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陳主任差人送來一封信,裏麵有這樣的幾句話:


    “……我的飛機票發生問題,要延遲一個星期。但下星期三一定可以走。……你的事已講妥了。”


    “這星期內調職通知書就會下來。……明早八點鍾仍在冠生園等候……”


    樹生看完信抬起頭,她的眼光無意間同母親的眼光碰到了。她看出了憎恨和譏笑。“我都知道,你那些鬼把戲!”母親的眼光似乎在這樣說。


    “你管不著我!”她心裏想,她輕輕地咳了一聲。這時她同母親兩個人正在吃晚飯,母親比她先放下碗。


    他在床上斷續地幹咳。這種咳聲在她們的耳裏漸漸變成熟習的了,他時常用手在胸膛上輕輕擦揉,他內部有什麽東西出了毛病,痛得厲害,而且使他呼吸不暢快。這樣的擦揉倒可以給他一點舒適。他時時覺得喉管發癢,他忍不住要咳嗽,卻又咳不出痰來。有時他必須用力咳。但是一用力,他又覺得胸部疼痛。這痛苦他一直忍受著,他竭力不發出一聲響亮的(甚至別人可以聽見的)呻吟。他盡可能不讓她們知道他的真實情形。另一方麵他卻極仔細地注意她們的動作,傾聽她們的談話。


    “行裏送信來,有要緊事嗎?”他停止了咳嗽,關心地問,聲音不高。


    妻沒有聽見。母親掉過臉來看他,顯然她也沒有聽清楚他的話,因為她在問:“宣,你要什麽?”


    “沒有什麽,”他搖搖頭答道。但是停了兩三分鍾他又說:“我問樹生,信裏是不是有什麽要緊事情?”這次聲音較高,妻也聽見了。


    “一個同事寫來的,沒有什麽要緊事,”妻淡淡地回答。母親馬上掉過頭看她一眼,那神情仿佛在說:“你在騙他,我知道。”


    “我聽見說是陳主任送來的,”他想了想又說。


    “是他,”妻淡淡地回答。


    “他不是要飛蘭州嗎?怎麽還沒有走?”他又想了一下,再問。


    “本來說明天飛的。現在又說飛機票有問題,要延遲一個星期,”妻仍舊用淡漠的調子回答。


    過了幾分鍾,妻站起來,收拾飯桌上的碗碟,母親到外麵去提開水壺。他忽然又問:


    “我記得你說過行裏要調你到蘭州去,怎麽這兩天又不見提起了?”


    妻掉過頭,用詫異的眼光看了他一眼,竭力做出平淡的聲調回答:


    “那不過是一句話,不見得就成事實。”


    恰恰在這個時候母親提了開水壺進來,她聽見樹生的話,哼了一聲,又看了樹生一眼,仿佛說:“你撒謊!”


    妻臉上微微發紅,嘴動了一下,但是她並沒有說什麽,就把眼睛掉開了。


    “萬一行裏真的調你去,你去不去呢?”他還在追問。妻不知道他存著什麽樣的心思。


    “我不一定去,”她短短地答道,他這種類似審問的問話使她心煩。


    “既然調你去,不去恐怕不行罷,”他不知道她的心情,隻顧絮絮地講下去。


    “不行,就辭職,”她答得很幹脆,而其實她並沒有考慮這個問題。


    “辭職,怎麽行!我病在床上,小宣又要上學。我們還有什麽辦法活下去?”他自語似地說。


    “那麽賣東西,借債。總不會餓死罷,”妻接嘴說,她故意說給母親聽。她覺得今天受那個女人的氣太多了,她總想找個機會刺那個女人一下。


    他苦笑了。“你看,我們還有值錢東西嗎?這兩年什麽都吃光了。借錢向哪個借?隻有你還有幾個闊朋友……”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她帶點厭煩地打斷了他的話;“你有病不能多講話,你好好地睡罷。”她掉開臉不看他。


    “我睡不著,一閉上眼,就象在演電影。腦子簡直不能夠休息,”他訴苦般地說。


    “你思慮太多。你不要多想,還是安安靜靜地睡罷,”妻同情地看他一眼溫和地安慰道。


    “我怎麽能不想呢?才三十四歲就害了這種病,不知道能不能好啊!”他痛苦地說。


    “宣,你不要著急,你一定會好的,張伯情說吃幾付藥,養半個月,一定會好,”母親插嘴說。


    “我主張你去醫院檢查一下,最好透視一下,這樣靠得住些。我對……”妻沉吟半晌終於正色說道。但是話未說完,就被他打岔了。


    “萬一檢查出來是第三期肺病,又怎麽辦?”他問。


    “那麽就照治肺病的辦法醫治,”妻毫不猶豫地回答。


    “那是富貴病啊,不說醫,就是養,也要一筆大錢,”他苦笑道。


    “那麽窮人生病就該死嗎?”妻憤慨地說。她關心地望著他:“不要緊,我還可以給你設法,醫藥費不會成問題。”


    “不過我不能白白地亂花你的錢啊!”他搖搖頭說。其實他的決心已經因她的話開始動搖了。他還要說話,可是他的胸部象被什麽東西壓住了似的,氣緊得很,仿佛隨時都會閉塞住。他接連沙沙地咻著。呼吸聲也很粗重。


    “請你讓他休息一會兒罷,”母親瞪了妻一眼,說。她馬上又走到他的床前,改用憐惜的眼光望著他,柔聲說:“你不要多說話,說話傷神,會加病的。你閉上眼睛睡罷。”


    他答了一個“是”宇,輕輕地歎一口氣,真的把眼睛閉上了。


    妻碰了一個釘子,頗不甘心,她臉一紅,很想即刻發作。但是她又想:這樣單調的爭吵有什麽好處呢?永遠得不到結果,不管怎樣把那些沒有意義的話反複重說,不管怎樣用仇恨的眼光互相注視。沒有和解,也沒有決裂。他沒有方法把母親和妻拉在一起,也沒有毅力在兩個人中間選取一個。永遠是敷衍和拖。除了這個,他似乎再不能做別的事情。現在他病在床上,他還能夠給她什麽呢?安慰?支持?……他在那邊歎氣。現在應該她歎氣了。她把她的青春犧牲在這間陰暗、寒冷的屋子裏,卻換來仇視和敷衍。她覺得自己的忍耐快達到限度了。


    “你會討好他。好罷,我就讓你,我並不希罕他,”她在心裏罵道。她輕輕地冷笑一聲,就慢步走到右側窗前,隔著玻璃窗看街景。


    夜相當冷。寒氣涼涼地摸她的臉。下麵是一片黑。隻有寥寥幾盞燈光。原來她這所樓房是一個界線,樓房外算是另一區域,那一區今天停電。她打了一個冷噤,又聳了聳肩。“為什麽總是停電?”她煩躁地小聲自語。沒有人理她。在這個屋子裏她是不被人重視的!她的孤獨使她自己害怕。她又轉過身來迎著電燈光。電燈光就跟病人的眼睛一樣,它也不能給她的心添一點溫暖。她把眼光移向病床。他閉著眼張著嘴重重地在吐氣。他似乎一點鍾一點鍾地瘦下去。“他也實在可憐,”她想道。母親已經出去了。她走到病床前把棉被輕輕拉了一下。他忽然睜開眼睛來看她,他定睛望著她,好象不認識她似的。她的心猛然跳了一下。她接著溫和地解釋道:“你的鋪蓋快掉下地了,我給你拉上來。”


    “是嗎?”他說,接著又問:“媽睡了?你不休息?”


    “還早,”她答道。“你好好睡罷。”


    “我正說不睡,怎麽又睡著了?”他微笑說。“我有話對你說。明天是你生日……”


    “連我自己都忘了,你還提它做什麽!”她溫柔地插嘴說。


    “這是一千六百元,請你替我去定一個四磅蛋糕,明天要的。我不敢麻煩媽,隻好請你自己去定,很對不起你……”他顫抖地伸出手來,手中有一卷舊鈔票。


    “我哪裏還有心腸過生日?不要買罷,”她感激地說,差一點流下淚來。


    “你要去定啊……一定要替我定啊……我自己不敢出去……隻好麻煩你……你把錢拿著……”他斷斷續續地說。


    有人在叩門。她想:“難道又是他差人送信來?”這個“他”是指陳主任。她隨口說了一句:“請進來。”


    出乎她的意外,進來的是一個禿頭的老頭子,他公司裏的同事鍾老。“好,我真謝謝你,”她小聲說,就把鈔票收下了。


    “汪兄,怎麽啦?睡了嗎?”鍾老一進門就大聲說。又向著她說:“大嫂好。”


    “鍾先生,請坐,”她連忙招呼道。


    “鍾老,怎麽你跑來了?我的病不要緊,就會好的。對不起,讓你跑一趟。我今天早晨剛起來,正要去上班,忽然頭暈得很,便又睡下了,一直睡到現在,”他抱歉地說,勉強坐了起來。


    “你睡,你睡,我坐坐就走的,”鍾老走到床前,一麵說話,一麵做出要他躺下的手勢。


    “不要緊,我就在床上坐坐,我不想睡。你看我衣服都沒有脫,”他坐在床上說。


    “看受涼啊,你還是躺下罷。你躺下我們談,也是一樣,”鍾老和藹地說。


    “鍾先生,請坐罷。請吃茶啊,”她倒了一杯茶放在方桌上,一麵對鍾老說。


    “謝謝,大嫂,”鍾老客氣地帶笑說,就在一個凳子上坐了。


    “剛才看見晚報,六寨也克服了,這倒是個好消息啊,”鍾老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是,”他說,幹咳了四五聲。“那麽公司不會搬家了,”他感到一點安慰地說。


    “當然不會搬了。搬蘭州不過是一句話,現在用不著逃難了,”鍾老說。


    “那麽請你明夭替我請一天假。我想再休息一天就上班,免得多扣薪水,”他說。


    “你用不著後天就去,你可以在家裏多休息幾天。公司裏校對的工作對你身體不相宜。還是身體要緊,”鍾老慢吞吞地勸他道。


    “不過我們周主任和吳科長的脾氣你是知道的。要吃他們這碗飯,就隻好忍點氣。”他說著,皺了兩次眉頭。鍾老正要開口,他忽然問道:“昨天我走後你沒有聽見他們講起我什麽事罷?”


    “我在樓下辦公,怎麽聽得見呢?”鍾老答道。“不過——”鍾老從懷裏掏出一卷鈔票,又站起來,走到床前,把鈔票放在病人的枕頭旁邊。“這裏一萬零五百塊,是你一個半月的薪水,周主任要我給你送來。”


    “一個半月的薪水,他要你給我送來?為什麽?”他驚問道。停了片刻,他忽然大聲說:“是不是他要裁掉我?”


    “他說……他說,”鍾老結結巴巴地說,紅著臉講不下去了。


    “我做了什麽錯事呢?他不能無緣無故就趕走我,”他憤慨地說。他覺得自己的血往上直衝,整個頭都在發燒。左胸一股一股地痛,他開始喘氣。“我在公司裏一天規規矩矩地辦公,一句話也不敢說。我已經忍無可忍了,我什麽氣都忍受下去,我簡直——”


    “老汪,你不要生氣,他不是趕走你……他說……你身體不好……一定有t.b.1。他要我勸你休息半年再說,”鍾老鼓起勇氣說出來。“這自然是他的武斷,據我看你不見得就有肺病。你不過營養差一點,平日人也太累,休息個把月就會好的。不過周主任,他不這樣想,他要你多休息。他說送你兩個月薪水,你支了半個月,所以這裏隻有一個半月的錢。也好,你索性多休息幾天,身體養好了,另外找個事,反倒痛快些。”


    他埋下頭不作聲。


    “真豈有此理!給他們做了兩年牛馬,病倒了就一腳踢開,”妻氣憤地插嘴說。“宣,鍾先生的話不錯,等你病好了,另外找個比較痛快的事。”


    “現在找事也不容易,”他抬起頭說。


    “我可以托人設法,我不信連你現在這樣的事也找不到,”妻說。他不再說話。


    “大嫂的意思不錯。其實我們公司,那種官而商商而官的組織是弄不好的,汪兄丟了這裏的事並不可惜,”鍾老接嘴說。


    “他人太老好,在外麵做事容易吃虧。這兩年要不是靠鍾先生關照,恐怕早就站不住了,”妻說。


    “大嫂太客氣了。我哪裏說得上關照,一點忙也沒有幫到,實在對不起汪兄,”鍾老帶笑地說,臉上微微露出了歉意。“不過我跟汪兄平日談得攏,我很敬佩汪兄的為人。公司裏都知道我跟汪兄熟,所以周主任要我來辦這個差使,”鍾老接著又解釋道。


    “我知道,我們明白鍾先生的意思。既然周主任有這樣的表示,文宣就遵命辭職罷,”妻也帶笑說(她的笑容看得出是很勉強的)。她馬上又向著她的丈夫問道:“是不是這樣,宣?”


    “是,是,”他含含糊糊地應道。


    “大嫂這個意思很不錯,”鍾老稱讚道。“公司既然沒有前途,也值不得留戀。請汪兄好好保養身體,身體好了,另外找事也不難……”他又談了幾句閑話,忽然立起來客氣地說:“我不打擾你們了。我改天再來。汪兄,你好好養病罷。在這個時代還是身體寶貴啊。”


    “鍾老,再坐一會兒,我們很閑,”他挽留道。妻覺得他替她說了話。來一個容人,至少給這個屋子添一點變化,一點熱,一點生氣。


    “不坐了,改天再來暢談,”鍾老帶笑地告辭道。“我還有別的事,”他加上這句解釋。


    “那麽我不送你了,走好啊,”他失望地說。


    “不要送,我以後會常來的,”鍾老客氣地回答,一麵朝房門走去。


    “我送鍾先生,”她說。


    “大嫂,不敢當,請留步罷,”鍾老說,他已經走到房門口了。


    “外麵黑得很,我送鍾先生出去,”她說。她打著手電把客人送到樓梯口,就站在那裏用手電光照著鍾老走下樓去,她一麵叮囑:“走好啊,走好啊。”


    “看得見,大嫂,請回去罷,”鍾老在下麵客氣地說。她懶洋洋地轉過身,打算回屋去。忽然聽見鍾老的聲音在跟別人講話。


    “她回來了,”她想道,這個“她”自然是指他的母親。她馬上起了一種不愉快的感覺,便急急走回房去。


    “他走啦?”他問道。這是不必問也不必回答的問話,他顯然是為了排遣寂寞才說的。他已經躺下去了。


    “走了,”她沒精打采地答道。屋子裏沒有一點熱氣。永遠是那種病態的黃色的電燈光,和那幾樣破舊的家具。他永遠帶著不死不活的樣子。她受不了!她覺得自己還是一個活人。她渴望看見一個活人。


    “這筆錢你替我收起來,”他苦笑地說。“這是我賣命的錢啊。”


    她應了一聲。後一句話聲音更低,沒有被她聽見。她似乎要走到床前去。但是她忽然又退後一步,溫和地說:“你交給媽罷,免得她不高興。”


    他輕輕地歎一口氣,也不再說什麽。在外麵廊上已經響著母親的腳步聲,接著那個老婦人走進來了。


    “媽,你到哪兒去了?”他親切地問道。他的聲音在這間陰暗寒冷的屋子裏寂寞地顫抖著。


    “我到張伯情那兒去了一趟。我不放心,我問他究竟你的病怎樣。他說不要緊,並不是肺癆,吃幾付藥,就會好的,”母親溫和地說,但是她的聲音裏卻露出了一點焦慮。


    “是,不要緊,我也知道不要緊,”他感激地答道。“你何必還要出去。外麵一定很冷。你一天也夠累了。你簡直是在做我們的老媽子,我真對不起你啊。”他的眼淚流出來了。


    “你好好養病罷,不要管這些閑事。我這些年已經做慣老媽子了。我沒有她那樣的好命,”母親答道。說了最後一句,她感到一陣痛快,她不自覺地瞥了樹生一眼。


    樹生正立在方桌前聽他們母子談話。她仿佛又挨了一記意外的耳光,她在心裏叫了一聲:“哎呀!”她回看了他母親一眼。但是母親已經走到病人的床前去了,現在還在說:“不過張伯情說,這個地方冬天的霧對你身體實在不相宜,他勸我們搬個地方。”


    “搬地方……我們朝哪裏搬?我們哪裏還有錢搬家?”他歎息道。


    永遠是這一類刺耳的話。生命就這樣平平淡淡一點一滴地消耗。樹生的忍耐力到了最高限度了。她並沒有犯罪,為什麽應該受罰?這裏不就是使生命憔悴的監牢?她應該飛,她必須飛,趁她還有著翅膀的時候。為什麽她不應該走呢?她和他們中間再沒有共同點了,她不能陪著他們犧牲。她要救出她自己。


    母親還在那裏講話,聲音象箭似地朝著她的心射過來。“你射來罷,我不怕,我不屑於跟你爭……”她自負地想道。她的心突然暖和起來了——


    注釋:


    1t.b.:(英文)肺結核。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寒夜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巴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巴金並收藏寒夜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