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然遲來的道歉,雖然沒有令林曉維立即回心轉意,卻也多少改變了曉維對他的態度。


    之前幾周,曉維對他愛理不搭,電話不接,偶爾在某個場合相遇也裝沒看見。最近則對他客氣了很多,周然打來電話,她雖然不見有多熱情,卻不再拒聽;若周然提出合理要求,她也盡量配合。


    周然不是癡纏之人,無論他的電話曉維接或不接,其實他都打得不算積極。但他的鮮花依然定時地送著,放在圓形或長方形盒子裏,混在一堆快遞包裹裏也不是太起眼,一旦打開便溢了滿室的芳香,以至於曉維主動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表示抗議,因為這樣無聊的行為讓她覺得很丟臉。


    後來這盒裝的昂貴又低調的鮮花便改送到她的公寓,每天傍晚她經過值班室時,由保安笑嗬嗬地遞給她。


    曉維記得讀書期間,隔壁宿舍曾有位已經有了男友的美麗師姐被某位富家子弟狂熱追求,每日送花,連送了九十九日,終於成功地撬了她男友的牆腳。她們這些看客不止一次地討論又感慨,若是主角換作自己,能否抵得了這種誘惑。


    那時曉維才上大一,對這樣誇張的追求,雖然不曾幻想,卻仍覺得這十足浪漫的光環足以蓋住橫刀奪愛的失德。真若換作自己,也未必能夠把持得住。


    十幾年後,她竟也成了這種令人吐血的浪漫惡俗橋段裏的女主角,而她隻覺得荒唐無奈啼笑皆非。


    丁乙乙的反應比曉維強烈得多,在聽到曉維的轉述後失態爆笑,捂著肚子說:“我一直把他當成聰明人的典範,沒想到他隻會用這麽陳舊俗爛的招式追女人。聽說他最近剛得了一個什麽創新型管理人才獎?‘創新’,哈哈,原來從周然身上也找得出這樣的幽默細胞。”


    曉維交友圈子窄,深交的朋友更少,在與周然分居幾個月後也沒幾個人知道。當初她不想在離婚前接受太多的異樣目光,所以願意與周然維持表麵的和平,結果這一步退讓令她相當的被動和身不由己。


    譬如,昔日的對門鄰居夫妻重返故地旅行,特意來拜訪他們夫妻二人。曉維自是不好推辭,周末與周然扮成恩愛夫妻接待他們倆。


    他們兩對當初同一天搬入新居,都是新婚,也曾互相照應,結下了難得的友情。如今那夫妻二人已定居國外數年,曉維他們也早就搬離了當初的小屋。


    故友重聚,不免要回憶一些往事。他倆陪著那對已經有四五年沒回國的夫妻重遊了他們舊日所住的小區,討論著那些依然沒變的或已經大變的地方,又找了一家以前曾經一起去過的飯店吃飯。那飯店還維持著五年前的裝飾風格,桌椅地磚天花板和壁紙都不曾換過,如今泛著一股老舊的味道。


    “這城市變化真快,才幾天沒回來,走在路上就覺得陌生了。還好還好,你倆,我倆,還有這裏,大家都沒怎麽變。”鄰居妻說。


    鄰居夫摟著妻子的脖子笑嘻嘻:“更巧的是,連人口都沒增加。我倆下定決心做丁克,小艾怕影響身材怕我變心,我怕小艾有了孩子無視我,所以一拍即合。你倆呢?”這對神經大條的夫妻無辜而認真地看著他倆,等待答案。


    曉維微笑著掩飾尷尬,用眼神把這個問題拋給周然。周然朝那對夫妻笑笑:“差不多的理由吧。”


    下午,他們四人在溫泉山莊的露天池子裏泡到夕陽落山。


    那對恩愛得如膠似漆宛若連體嬰的夫妻,即使泡溫泉時也偎在一起手拉著手,令曉維周然大開眼界。至於他們倆,自是一副相敬如賓的標準模版。曉維遞水給周然,他說“謝謝”,周然給曉維遞毛巾,她也同樣道謝。他倆唯一算得上親密互動的時刻,是曉維遊了兩圈後小腿抽筋,周然扶她坐在池邊,半跪著給她按摩,才捏了七八下,曉維就邊說已經好了邊推開他。


    晚上兩對夫妻分別住在兩間相鄰的客房。


    床相當的大,擠一擠睡四人都不成問題,又有兩床被子,曉維與周然分睡在遙遠的兩端。


    客房隔音條件不太好,夜深人靜之時,一牆之隔的另一端,嬉笑嬌喘呻吟低吼,床板的吱吱呀呀,即使曉維用單被蒙了耳朵,也聽得分明。偏偏周然睡覺時安靜得出奇,不打鼾,連呼吸聲都很輕,他們的房間越安靜,就顯得隔壁越熱鬧,令容易失眠的曉維越發地沒睡意。


    她躺在那兒默數綿羊,數來數去,雖沒數出困意,卻口渴了。她輕輕起身,打算去倒水,不料才剛剛找到拖鞋,周然竟也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原先坐在床沿的曉維立即彈跳起來,離開床沿至少一米遠。


    屋裏黑黑的,隻隱約見著彼此的影子,聲音也模模糊糊仿佛沒有邊界。周然問:“你去哪兒?”


    曉維本來是打算去倒水喝的,可是她心裏一慌亂,隨口就說:“出去走走。”


    周然擰開台燈,看了看時間:“這麽晚,不安全。我陪你一起。”


    本想改口的曉維,現在改也來不及了。


    於是,在這樣一個沒有月亮隻有星星的晚上,林曉維與周然,穿著睡衣,披著外套,踩著拖鞋,走在溫泉山莊的鵝卵石小路上。空氣裏氤氳著潤濕的水汽,飄散著花草的清香與溫泉水淡淡的硫磺氣味。四周實在太安靜,他倆隨便說一句話,都好像能把周圍別墅裏的客人全驚醒。所以他倆一言不發,就那麽安安靜靜地走了半小時。


    等他們再回去時,隔壁也安靜了。


    “太荒唐了。”曉維對丁乙乙說,“周然若態度再強硬一些,我就能做到與他硬碰硬;他若是能像某些男人一樣胡攪蠻纏,我反而可以更堅決一些地想要甩脫他。可恰恰是他現在這樣,讓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連我自己有時都覺得他十分無辜大度,而我在無理取鬧。你說呢?”


    “他似乎非常了解你的脾氣。”乙乙說。


    “嗯,我覺得他很擅長研究對手的弱點。”曉維歎息,懶洋洋地縮回沙發裏,目光瞥向牆角亮著屏幕靜了音的電視。突然她“哎喲”一聲,直起了身子。


    “怎麽了?”乙乙問。


    “他正在那裏出差。不對,是在鄰國。”屏幕上,某個小國政局動蕩,國內混亂一片。


    “你看,一邊吵著要離婚,一邊又這樣替他擔心。你這不是為難自己嘛。”


    “即使不認識的同胞在國外可能遇到危險,我也會擔心,何況是熟人。”曉維嘴上不服軟,但她上網時卻忍不住去翻查她從不關注的國際時政和軍事消息,直到周然平安回國。


    丁乙乙自從出書後多了很多新的工作機會,而沈沉則因為工作原因被困在公司裏。他倆兩周沒見麵了。


    沈沉在午餐時間給乙乙打電話:“我好像非常想念你。”


    乙乙一邊玩著網絡遊戲一邊回應:“其實我也挺想你的。”


    “你這句話太敷衍了,什麽叫‘其實’?”


    “你才敷衍,什麽叫‘好像’?”


    丁乙乙結束了與沈沉的這通電話,出去采購了一堆食材,洗菜支鍋燒水,開始煲湯。


    沈沉剛才在電話裏滿腹牢騷:“我們新換了廚師,做的菜又酸又鹹又辣,吃得我臉上又長青春痘。還有他們做湯就是把水燒開後加很多醬油和雞精,喝得我想吐。”


    湯煲了整整四小時,在這期間她準備好了晚上和第二天的節目。然後她把湯裝進保溫筒裏,開車出門。乙乙雖然廚藝不怎麽樣,卻因為舍得浪費燃氣舍得耗費時間而煲得一手好湯,為此得到了沈沉很多次誇獎。


    在路上,丁乙乙簡直要被自己幾十公裏送煲湯的賢惠行為感動死了。


    沈沉為了工作暫時住在公司的單身倒班宿舍裏。乙乙在休息區等他時,恰好撞見一名女子對沈沉大獻殷勤:“沈工,您的工裝髒了,我幫您洗洗吧。”


    “有洗衣機。另外保潔工也會幫我洗。謝謝。”


    “您的扣子快要掉了,我幫您縫上吧。”


    “我自己會縫。”


    “那您還有什麽別的事情需要我來為您做嗎?什麽都可以。”


    “什麽都不需要……”


    他們的聲音越來越近,乙乙迅速貓下腰,打算藏匿自己。


    其實她若是坐在那兒不動,精神有一點萎靡的沈沉還發現不了她,可是她一動卻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定睛看了一秒,高興地跑過去:“乙乙!”


    他伸開雙臂本想給乙乙一個擁抱,但身上沾了油汙的工裝還沒換,怕弄髒了乙乙的衣服,臨時改成貼了貼她的臉。他臉上的胡碴未刮淨,乙乙被刺到,“哎喲”了一聲。那個女子還未等乙乙看清模樣就迅速走開了。


    沈沉的臨時宿舍隻有一床一桌一椅一櫃。他把乙乙帶來的湯連喝了幾碗,直到剩下小半的時候才想起問乙乙:“你也來一碗?”


    乙乙一邊搖頭,一邊四處張望。


    “你在找什麽?”


    “罪證。”


    “什麽?”


    “犯罪的證據呀。你怎麽喝得那麽心安理得,你不覺得應該向我解釋一下剛才的情況嗎?”


    “解釋什麽?我連那女人叫什麽都沒搞清楚。”


    “有一句話叫‘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沈沉把碗往乙乙手裏一塞:“我一點也不介意你天天來叮我。”


    乙乙捏著那碗,過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你罵我是蒼蠅?”


    沈沉這時已經摸著床頭躺下了,喃喃地說:“我得睡一會兒,今晚還得熬一個通宵。你幫我定一下鬧鍾,半小時後叫醒我。”


    “你還沒換衣服呢,髒死了。”


    “不管,困死了。”


    乙乙無話可講。過了一會兒,沈沉像夢遊一樣地坐起來:“你會不會釘扣子?我有兩件襯衫都掉了一顆扣子,這件工裝的扣子也快掉了。”


    “你剛剛還跟人家說沒什麽需要幫忙的。”


    “你是老婆,不是‘人家’。能不能幫我把襪子脫一下?”沈沉又躺下。


    乙乙從沒被人這樣支使過,氣得直磨牙,狠狠掐了沈沉兩下:“兩件衣服扣子都掉了?你是被人□未遂嗎?”


    沈沉不帶半分掙紮的。乙乙一看,他竟然睡了,睡著時眉頭微微皺著,顯得心事重重,估計最近工作壓力大。


    乙乙伸手把他的眉頭展開,給他脫了襪子,蓋上被單,從他的抽屜裏找出針錢盒給他縫上扣子。她沒怎麽做過針線活兒,返了一遍工才縫好。她又在洗手間裏發現沈沉有三雙沒洗的襪子,可見他最近的生活真的挺狼狽。因為攢一堆襪子不洗這種事平常隻有乙乙在做。


    乙乙動手把那幾雙襪子洗了,邊洗邊念:“罪過罪過,我怎麽會這麽賢惠,真是太可怕了。”


    周末,沈沉與乙乙終於得以待在一起,卻不巧趕上天降暴雨,下了半個上午。按乙乙的說法,下雨天不用來睡懶覺,簡直是暴殄天物,她硬是賴在床上睡到中午,起床後發現家裏桌麵地板煥然一新,比鍾點工打掃得都幹淨,連她攢了一置物筐的衣服也都一件件的洗了。


    乙乙說:“田籮小夥子,你瞧沒瞧見小區南麵挖了一個土坑,還有一麵牆正在拆?下午我們去玩摔泥巴吧。跟你說,我小時候可是摔泥巴不分男女的無冕之王。”


    沈沉果真跟著她去了。兩人摔得不亦樂乎,直到小區管理員來製止他們:“嘿,你們倆,這麽大個人了,比孩子還淘,丟不丟臉?”


    乙乙拖著沈沉邊笑邊一路逃走。


    下午,沈沉要去看一個剛剛做了闌尾手術的朋友。他對乙乙說:“說來也巧,當初在國外認識了一個朋友,認識了很久才發現是同鄉。後來我們各自去了別處,隻有聯係見不到麵,幾年後居然又在出生地重新遇見了。”


    乙乙覺得有趣,又閑來無事,便主動地要求:“我陪你一起吧。”


    乘電梯上十二樓,他倆按指示牌找方向,竟迎麵遇見穿得正式的周然,正匆匆低頭向前走。


    乙乙因為當年常去曉維家裏陪她,所以與周然也夠熟,此時突然想使壞,抱著花籃故意擋著他的路,周然雖沒抬頭,卻自覺地把路線一折,打算繞開麵前的障礙物。


    “嗨,這麽巧。”被忽略的乙乙不得不伸手推他一下。


    周然立時頓住腳步,這才看見她:“你病了?”看到她手裏的花籃,又改口道,“看病人?”


    “剛才我這麽一個大活人站在你麵前,你是故意裝沒看見我吧?”


    “剛才我在想事情。”周然對於丁乙乙一向是四兩撥千金。


    沈沉發現乙乙沒跟上,立在原地等她。後來,乙乙為周然和沈沉互相作介紹。


    寒暄幾句後,周然告辭。乙乙一邊朝他擺手告別,一邊仰頭看著病房號:“c1212……那c1236應該在最盡頭吧。”已經走開兩步的周然回頭看了她一眼。


    乙乙二人又走過幾個病房,她的手機突然響起,拿起一看,竟是周然。乙乙首先想到周然撥錯了號碼。她下意識回頭,周然剛走出走廊的拐角,正扭頭看她,並且朝她揚了揚手機。乙乙對沈沉說聲“我接個電話”,把花籃放到地上,向後退了幾步遠才按下通話鍵。


    “什麽事?”她低聲問電話那端的周然。此時周然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轉角處。他平時不是愛玩無聊把戲的人,乙乙突然不安。


    “待會兒你看到羅依,記得問一下他何時出院。剛才我忘記問了。”


    “什麽?”


    “羅依,1236房。你不是要去看他?”


    乙乙迅速扭頭看了一眼沈沉。他仍站在原處,表情沒什麽異常。


    雖然乙乙從來不像周然那樣心思百轉,但並不表示她腦子反應慢,隻錯愕了一秒鍾,立即將周然的思路猜了個七七八八,低聲對電話那端說:“謝謝你。”


    “不客氣。”周然掛了電話。


    丁乙乙站在原地發呆。她不能確定沈沉所說的那位朋友一定是羅依,興許是與羅依同一個病房的另一位病友。但邁進那個病房門就能見到羅依,這個是肯定的了。


    饒是她在電台節目裏以急智見長,眼下卻想不出該如何應對。她開始埋怨周然多事,這個狡猾的人隻想撇清自己,把這個破難題交給她。她本是擅長隨機應變的,但那種應變都是事發之時反射性的回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明明讓她有準備,可是留給她的準備時間卻這麽少。與其這樣,倒不如讓她毫無心理準備地先進了那個房間再說,總好過她在這裏不知該擺出哪副表情。


    她發呆的時候,沈沉問:“你不舒服嗎?是不是剛才的電話……”


    “是呀,有急事需要我去處理。”乙乙突然想出解決方法了,“對不起,我得先走一步。”


    “都到這兒了,跟我朋友打個招呼再走吧。”


    “不用了吧。你看看我,臉色不好,會給你朋友留下很壞的第一印象。以後有機會再見麵。”乙乙對自己說,如果遲早得與沈沉一起見羅依一麵,那就給她多一點時間,讓她先把劇本編好。


    “那好吧,不勉強你。你沒開車,拿我的車鑰匙去。”


    “你的車我開不順手。我打車走。”


    “別,最近總有出租車出事故的社會新聞。你再等我一下,我去與朋友打個照麵就走。我送你。”沈沉的口氣不容拒絕,“你在電梯那兒等我,最多五分鍾。”


    住院部的大電梯間裏共有四部電梯,即使這樣也常常需要等候很久,所以院方貼心地設了一排椅子供病人休息。此時人少有空位,乙乙坐了下來,長噓一口氣,拿出手機玩遊戲。


    “乙乙!”不多不少五分鍾,沈沉喊她,這人精準得如同機器。乙乙把手機丟回包裏,準備用“機器”這詞把他笑話一通。她起身,笑容迅速僵在了臉上。沈沉身邊還站著一個穿著住院服的人,正是那個她打算躲開的陰魂不散的羅依。


    羅依的表情僵得更早一些,因為他比她更早看到故人。但他恢複得也早,當乙乙與他對望了一秒鍾後,羅依微微地笑了一下。


    事到臨頭,逃也逃不掉。乙乙硬著頭皮走上前。


    “乙乙,這是羅依,我的朋友。剛才他聽說你也來了,並且正在等我,所以一定要來見你一見。我拗不過一個病人。”


    乙乙的心髒在歎氣。她完全能夠想像沈沉誠實地對羅依說“對不起,我五分鍾後就得走,我太太在等我”時的情形。他為什麽就不能像周然那樣試探又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那樣自己的麵子和別人的麵子都可以保全得周周到到。


    歎氣歸歎氣,眼下的突發狀況已經激發了乙乙的應急本能,打敗了她先前的不知所措。此時乙乙抬頭朝羅依燦然一笑:“你好,羅依同學。怎麽這麽巧?”


    “是啊,真是巧,太巧了。”羅依伸手按住手術刀口。並非那裏疼,而是真相突如其來,他也有一點不知所措。


    “你們認識?”沈沉很驚訝。


    “認識好久了。我們高中、大學都是同學。哈哈。”乙乙作出一副高興的表情,“不過也很久沒聯係了,是不是啊?”


    “是啊,哈哈。”羅依很配合。他因為手術後臥床很久的關係,摘了眼鏡,頭發也亂,有點像以前的樣子了。乙乙一下子忘了接話。


    幸好沈沉也很配合:“乙乙,你不是還有急事嗎?改天有機會再敘舊。羅依,你倆要不要互相留個電話?”


    “哎喲,是啊,我還有急事。我和羅依的電話你不是都有?跟你要就可以了。我先下樓去把車子開出來,你送他回病房吧。來,鑰匙給我。”


    “不用不用,你們忙吧,我慢慢走回去就行了。醫生說我應該活動活動。”羅依很貼心地說。


    回去的路上,乙乙一直低頭編寫短信。


    “你要去哪兒?報社還是電台?”


    “先回家吧。”


    “沒事了?”


    “趕一份稿子,得回家弄。”


    “哦。”


    沈沉繼續開車,乙乙繼續寫短信。她編了那種很低級的原創笑話,然後在地址簿裏翻了翻,發給一群朋友。幾秒鍾後,她收到幾條回複,都說她無聊。一分鍾後,林曉維也回複了:“有人惹你生氣了嗎?”


    乙乙收好手機,把車上播放的音樂換來換去。當車子在一個紅燈前停下時,沈沉問:“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乙乙靜默了一會兒,本想繼續打著哈哈跟他說“沒事啊”,話到嘴邊時,沈沉正扭頭看著她,她將那句話又吞了回去。


    信號燈變成綠色,沈沉踩動了油門,車子左轉到另一條馬路。沈沉肯定地說:“你心情不好。”


    “好吧,我不想在你麵前演戲,怪累的。我心情是很差。”


    “我能幫你嗎?”


    “你想知道我為什麽心情不好?”


    “你如果願意講的話。”


    “你想回家再聽,還是想現在聽?”


    “現在吧。”


    “那你把方向盤握得穩一點,別把車開歪了。”


    “等一下。”他們剛好經過一個大超市,沈沉把車子開進停車場,倒進停車位裏,“這樣就好了。”


    乙乙瞪他:“你用得著這麽正式嗎?”


    “我覺得你好像要說很重要的事。”


    “其實也不算太重要吧……那個羅依,你的朋友,我的高中和大學同學,他曾經是我的男朋友。”


    說這話之前,乙乙內心很掙紮。可是當話一出口,她肩上仿佛立即卸下了千斤重擔,頓時輕鬆了。沈沉卻似乎不輕鬆,他久久地沒說話。


    “沈沉,你覺得為難嗎?”乙乙問。


    “沒。隻是有一點突然,我正在消化。”沈沉又沉默片刻,“乙乙,你上回對我講,那個……離開你去了國外的男朋友,就是羅依?”


    “嗯。”


    “哦,唉,”沈沉笑笑想表達一下他心情很輕鬆,笑意還沒綻開,又恐觸傷乙乙,生生收回來。“那,我們回家?”


    “我想去超市買吃的。”


    “要不要我跟你一起?”沈沉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乙乙嫌沈沉挑東西很仔細,成份廠家保鮮期都要看清楚了才會買,所以她通常都說“你在車上等我”,然後自己衝進超市速戰速決。


    “好啊。”這一次乙乙說。


    一切跟以前似乎也沒什麽不同。乙乙照舊是隻要包裝盒好看或者是她沒吃過的就往購物車裏扔,而沈沉從購物車裏把食品一樣樣撿出來查看日期與成分,有些放回車裏,有些擺回貨架上。


    一切又似乎跟以前不太一樣。換作以前,乙乙必定壓低了聲音嚷:“龜毛沉,你討厭!”現在她卻一聲不吭。而沈沉則在乙乙把花花綠綠的每種口味的薯片都往購物車裏扔了一包時,不但沒像以前那樣給她至少放回去一半再把她從零食專櫃拖開,反而彎腰替她一包包擺好,使購物車重新騰出空間。


    乙乙研究著一盒咖喱:“我們晚上試試咖喱米飯怎麽樣?”


    “好。”


    “你吃辣的還是不辣的?”


    “都行。”


    “那就微辣。”乙乙把盒裝咖喱放進購物車,“我想起來了,上回我們在好客來吃飯,你特意說不要加咖喱。你是不是不願吃咖喱?”


    “我曾經說過那樣的話嗎?”


    “是啊。”


    “不會吧?我一直都吃咖喱的。”


    “可你確實說過你不要咖喱。”


    這樣翻來覆去沒營養的對話,他們以前很少有。所以當他們在挑選冰淇淋時又出現同樣的情形後,乙乙猶豫了一下:“沈沉,我是否是個很自私的人?”


    “什麽?”


    “我隻顧自己心裏解脫,卻不顧你的感受。也許我不該告訴你,免得你以後看見羅依很尷尬。”


    “不會,坦誠是好的。”沈沉也猶豫了一下,“我也有一件事,我不確定是否該向你坦承。”


    “你要跟我交換秘密嗎?你在美國有太太和女兒?你這些天遇上了令你心儀的對象,想與我分手?”


    “都不是。別胡扯,丁乙乙。”


    “什麽事情?說吧,我受得了。如果涉及到我,我也有知道真相的權利不是?”


    沈沉的口氣依然遲疑:“我與羅依認識快七年了。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醫院,他得了很重的病,他說他活不過一年了。”


    乙乙直愣愣地看著他的眼睛,等他繼續往下說。沈沉避開她的眼睛:“當時我的一位老師得了與他同樣的病,所以我留下他的地址,與他時常聯係。我的老師已經去世很久了,但是他活了下來。”


    “這個故事沒意思。”


    “乙乙,你有沒有想過,他當時離開你,隻是擔心自己沒有未來,不想拖累你。”


    “沈沉,你泡菜吃多了吧?”


    “我從來不吃泡菜。”


    “可是你編的故事一股子泡菜味兒!”


    沈沉聽不懂這話究竟什麽意思,但是看著乙乙那副表情,什麽也不好問了。


    回到家,他們按計劃吃了咖喱米飯。乙乙做飯,沈沉洗碗,收拾一片狼籍的廚房,最後拖地。然後沈沉看電視,乙乙上網,像往常一樣,一切看起來都很平靜。


    可乙乙的內心卻波瀾起伏,太陽穴與脈搏都在突突地跳。


    晚上很平靜


    先前沈沉問她:“你不向羅依求證一下嗎?”


    “求證個頭啊。是他不要我的,是他沒死也不回來找我的。我為什麽反而要去找他求證?”


    “也許這其中有誤會。”


    “我們換話題。”


    於是整個晚上,沈沉都絕口不再提這件事,乙乙也強忍著不讓情緒流露,但是她心情煩躁,洗了個冷水澡,又去陽台上吹了一會兒風,都不頂用,卻更加地心煩意亂起來。


    乙乙終究忍不住,先撥了電話給林曉維:“你知道羅依這些年得病的事嗎?”


    “他病了?什麽病?”


    曉維雖然隱忍寡言,但對朋友並不裝,乙乙相信她真的不知道。幸好她不知道,乙乙對自己說,否則她一定要跟曉維絕交,至少絕交一年。


    “沒事了。我還有事,我改天跟你說。”


    乙乙這次把電話撥給周然,響了很他才接起來:“我正與朋友一起吃飯,晚些時候打給你。”


    “隻幾句話,耽誤不了你三分鍾。”


    丁乙乙口氣強硬,周然知道她要問什麽,向朋友們做了個抱歉的手勢,離開座位。


    “我靠,哪個妞兒這麽厲害?”他一出去,立即有人問。剛才乙乙講電話時四周恰好很靜,周然旁邊的人能聽到。


    “他老婆?”


    “你沒見過他老婆?那可是知性又恬靜。”


    這一廂,周然低聲說:“現在你說吧。”


    “周然你是渾球王八蛋,虧我這麽多年把你當朋友,你與曉維有分歧時也努力地維護你,而你卻和別人一起把我騙得團團轉。”乙乙大聲叫。之前她曾打電話給曉維,曉維對此事一無所知。那當然就是周然連她都隱瞞了。


    周然不反駁,也不掛電話。


    “怪不得你今天突然那麽多管閑事,是因為看見我覺得心虛嗎?”


    “你情緒太激動,等你平靜一下再說吧。”挨了罵的周然語調音量都沒變。


    “我再問你一次,羅依當年為什麽要出國?我曾經問過你很多次,你從沒回答過我。”


    “你聽說了什麽?”周然反問。


    “周然,你少用對付林曉維的方法來對付我!我才不吃你那一套!”


    隻是丁乙乙發飆到最後,周然也沒回答她任何有價值的問題。對於羅依的病,他更是不承認也不否認。乙乙縱使氣怒難平也毫無任何辦法。


    周然回到座位後被一堆人起哄:“你剛才不在時,我們又幹了兩杯。喝酒喝酒!”


    他舉杯喝了下去。


    “嘿,他隻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才喝得這麽爽。剛才被那潑辣的相好兒給罵了吧?”周然的鄰座把手搭到他肩膀上。


    周然拍開他:“少來,別亂講。”


    “周然你口味變了啊。以前你可是對潑辣妹妹退避三尺,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誰說的?那個陳可嬌也夠潑夠辣了。”另一人說。


    “別造謠,我跟她隻是工作關係。”


    “周然,你很長時間都沒跟我們一起玩了。今晚可別再跑了。”


    “不去,沒心情。”周然說。


    “他心情差了半年了,現在都沒調整過來。”


    “大概是內分泌失調了。”


    “哈哈哈。”


    周然敲敲桌子:“喝酒喝酒,別那麽多廢話。”


    “曉維,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歡看韓劇了。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因為他們派我去做韓流版塊,我無法忍受才辭了職。”乙乙哭得稀裏嘩啦,擦著眼淚和鼻涕向曉維訴說她剛剛知曉的關於她的初戀的狗血劇情。


    “我知道。”曉維遞麵紙給她。


    “我不喜歡韓劇的程度,羅依比你更清楚。”乙乙又哭起來,“可是他明明知道,卻故意把我的生活搞得比韓劇更像韓劇。我恨死他了!”


    曉維輕拍她的後背,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還有周然,我總算也是拿他當好朋友的。他怎麽好意思瞞我這麽多年!”


    “他……他應該是答應了羅依保守秘密吧。”


    “我都已經很生氣了,你幹嗎還要要幫著他說話?”乙乙抗議。


    “我生氣的時候,你也經常幫著他說話呀。”曉維弱弱地反駁,“那個,你向羅依求證過嗎?”


    “是他不要我的,是他沒死也不回來找我的。我為什麽反而要去找他求證?”


    乙乙雖然這樣講,但到了羅依出院那天,她還是以一副守株待兔的架勢,包著頭巾戴著墨鏡倚著車門等候在他的樓下。羅依看見她時,一臉的愕然。


    乙乙上前兩步:“我想了又想,有些事情我們還是說清楚,省得誤會來誤會去,怪鬧心的。”


    這天的風有些大,他們站的位置又恰是個風口,乙乙的絲巾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幾絲頭發在風中飄揚。


    “風大,你穿得少,進屋吧。”羅依本想拂開那幾絲發,手抬到一半,又放了下來。


    “不用,就幾句話。”乙乙話音剛落,又改了口,“要不,到我車上吧。”她剛意識到,羅依手術後未愈的身體也許不適合吹風。


    “羅依,你病得很重,我卻完全不知道,我覺得不安。而且,現在我這個你的朋友妻的身份會讓你很尷尬,關於這一點我也很抱歉。”


    “你說什麽呀,”羅依溫厚地笑笑,“就這麽個小手術,不值得大驚小怪。至於沈沉……他是個很好的人,我替你高興,也替他高興。”


    “別裝傻了,你裝得又不像。我當然是說你七年前的病。現在真的已經沒事了嗎?”


    “你已經知道了啊。我本以為可以一直瞞著你的。”羅依有了一點局促,也許是乙乙車裏的空間太小了。他伸手去按刀口,那裏好像突然疼了起來,“都七年了,沒什麽事了,指標還算正常。”


    “那就好。我們好朋友一場,對你的病卻毫不知情,你受苦的時候我在心裏罵你怨你詛咒你。我覺得自己挺差勁的。”


    羅依剛想說句話,乙乙又說:“不過,是你欺瞞我在先,所以我的反應也算正常。畢竟你是主動受害者,而我是被動受害者。”


    羅依隻能點頭。


    “可是呢,我們認識那麽久,你明知道我最討厭別人騙我,哪怕是善意的欺騙。我們也曾經互相承諾過,彼此間要坦承不隱瞞。可是為什麽到最後,騙我最厲害的人卻是你呢?你是對自己沒信心,認為自己活不過幾年,不想耽誤了我的青春?還是對我沒信心,認為我做不到一直陪伴著你?或者你是對自己以及我太有信心,認為如果你死了,我的一生也完蛋了,一定會殉情或者為你守寡,不可能再有光明的未來?如果我真的那麽癡心,那你甩掉我,結果不也一樣嗎?”


    乙乙連珠炮一樣的發問讓羅依啞口無言,半晌後他說:“乙乙,是我不對,我隻顧自己心安,忽略了你的感受。當時我的情況不好,醫生說我撐不過兩年。我父親也死於同樣的病,我知道照顧一個這樣的病人有多辛苦,也知道病危時病人的樣子有多難看,我不忍心讓你受那樣的苦,也沒勇氣把最醜的一麵留給你,寧可長痛不如短痛,在你心中留下一個美好一點的回憶。”


    “長痛不如短痛!?美好的回憶!?”乙乙提高音量,“羅依,你真是一點沒變,以為隻要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你就是完全無辜的。你俯視蒼生的視角很高處不勝寒吧?”


    “對不起,乙乙。除了這句話,我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麽。”


    “算啦,我也隻是發發脾氣而已,你知道的。”乙乙伸手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撫,“其實錯還是在於我,如果我對你多一點信心,堅信你不會無緣無故離開我,我就可能會追查到底,自虐自殘,或者拿刀子去逼問你的那幾個朋友,說不定早就知道事情的真相了。總之,事情都過去這麽久了,你瞧,你和我現在過得都挺不錯的,我也不要背負著對你的怨氣,你也不用背負著對我的秘密,更別因為我的存在影響你與沈沉的朋友關係。我今天來就是要跟你說這個的。”


    她自說自話,猶如一人分飾幾角,變臉比翻書還快,令羅依幾乎無法回應。他還在斟酌著詞句,乙乙去開車門:“我先走了啊。”


    羅依這回反應迅速:“這就是你的車。”


    “哦,是啊。那……你下車吧。”乙乙一點沒覺得尷尬。


    “乙乙,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心情不好的時候就顛三倒四。”


    “鬼才心情不好。下車下車,你早點回家休息吧。”乙乙朝他揮揮手,像趕蒼蠅一樣讓他走。


    羅依打開車門時,恰好他的手機響了。他接起電話,把車門又重新關上:“今天出院了,剛到家。不用,你忙你的工作。放心吧,有人照顧我的。”


    羅依正接著這個電話的時候,乙乙的手機也嘰嘰哇哇地響了。她的鈴音古怪,幾聲獅吼之後變成一陣鳥啼。乙乙把電話按掉,打算等羅依下車後再撥回去。


    羅依收了線,仿佛要安慰乙乙似的,在下車前對她說:“剛才那個電話是沈沉的。你看,這些事情並不會影響我們的關係。”


    “是嗎?”乙乙不自知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發,“那我也告訴你一件事。我手機上的那鈴聲,是我倆去動物園錄下來又自己作了處理的,獨一無二,所以他剛才一定知道我是跟你在一起,哈哈。”乙乙幹笑兩聲。


    乙乙等著沈沉問她這件事。但她等了兩天,沈沉那邊也沒動靜。後來她與沈沉見麵後自己主動承認:“我去見了羅依。”


    “原來那人真是你。我當時很奇怪怎麽會有人的鈴聲與你的那麽像?”


    “你沒打算向我確認一下嗎?”


    “你去看你的朋友,無論是前男友還是舊同學,都是天經地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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