。這全是他們給我的。"


    "劍虹聽見這個消息一定很高興。他的精神倒很好,和從前沒有兩樣。隻是我老了一點,自己也覺得。"仁民說著,臉上仍舊留著笑容,雖然這中間他微微地把眉頭皺了一下,但是他並沒有感傷。他提到的劍虹就是佩珠的父親,現時還住在s地。


    "你倒跟從前不同了,"誌元插嘴說。"你比從前好了許多。你還記得從前在兩個女人包圍中演戀愛的悲喜劇的時候嗎?"


    誌元說話素來直率,他這個人想到什麽,便說什麽,他不怕他的話會使人難堪。他和平時一樣,張開大嘴,把白沫噴到聽話的人的臉上。


    仁民把眉頭又一皺,但馬上用笑容掩蓋了。他淡淡地分辯說:"你為什麽還提那些事情?我覺得比從前強健多了。我漸漸地能夠忍耐了。"他說到忍耐就把身子往下一沉,好像在試驗他是否有力量把腳跟站穩。


    "這裏的朋友你都認識嗎?……你什麽時候到的?為什麽不先給我們一個信?"佩珠繼續問道,她的眼光又在房裏幾個人的臉上輪了一轉,她看見黃瘦的雄,三角臉的陳清,塌鼻頭的雲,小臉上戴一副大眼鏡的克,眉清目秀的影,麵貌豐滿的慧,圓臉亮眼睛的敏,小眼睛高顴骨的碧。每個人都用親切的眼光回答她的注視。她覺得自己被友愛圍繞著,心裏非常輕鬆,說一句話就仿佛在發一個表示快樂的信號。


    "我昨晚到的,睡在誌元那裏。就隻見過這幾位朋友,"仁民回答著,也把眼光在那些男女的臉上輪了一轉。和佩珠一樣,他也得了同樣的表示友情的回答。"我素來就不大高興寫信。在信裏說話根本不方便。"


    "我父親前兩天還有信來,也不曾提到你來的事情,"佩珠說,便走到方桌旁邊。"你們在討論什麽事?仁民,你給我們帶來什麽好消息?"


    仁民也走到方桌旁邊,他換了嚴肅的語調說:"s地的朋友叫我帶了這些信來和你們商量。在我們那邊情形比較困難。"他俯下身子去翻閱桌上的文件,一張一張地陸續遞給佩珠看。


    雄和碧出去搬了凳子進來,慧和影也出去搬。凳子全搬進來了,每個人都有一個座位。大家圍著方桌坐下,仔細地輪流翻閱桌上的文件。房裏靜靜的,在天井裏誰也不會想到房裏會有這許多人。於是仁民的壓低的聲音響起來了。這是一篇長的報告。過後就有好幾個人接連地發言。碧和誌元說得最多;佩珠、雄、慧也說得不少。他們的聲音都很低。


    在某一點上,起了小的爭論,慧和誌元站在反對的兩方麵,兩個人起初都不肯讓步,反複爭論了好一會。誌元的不清楚的口音漸漸地敵不住慧的明快的口齒了,他顯得著急起來,差不多掙紅了臉。這其間佩珠出來抓住了兩個人的論點,極力使它們接近。後來誌元作了一個小小的讓步,讓大家修正了慧的提議把它通過了。眾人帶著微笑來討論新的問題。沒有人覺得奇怪。在他們的會議裏事情常常是如此進行的。


    這些時候賢一直在外麵天井裏走來走去。他不作聲,但是他並不覺得寂寞。他的臉上時時露出笑容,因為在他的眼睛裏現出了另一些景象。


    十二點鍾的光景會議完畢了。克和陳清先出來,開了大門走了。賢把大門重新關上。院子裏突然顯得熱鬧起來。


    "碧,我們做飯去,"雄拉著他的愛人碧到廳堂後麵廚房裏去了。


    "你們大家來幫忙呀。慧,影,佩珠……都來呀。"碧回過頭笑著喚那幾個女子。影馬上跟了去。慧應了一聲,卻依舊留在天井裏。佩珠已經走上廳堂,卻被誌元喚住了。誌元說:"佩珠,你不要去,我們陪仁民談談話。"


    賢跟在佩珠後麵,佩珠回轉身子對賢說:"賢,你進去吧。"


    她走回天井裏,靠了一株龍眼樹站著。


    仁民正在天井裏踱著,一麵和誌元談話。他看見佩珠,便站住把她端詳了一下,微笑說:"佩珠比從前高了些。從前她梳兩根辮子垂在腦後,好像一個小姑娘。"


    誌元第一個粗聲笑起來,接著別人都笑了。佩珠自己也忍不住笑,她並沒有紅臉,卻說道:"聽你這口氣好像你就是我的父親。你現在真的老了。"


    "你說我老?我不相信。我們這班人是不會老的。"仁民最不願意別人說他老,他聽見就要分辯,他的態度是半正經半開玩笑的。


    "說得好。"誌元在旁邊拍手稱讚起來。仁民掉過頭看他,笑道:"你還是從前那個樣子。"


    "你還記得從前的事情嗎?"誌元哈哈笑道。"還有那個女人……她叫什麽名字,我隻記得她姓熊……你那個時候正愛她愛得發昏。她嫁給那個官僚去了……你為了她還罵過我。"


    仁民用責備的眼光看了誌元一眼,似乎怪他不該說出這些話。他把眉頭略微一皺,低聲說:"她已經死了。她嫁了那個官僚不到一年就孤寂地死在醫院裏。我不知道她的墳在什麽地方。人死了,也用不著再提了。"他的聲音有些苦澀,他也不再說下去,便埋下了頭。


    眾人都知道仁民和那個姓熊的女人的關係,誌元和佩珠知道得更清楚,因為那時候他們都在s地;尤其是佩珠,她想到那個為了愛情犧牲一切的病弱的女人,心裏也很難過。誌元後悔不該提起那個女人,卻找不出話來表示歉意,他有點窘,他以為仁民在暗暗地吞眼淚。


    仁民抬起頭來。他的眼睛是幹的。他吐了一口氣,驚訝地問眾人道:"你們為什麽都不說話?"


    誌元又在仁民的肩頭輕輕拍了一下,一時說不出話來。佩珠卻朗朗地說了:"我隻記得她的一句話:事業上的安慰才是真正的安慰。"


    仁民感動地看了佩珠一眼,然後用平靜的聲音說:"你們以為我還在想念她嗎?我的心已經很平靜了。佩珠,你一定可以看出來。"他又抓住誌元的膀子說:"我不會再為那些事情流淚了。你不要替我擔心。我比從前強健多了,我不需要安慰。"他把眼睛抬向天空看。天空是藍的,非常清朗,沒有雲。光耀奪目的太陽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埋下頭,眼睛裏全是金光,並沒有那張淒哀的麵龐。


    誌元正要開口說話,忽然埋下頭,打了一個大噴嚏。聲音很大,就和"哎喲"相似,仿佛有人在鞭打他的背似的。他抬起頭,嘴邊盡是鼻涕和口涎,他慢慢地摸出手帕揩幹淨了。


    "誌元,你哭了?"慧在旁邊嘲笑說,她正在和敏說話,便回過頭來看誌元。


    "慧,你幾時看見我哭過?"誌元著急地分辯道,又張開他的大嘴露出那一排黃牙。"你們女人家才愛哭。"


    "我不承認,"佩珠插嘴說。"你幾時又看見我們哭過?"


    這時候碧從廳堂門後麵探出一個頭來高聲喚道:"佩珠,佩珠。"


    "什麽事?"佩珠掉過頭去看碧,眾人都把眼睛掉向那邊看。


    "你來呀。"碧命令似地說。


    "快吃飯了吧,"敏故意做出著急的樣子問碧。


    碧不答話就把頭伸了回去,佩珠半跑半走地到後麵去了。


    慧在旁邊開玩笑似地回答敏說:"不勞動的人就沒有飯吃。"


    賢從裏麵端了一碗菜出來,口裏叫著:"菜來了,大家快把桌子收拾好。"眾人忙著進屋去安排。隻有仁民和誌元還留在天井裏。


    "不許慧吃飯。"誌元大聲說,但是沒有人理他,慧已經跑進廳堂後麵廚房裏去了。


    "在裏麵吃,好嗎?"敏從房裏出來問仁民道。


    "在天井裏吃吧,今天又不會下雨,"誌元搶著說,便跟著敏進房去搬桌子出來。


    桌子放好在天井裏。慧和影從後麵端了菜出來。雄一個人提著燒飯的鍋子。碧捧出了碗筷。很快地他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吃吧,"誌元拿起筷子說。"大家都知道我的性子最急。"


    他伸手去挾菜。


    "佩珠呢?等等她吧,"仁民這樣說。


    "不用等了,你們先吃起來吧,"碧說完又往廚房裏去了。


    "仁民,你猜我現在有什麽感想?"誌元忽然望著仁民帶笑地說。


    "你在想氣象表吧,"仁民笑著答道,他還以為誌元在跟他開玩笑。誌元年輕時候不知道保養身體,得了一種病:天氣一變,肚皮就會痛,要吃八卦丹才可以把痛止祝因此朋友們叫他做"活的氣象表"。


    "不,我的肚皮早就不痛了,這許久就沒有發過一次,"誌元張開闊嘴得意地說,口沫濺出來,幾乎落進了菜碗裏麵。


    "當心點,誌元,"慧笑著插嘴說。"我們不要吃你的口水。"


    "慧,你真是一個多嘴的女人,"誌元用這譏笑來報複她,把眾人都引笑了。


    佩珠從後麵端了一碗菜出來,碧也端了一碗。賢空著手跟在後麵。碧看見眾人停住筷子在笑,便問道:"你們為什麽不吃飯?在笑什麽?"


    "我們在等你們,"慧搶著說。"你們快坐下來吧。"她拿了碗去盛飯。


    "這麽多的菜。今天是雄和碧請客,"塌鼻頭的雲許久都不曾說話,老是擺著笑臉看別人,現在才說出這麽兩句。


    九個人圍著一張方桌坐下來。賢擠在佩珠和慧兩人的中間。誌元第一個動著筷子,張開大嘴吃著。眾人一麵吃飯,一麵談話。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笑容。


    "可惜沒有酒,今天是應該吃酒的,"誌元忽然放下筷子說。


    "你的嘴又饞了。現在誰都不許吃酒。"碧看了他一眼,她明白他的意思。


    "我說吃你和雄的喜酒呢。你們兩個同居快到一個月了。"


    誌元得意地說。


    "吃什麽喜酒?你腦子裏就裝滿了封建思想。"慧嘲罵地插嘴道。


    "慧,你總愛跟我作對,難道先前我們還不曾吵夠?我已經讓了步,你還要罵我,"誌元依舊帶笑地說。


    慧正在咽一口飯,聽見這話就噗嗤笑了,把飯全噴了出來。她連忙掉過頭,但已經來不及,落了好些飯粒在桌上,菜碗裏也落了幾顆。


    "不行。慧把菜弄髒了,我們要她賠。"賢第一個嚷起來。


    慧卻隻顧笑,用手帕揩嘴。


    "今天就像在過節,大家這樣高興,"影一個人忍住笑,望著眾人說。


    "的確我很高興。今天就算是過節吧。我們歡迎仁民。我看見他,心裏真快活。"誌元接口道。


    "好,今天就算過節,"賢嚷著,他推著慧的膀子逼著問道:"慧,那碗菜怎麽辦?"


    慧已經笑夠了。她看那個菜碗,佩珠剛剛從那裏麵挾了菜走,接著敏又把筷子放進去。她快活地在賢的膀子上輕輕擰了一下,說:"你這個頑皮的孩子,你不吃,他們會吃。"


    眾人又笑了。笑聲在空中飛舞,在眾人的周圍盤旋。街上仍舊是靜靜的。院子裏陽光穿過樹葉,射下好幾顆明亮的斑點在他們的頭上和身上。


    "我想不到你們在這裏過得這麽快活。"仁民感動地說。


    "我不是寫信告訴過你嗎?你看我到這裏以後人都變了,"誌元說,他也很感動。


    "我們的生活裏是需要快樂的,"慧接口說。她放下碗,站起來低聲唱道:"我知道我活著的時候不多了,我就應該活它一個痛快。"


    "慧總愛說這一套話,"影皺了皺眉頭抱怨似地說。


    "那麽你想活到七十八十歲嗎?"慧走到影的背後,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溫和地反問道。


    "也許,"影短短地回答,回過頭一笑。


    "我就不預備活到那個時候,我隻希望早一天得到一個機會把生命獻出去,"敏擱下碗,用冷冷的語調說。"死並不是一件難事。我已經看見過好幾次了。我記得很清楚。"他最不能忘記的是有一次他處在危險的情形裏,一個喚做德的朋友來救了他,德犧牲了生命讓他逃掉。那個人的心情他還不能夠完全了解,然而死是無可挽回的了。他看見躺在血泊裏的屍體。他覺得生和死的距離在一瞬間便可以跨過。他這樣想,眼睛有些模糊了。他慢慢地把眼瞳往上麵一翻,他看見從斜對麵座位上影的背後射過來慧的眼光。是責備的,還是疑惑的,或者探索的,他分辨不出來,然而慧卻知道敏在想什麽。


    "敏,不要提那些事。記住今天是過節,我們都要快活。


    你一個人不要打斷大家的興趣。"誌元聽見敏的話覺得掃興,便發言阻止他。但是一股憂鬱的風已經吹到桌上來了。恰恰這時候好些人擱下了碗。


    "我從沒有想到死,死至多也不過是休息。我就不會想到休息。"佩珠沒有改變臉色,友愛的微笑始終留在她的臉上。


    "不要說話,有人在敲門,"碧忽然做個手勢嚴肅地低聲說。眾人就靜了下來。


    "我去開門,"賢搶著要去。但是碧已經先走了。


    不一會碧帶了一個穿學生裝的孩子回來,對雲說:"克要你去,這裏有一個字條。"她把紙條遞給雲。


    雲攤開字條看,那上麵寫著:


    "雲——明給人捉去了。我們剛剛得到消息。你馬上就來。克"的確是克的潦草的字跡。雲低聲把它們讀了出來。


    "埃"誌元吃驚地叫了一聲。


    敏站起來,用沉重的聲音說:"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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