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對夫婦過了十幾天平靜的生活。兩個人都是按時上班,按時回家。妻子也不再提離開的話,連那個箱子也從友人家拿回來了。就在拿回箱子的晚上,丈夫陪妻子在國泰戲院看過一次電影;他們後來又去看過一次,可是這次剛看到三分之二,電影就因警報台上掛出一個紅球而停止放映了。


    母親常常躲在她那個小房間裏。她似乎故意避開她的兒媳,不過兩個人要是遇在一處,她也並不對樹生板麵孔,說諷刺話,她隻是少講話罷了。


    星期日早晨小宣回家來,下午搭最後一班汽車回學校去。祖母見到孫兒,特別高興。她自然把她親手補好的大衣給小宣試穿了。為了這件大衣,她兒媳也對她含笑地說過幾句感謝話。


    天永遠是陰的,時而下小雨,時而雨停。可是馬路始終沒有全幹過。有時路上布滿泥漿,非常滑腳,人走在上麵,很不容易站穩。人行道上也是泥濘的。半個月很快地過去了,汪文宣某一天上午去公司辦公,剛走到十字路口就跌了一跤,把左邊膝蓋皮擦破一塊,他忍住痛,一歪一拐地走到公司門口。還沒有到辦公時間。鍾老坐在辦公桌前,兩眼望著路上行人,看見他進來,便問:“你怎麽啦,跌了跤嗎?”


    他點點頭,不答話,簽了到以後就往樓梯口走。


    “你請天假罷,不要把身體累壞了啊!”鍾老關心地說。


    他在樓梯口站住了,回過頭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輕輕地答道:“你曉得的,我有多少薪水好扣啊!”


    “這種時候,你還擔心扣薪水!你還要替公司拚死命!你知道我們還能夠在公司吃多少天飯!”鍾老有點激動地埋怨道。


    “有什麽辦法!我們既然吃公司的飯,”他疲倦地答道。他想關,卻笑不出聲來。


    “吃公司的飯?我們這個不是鐵飯碗啊,”鍾老冷笑道。


    他吃了一驚,連忙走近鍾老的辦公桌,小聲問道:“你聽到什麽消息嗎?”


    “日本人打下了桂林,柳州,來勢很凶啊。聽說總經理有過表示,要是敵人進了貴州,就把公司搬到蘭州去,他已經打電報到蘭州去找房子了。要是真的搬蘭州的話,什麽都完了。我們這般人還不是隻好滾蛋!”鍾老又發牢騷地說。


    會有這樣的事!他發呆了。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他疲倦地搖著頭說:“不會罷,不會罷。”


    “也說不定。不過他們那種人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就拿公司來說:一些人一事不做,拿大薪水;象你整天拚命賣力氣,卻隻拿那麽一點錢,真少得可以!”鍾老還沒有把話講完,看見周主任大步走進來,便收了話頭,低聲對他說:“他今天怎麽來得這樣早!……你上樓去辦公罷。”


    他沒精打采地上了樓。他走過吳科長的辦公桌前,吳科長忽然抬起頭把他打量了一下,看得他毛骨悚然。他膽戰心驚地走到自己位子前坐下,攤開那部永遠校不完的長篇譯稿,想把自己的腦子硬塞到那堆黑字中間去。“真沒有出息啊,他們連文章都做不通,我還要怕他們!”他暗暗地責備自己。可是他仍然小心翼翼地做他的工作。


    腿不斷地痛,他的思想不能夠集中,他不知道自己一上午幹了些什麽事。他想到家,想到這裏的工作情形,想到剛才鍾老的話。他好些天沒有看報了。他個人的痛苦占有了他的整個心,別的身外事情再也引不起他的注意。過去,湘北戰事爆發,長沙淪陷,衡陽苦戰,全州失守,都不曾給他添一點苦惱。生活的擔子重重地壓著他,這幾年他一直沒有暢快地吐過一口氣。周圍的一切跟他有什麽關係呢?人人都在對他說,世界大局一天一天地在好轉,可是他的日子卻一天比一天地更艱難了。


    開飯的鈴聲驚醒了他,把他從那些思想的糾纏中救了出來。他仰起頭吐了一口氣。一個同事馬上走到他麵前,說聲:“你簽個字罷,”就攤開一張信箋在他的桌上。他吃驚地一看,原來是同事們發起的給周主任做壽的公啟,每人名下攤派一千元。一千元,這是一個不小的數目,他躊躇一下,但是那個同事輕蔑地在旁邊咳嗽了。他惶恐地立刻拿起筆簽上自己的名字。同事笑了笑走開了。他站起來,覺得不僅左膝還在痛,連周身骨頭都痠痛了。他勉強支持著走下樓去吃中飯。


    在飯桌上同事們激動地談論著桂、柳的失陷,和敵人的動向。他埋著頭吃飯,不參加討論,也不傾聽他們談論。他覺得渾身發冷,疑心是“擺子”發作了。他放下碗離開飯桌,鍾老望見他,便走過來說:“你不舒服罷?你臉色很難看,下半天不要辦公了。回家去睡個午覺也好。”


    他感激地點一個頭,回答道:“那麽就請你替我請半天假罷;我自己也覺得精神不大好。”他走出門去。一輛人力車正拉到門前,車夫無意地看了他一眼。鍾老在門內勸道:“你坐車回去罷。”


    “不要緊,路很近,我可以慢慢走,”他回過頭答道,便打起精神走下馬路,到對麵人行道上去。


    他走得很慢。身子搖搖晃晃;頭變得特別重,不時要往頸上縮。走路時左膝的傷處仍然在痛,他隻好咬緊牙關,三步一停地埋著頭走,終於走了一大段路。前麵就是國際了。他忽然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分明是他的妻子在說話。他吃驚地抬起頭。果然是她,她同那個穿漂亮大衣的年輕男子站在玻璃櫥窗前,看裏麵陳列的物品。但是她馬上跟著那個人進裏麵去了。她沒有看見他,也不會想到他離她就隻有三四步的光景。


    他看到她的背影,今天她的身子似乎比任何時候都動人,她豐腴並且顯得年輕而富於生命力。雖然她和他同歲,可是他看看自己單薄瘦弱的身子,和一顛一簸的走路姿勢,還有他那疲乏的精神,他覺得她同他相差的地方太多,他們不象是同一個時代的人。


    這樣一想,他感到一種鋒利的痛苦了。那個身材魁梧的年輕男人使他苦惱。她和那個人倒似乎更接近,距離更短。她站在那個人旁邊,倒使看見的人起一種和諧的感覺。他的心不安靜了。他本來已經走過了那個咖啡店,現在又轉回來,也站在櫥窗前,看看裏麵放著些什麽東西。大蛋糕、美國咖啡、口香糖、巧克力糖,真是五光十色。他們在看什麽呢?——他想。“happybirthday”,蛋糕的奶油麵上紅花綠葉中間現出這兩個紅色的英文字。他忽然記起來還有半個多月便是她的生日。他們剛才在看的,是不是這個生日蛋糕呢?那個年輕男人在準備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嗎?可是他自己呢?他又有什麽禮物送給她?他不自覺地把手伸進衣袋裏去。他掏出一把鈔票來。他低頭數了一數,一千一百幾十元!這是他的全部財產。他明晚還得拿出公宴主任的份子錢一千元。他再看蛋糕,他看見了旁邊一張白紙條,上麵寫著:“四磅奶油大蛋糕法幣一千六百元”。他歎了一口氣。他連一磅也買不起,多寒傖!他躲避似地掉開了頭。他剛把身子轉開,忽然想道:“他一定買得起的。”這個“他”指的是裏麵那個年輕人。這個思想傷害了他。他已經走過了咖啡店,又回轉來,走進大門,站到玻璃貨櫃前,假裝在看裏麵陳列的糖果點心,卻偷偷地側過頭朝咖啡廳看去。樹生正拿起杯子放到唇邊小口地呷著,她的臉上帶著笑容。妒忌使他心裏難過。他又害怕她會看到他。他不敢再停留,便急急地走出了大門。


    一路上他隻覺得心在翻騰,頭在燃燒,他擔心自己會倒在這條傾斜不平的泥濘路上。他總算支持著到了家。


    母親係著圍裙,立在方桌前挽起袖子洗衣服,抬起頭驚訝地問他一句:“你吃過飯沒有?”


    “吃過了,”他疲倦地答道。他勉強地在母親旁邊站了片刻。


    “你今天怎麽回來得這樣早?臉色又這樣難看!你不舒服嗎?”母親吃驚地說,她把兩隻手從盆裏拿出來,在圍裙上揩幹了。“快去睡下來,快去睡下來!”她半扶半推地把他送到床前。


    “我沒有病,”他還在解釋,但是到了床前他再也支持不住,連鞋子也不脫,便倒下去。


    “你把鞋子脫掉,舒服點,”母親站在床前說。


    他掙紮著剛要坐起來,馬上又倒下去了,同時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


    “你好好地睡,我給你脫,”母親說著,真的彎下身子去解他的鞋帶。他閉著眼睛躺在床上。母親把他的兩隻皮鞋都脫掉了。她伸直身子帶著痛苦的關心望他的臉。“我給你蓋床毯子罷,”她又說,便把那幅疊好放在床腳的毛毯打開,蓋在他的身上。


    他睜開眼睛望著她,有氣沒力地說了一句:“我恐怕在打擺子。”他的臉色白得象一張紙,連嘴唇也是灰白的。


    “你睡罷,你隻管睡你的,等一會兒我給你吃奎寧,”母親安慰他說。她臉上的皺紋顯得更多了,頭發也好象沒有一根是黑色的了。她剛回到四川來的時候完全不是這個樣子。現在她自己燒飯,自己洗衣服,這些年她也苦夠了。完全是他使她受苦的。可是她始終關心他,不離開他。“她真是好母親啊,”他暗暗地稱讚道。


    後來母親拿來三粒奎寧丸給他吞下了。她把剩下的半杯白開水放到方桌上去。


    “媽,”他感激地喚了一聲,淚水從眼角掉下來了,他望著他母親,半晌說不出話。


    “什麽事?”母親又走到床前俯下頭親切地問道。


    “你真好……你對我太好了……”他斷斷續續地說。


    “你睡罷,這些話等你好起來再說,”母親和藹地安慰他。


    “我不要緊,”他搖搖頭無力地說。他看見母親並不注意聽他的話,又解釋道:“我隻請半天假。明天他們公宴周主任,給他祝壽,我還要去參加。”


    “你隻請半天假?”母親不以為然地說。“其實你可以多休息一天,不必擔心扣不扣薪水。”


    “我明天一定要去,不然他們會看不起我,說我太‘狗’,想賴掉份子錢,”他用力說,臉都爭紅了。


    “‘狗’不‘狗’是你自己的事,跟他們有什麽相幹?周主任又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母親氣憤地說。她忽然又問一句:“你看見樹生嗎?”


    “我剛才還看見她,”他不加思索地回答。


    “那麽她不陪你回家?她很可以請假回來看護你,她們當‘花瓶’的,不怕扣薪水。”她的妒忌和憎恨又被他那句話引起來了,她隻顧發泄自己的怒氣,卻沒有想到她的話怎樣傷了他的心。


    他呆呆地望著母親,過了一會兒才露出微笑(多麽痛苦的微笑!),自語似地小聲說:


    “她,她是天使啊。我不配她!”


    母親隻聽清楚他的後一句話,便氣惱地接嘴說:


    “你不配她?明明是她不配你啊!說是在銀行辦公,卻一天打扮得妖形怪狀,又不是去做女招待,哪個曉得她一天辦些什麽公?”


    他不答話,隻是痛苦地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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