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初二到十五不過是一晃神的事,那天的青煙隨雲很快的就在顧容與腦海裏成了翻了篇兒的老黃曆,並沒留下什麽過多的印象,初十那日,東四胡同南二房,接了從宮中抬出來了六箱子珍寶綢緞,西州離柔然近些,顧容與不太清楚京中的婚俗,隻當是例行賞賜,他們初十晚上,才搬進了這個顧府,到元月十二,文氏出去打聽了打聽,才知道這是宮裏頭的“曬妝”,卻也對這些黃白之物興趣缺缺,周氏也是一樣,不過相比文氏,她對這公主的印象評估,就降了不少,胡氏倒是見錢眼開,卻不敢動這“天家禦賜”,沒少酸溜溜的說些什麽。


    元宵節一早,天還沒大亮,顧容與就被他母親文氏使喚小廝給喊了起來,急匆匆的就洗了臉換了衣裳,這一出自己屋的門,卻把他嚇了一跳,眼前烏泱泱的都是自家下人,個個穿的都很是喜慶,口中也是不停的恭賀,顧容與卻還沒搞清楚狀況,周氏這時候打外頭走過來,很是從容的吩咐了丫鬟,去給些打賞,這群小廝丫鬟才散了。


    “大伯娘。”


    顧容與喚道,周氏微微一笑,她今日穿了身秋色暗繡福字紋廣袖褙子,端莊得體的很,又不至於叫外客混了自己與穿著胭脂色繡金絲如意衣衫的正經婆婆文氏,此刻在門口安排諸多事宜,也是輕車熟路,毫無拘謹,顧容與感激的看著她,又被提醒了花廳裏已有了客人,便又匆忙前去,待到他進了前頭的花廳,才看著自己同科的景暨學和段懋生已經是一身暗紅雲紋錦袍穿著,景暨學更是好不見外的調戲著花廳口的丫鬟。


    “小景,你這又不正經,你看人老段。”


    顧容與一見著熟悉的人,連連調侃,景暨學這會停下來,很是愜意的往前走了兩步,落了座。


    “老段畢竟是老段,那很穩重的,和我小景,你小顧,肯定都是不一樣的。”


    段懋生和景暨學一樣,都是玉京人士,不過家裏沒什麽官祖宗,他打學士館裏出來,也是升遷的極快,因鴻臚寺裏人手不足,這會已經升到鴻臚寺少卿了,和顧容與是一般的品級,景暨學卻還在他那個工部員外郎的位子上不挪動,他倒也樂嗬,景暨學調侃著段懋生,後者自然也是嘴皮子靈巧,一時之間兩個人就把這屋子裏頭襯得極是熱鬧。


    “接親這活我不太懂,你們兩個呢?”


    顧容與又開口,卻是虛心請教了,景暨學一聽這話,尾巴都要翹到天上。


    “這有什麽不懂的?小顧,我和你講,今兒個不是我們兩個,是我們二十個,喏,你看那個老哥,穿這麽張揚,肯定也是來幫你接親的。”


    景暨學手指著打門口走過來的一個高壯男子,挑了挑眉,段懋生沒理他,顧容與倒是一眼認了出來,這是葉家軍裏的參領高滿,經葉承熠和宮廉介紹,也是先前就認識了的,見他來,顧容與一點也沒奇怪,不過景暨學方才說了二十個,倒叫他嚇了一跳。等到繞過屏風出了花廳,顧容與見著景暨學的哥哥景管學,帶著他們同科的幾個留京的人,該有的都齊全了,宮廉的弟弟宮廖,帶著三五個行伍的,有侍衛有參領,就在外頭,還好周氏和文氏早就安排好了桌椅,這些穿著褐色紅色赭色的少年郎,都好好的坐著,一見著顧容與,才紛紛起身。


    顧容與環顧四周,又看了看自己這一身簡單的衣裳,頓時覺得一陣不安,還沒等他和這些個一同接親的說上兩句話,他嬸娘胡氏穿了一身茶色,便匆匆過來,口中喊著“容與”聲音又細又尖,還拖了長音,這些接親郎見狀都禮讓三分,也見著了確實穿的並非婚服的顧容與,便放他一馬,教他先回去換好衣服。


    顧容與看著自己這一身大紅底色拿金線繡上麒麟紋的錦袍,隻覺得有些恍惚,似乎還沒從一夜黑甜當中醒過來,顧海若這時候敲了敲他的門,喊著“哥哥,快到時辰了”,才把他喊回了神。


    再到花廳外的時候,宮廖和高滿已經替他把馬牽來了。顧容與瞧著這匹栗色的馬,微微一笑,翻身就上了馬背,贏得了自家下人和這些個接親郎的一陣叫好,等到接親郎也陸續上了馬,便走東四胡同出發,繞著宮城走了一圈,最後在景南街,和當日瓊花遊街一般,到端華門入宮。


    這邊顧容與正下馬進宮,那邊燕嘉夕還在不急不徐的磕著瓜子,葡萄還在妝台上趴著,梨糕和薏米,因為太活潑,已經被送去了偏殿裏。


    和顧容與沒什麽兩樣,燕嘉夕也是天還沒亮就起了的,因著喬皇後禁足,玉無瑕有孕,她出嫁的諸多事宜乃是出了月子的夢羽微與蕭慕萱、沈羅衣這三個一同打點的,除了她愚蠢的皇兄借著“曬妝”給詩書傳家的西州顧氏送了六箱沒用的金銀,倒沒什麽別的煩心事。


    西葵和南糖一大早先把燕嘉夕喚醒,後把梨糕和薏米送走,這才拿出來了燕嘉夕的嫁衣,這料子原是永昌元年臘月底經使團那邊從雲京過來的,那時候她的婚訊傳到雲京,舅舅便送了新貢上來的石榴紅軟緞、珊瑚色古香緞各七匹,彤色浮光錦、妃色浣花錦各三匹,銀紅的霞影紗一匹,大紅、朱紅、正紅這三色的雲錦各七匹,酡紅色妝花羅兩匹給她做嫁衣,更是送了兩匹水藍的雨絲錦給她留著做中衣,今日燕嘉夕穿的這嫁衣統共五層,是珊瑚色的古香緞做裏子,大紅的雲錦做麵,從裏到外依次夾著朱紅、正紅的衣裙兩層,和彤色繡四君子綴白玉壓裙的裙子與石榴紅的軟緞上衫,大氣的很,披帛正是霞影紗上拿銀線繡雲紋如意,顯得剔透極了,古香緞裏子也用銀線繡了鴻鷟上神的圖騰,更別提柔然女子出嫁必備的水藍中衣和拿來做袖邊裙擺的妃色浣花錦。


    衣服才穿好,妝一點都沒畫,就叫張昕在一旁大喊“好看”了,此刻的燕嘉夕,就像一個穿著嫁衣的瓷娃娃,在冬日初升的太陽下,發梢微微泛金。


    “多謝蕭淑儀和沈昭媛給宛宜費心了。”


    燕嘉夕眨著眼,在西葵的攙扶下坐在了梳妝台旁,任由南糖給她綰發,這衣服的剪裁和最後銀線繡的花紋多虧了蕭慕萱和沈羅衣出力,她兩個這時候也沒客氣,隻是有些感慨的看著燕嘉夕這一身大紅。


    南糖給燕嘉夕綰了個精致的元寶髻,又簪上了金步搖玉簪子,對著伺機想要給燕嘉夕刷漿子的幾個妝洗嬤嬤擺了擺手,示意她們退下,西葵見這些老嬤嬤一臉的義不容辭,連忙把葡萄抱了起來,葡萄不大服她,直接就從她懷裏跳了出來,往站的最前麵的嬤嬤身上撲。


    這些嬤嬤都不認得貓,原本見著燕嘉夕宮裏這清晰的水晶鏡就很是驚訝,見著葡萄時候,葡萄已經懶懶的趴住了不動,她們便以為是個擺件,見這渾身是毛的小獸迎門撲來,皆是驚慌失措,哪敢再提給燕嘉夕臉上刷漿子。


    蕭慕萱和沈羅衣也沒想到,自己帶來的這些妝洗嬤嬤竟然嚇得落荒而逃,她們兩個倒是先笑了。張昕本打算去摸摸這隻貓,不過她想起當時她初進宮,何憶琴就來找過這裏的“貓茬”,又訕訕的停了手。


    南糖取了妝奩裏頭的口脂匣子,挨個小碟拿出來在燕嘉夕唇邊比劃,燕嘉夕自己都有些不耐煩了,南糖倒還樂在其中。


    “第三個和第七個都很好,再看看這兩個就行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燕嘉夕不禁露出了笑意,蕭慕萱、沈羅衣紛紛回頭看去,隻見燕聆雪抱起了葡萄,後頭跟著的是方才去照看孩子的夢羽微。


    “皇姐是什麽時候回來的?在外頭可玩的盡興?”


    燕嘉夕撅著小嘴,南糖選了第三個,正給她塗口脂,這兩個問句說的略微含混,好在燕聆雪從燕嘉夕這雙藍色的眸子裏讀出來了這些疑問,一邊給葡萄順毛,一邊回答她。


    “我這幾個月也沒和家裏聯係,前幾日才聽見消息說什麽公主大婚,我便趕了回來,外頭有趣的緊,你日後也可以去見識見識。”


    燕嘉夕抿著嘴,打鏡子裏瞧見燕聆雪的笑容有些怪異,等著南糖塗好口脂,又開口問道。


    “皇姐可是有什麽趣事?怎得這般笑?”


    燕聆雪順著葡萄的後頸摸到尾巴,才回答燕嘉夕。


    “我今兒個早上見著這位顧大人了,人嘛,相貌生的不錯,挺適合做個吃軟飯的小駙馬的,不過,鬼知道燕皓晨那小子怎麽敢這麽草率地把你嫁了。”


    這時候南糖已經在給燕嘉夕眼皮上塗些淺紅的妝粉了,因此閉著眼睛的燕嘉夕,錯過了燕聆雪提起燕皓晨時候眼中的冷漠。


    “八成是重陽那會被嚇著了,一開始定了個除夕呢,後來怕是覺得他這記恨我的心思太明顯了,又改了十五,年歲大了,總歸是要嫁的,既然皇姐你說顧大人生得好,那就當作我賺了。”


    燕聆雪點了點頭:


    “也算他識相知道找個俊的,若是他敢隨便尋個人,我非扒了他的皮。”


    南糖忍著笑給燕嘉夕兩頰補了點紅暈,可算是畫完了妝。


    西葵又呈上來一盤子的耳環項鏈,知道宬安宮家底的夢羽微和燕聆雪沒什麽震驚,蕭慕萱和沈羅衣也是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穩重性格,張昕年紀最小,見著這些連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燕嘉夕卻隻是隨便挑了挑,選了對紅瑪瑙耳環,一根南珠項鏈和一枚銀絲嵌金鑲紅寶石瓔珞。


    這時候燕皓晨的人就已經在宬安宮外頭催了,隻是燕嘉夕在三樓,看外頭看的清楚,就見燕熙昀從人群中過來,往主殿走,沒多會就停了。


    不一時,燕熙昀身邊的黃門就過來通稟,說是燕熙昀自請做這守門的第一人。


    按著越國的傳統,娶親的時候既有接親的,便也有為難接親郎的人,一般都是新娘未婚的兄弟姐妹來,隻是皇室成親,一般也就做做樣子,燕聆雪成親的時候,燕嘉夕沒少為難葉承煜帶的人,如今燕嘉夕成親,倒是勞動了一直沒正經娶個王妃的燕熙昀。


    西葵取了蔻丹替燕嘉夕把指甲染上,又幫她戴上了嵌著翡翠珍珠的鳳冠,套上了兩隻鏤金玉鐲,才算是籌備好了。夢羽微往窗外瞧了瞧,元月十三的時候下了場雪,如今還未盡化了,天氣正是冷著,不由得有些擔心燕嘉夕的身子。


    燕嘉夕的儀態是打小練起的,身上層層疊疊的衣裙和頭頂戴的雜七雜八雖說快趕上半個她那麽重,穿著蜀錦繡的鞋子走路竟仍是穩穩的,讓最怕這些的燕聆雪佩服不已。


    燕嘉夕下了樓,在一層的小廳裏先坐下,夢羽微左看看,右看看,想著五層的衣服,便是一會兒坐轎子在城裏也不至於冷了,見南糖又遞過來了一個銀質的手爐,更放心了些。


    燕嘉夕坐下沒一會,南糖又噔噔的跑了出去,打斜枝館開箱子取了條白狐皮拿來。


    “殿下,外頭來人了,看來是駙馬爺帶人過來接親了。”


    南糖一麵給燕嘉夕在頸上圍好,一麵說著,西葵此時已經跑去了宬安宮門口瞧熱鬧。


    燕熙昀一人站在宮門口,倒是很愜意,他今日難得穿了身亮堂些的栗色錦袍,倒襯得精神了些,顧容與這廂才從龍乾宮過來,一行二十餘人都很規矩的站在這,沒什麽搗亂的。


    顧容與也是今日才見著越國皇宮裏的勝景拂泓,他從宬安宮宮門向裏望去,左右兩邊圍著的一排矮房皆是琉璃瓦,兩邊的回廊雖上了漆瞧不出是什麽材料,各處雕刻鏤空的花鳥山水也是栩栩如生,廊下的燈籠都是上好的玻璃作罩,不難想象夜裏起燈的時候是怎樣的玲瓏剔透。最叫人驚訝的莫過於偌大的院子中央的人造湖,湖水清澈,顧容與站在這般遠處尚能看清湖中的錦鯉,而湖上架著的九曲橋,竟然是漢白玉打造,欄杆頭那大小的地方,也雕刻了許多紋飾,更遑論漢白玉橋麵上的花紋。拂泓殿在九曲白玉橋的盡頭,修建的法子差不多與越國常見的塔樓相似,可看著卻有些異域風情,既不失大氣,又多了幾分仙氣,門窗上的雕花各有不同,單是顧容與能看見的,就已經囊括了神鳥、神龍、雲紋、如意、梅蘭竹菊這些,門窗都不用紙糊,似是彩繪的玻璃,他隻看著一片深深淺淺的藍,叫人遐想無限。再遠遠眺過去,湖後頭有若幹漢白玉製的假山石,想來和公主殿下叫自己籌備的是一樣的物事。


    顧容與穩了穩心神,方才已在龍乾宮中見過了皇帝陛下,那麽如今這站在自己前頭的,便該是仁安親王燕熙昀了。顧容與先是行了個禮,問了安,便等著燕熙昀出題考校自己。燕熙昀見顧容與這般淡定,便開口問道。


    “宛宜才學是極好的,如今許了探花郎,也是一段佳話,聽聞探花郎是西州輕露城人士如今我這個做哥哥的,便要探花郎一個下聯,我這上聯是:傾鷺江濱輕露城,江畔輕露,城郊傾鷺,傾與輕雨露中鷺。”


    顧容與眨了眨眼,卻沒想到這考的倒是考到他的家學源頭去了,這時候身旁景暨學笑道。


    “早有耳聞公主的拂泓殿建在芙虹湖上,今日一見這景色甚好,小顧,這下聯就在此處啊。”


    顧容與感激一笑,思索片刻,便張口“芙虹湖裏拂泓殿,湖上拂泓,殿外芙虹,拂去芙蕖虹下泓。”


    燕熙昀撫掌而笑,讚道“果然不錯”,又不假思索道“這頭一題,看看你的文采,下一個,要考考你算籌,宛宜四歲就很是精通算術了,可得看看咱們顧大人的算學。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幾何?”


    顧容與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君子六藝他倒是都很精通,張口便答:


    “三三數之剩二,置一百四十,五五數之剩三,置六十三,七七數之剩二,置三十,並之,得二百三十三,以二百一十減之,即得,當為二十三。”


    燕熙昀點了點頭,又問道“可通樂理?”


    顧容與點頭,後頭便有人遞上一隻玉笛,燕熙昀也毫不客氣。


    “你且吹一曲,教宛宜也聽聽。”


    顧容與哪敢推辭,深一呼吸,便將玉笛橫在唇邊,手指上下翻飛,倒是《鳳求凰》的調子,與他今日來意也不相左,很是應景。


    燕嘉夕在殿裏聽得,隻覺得這笛聲中很有孺慕之情,想來自己未來的夫君於這五音絲竹上也很是風流,便點了點頭,囑咐南糖去告訴燕熙昀,適可而止。


    一曲未了,燕熙昀見南糖出來,也明白了燕嘉夕的意思,三試已過便沒什麽攔著人的道理,他點了點頭,示意南糖去扶著燕嘉夕出來。


    待到南糖回了殿裏,張昕和夢羽微已經自作主張的給燕嘉夕帶上了蓋頭,沒多時,西葵也進了殿,兩人一左一右扶著燕嘉夕往外走,施施然的從橋上下來,往宬安宮宮門去。


    “嘉夕!”


    站在殿門口的夢羽微忽然喊了一聲燕嘉夕的名字,燕嘉夕沒有回頭,隻是停了停腳步。


    “別哭。”


    燕嘉夕朗聲道,愣是把夢羽微眼眶的淚水都壓住了。


    “這是好事情。”


    燕聆雪看著燕嘉夕的背影,同夢羽微說道。


    燕嘉夕出了宬安宮門,按理要先去龍乾宮裏向燕皓晨“辭別”,隻是燕皓晨不想見她,便在先頭見顧容與的時候就說了“宛宜體弱,就不勞動她再來龍乾宮了”,又傳了旨意過來。燕嘉夕對此倒是不怎麽在意,既然不見,那便也省了她的許多事情。


    十六人抬著燕嘉夕的轎子,等顧容與一行先動身去了端華門牽馬,才從宬安宮繞去了前頭,因著不去龍乾宮了,便從端華門直接出了宮。跟著這十六抬的轎子後麵的,是燕嘉夕的嫁妝,顧容與騎馬停在宮門口,打算等著燕嘉夕的轎子到了再出發,回頭一看,燕嘉夕的轎子倒是近了,後頭的嫁妝箱子從端華門向裏延伸去,竟然還沒全繞過龍乾宮,他能看見的,就已經是九十多抬了,再等燕嘉夕的轎子過來,他同一旁的黃門內侍問過,才知道統共一百三十台嫁妝,不禁瞠目結舌。


    燕嘉夕自然不知道這許多彎彎繞,她端坐在轎子裏,隻需在內城中巡遊,正月十五的內城,本就是熱鬧的日子,更何況公主出嫁,與民同慶,甫一出宮,南糖便替燕嘉夕掀起了一半的蓋頭,露出一張精致的小臉,教百姓們都看看這新娘子美不美。玉京的內城是官宦人家才住的地方,又有許多的衙門設在其中,尋常百姓進來做生意是有的,可不為了生意進來,也隻有大戶人家娶嫁的時候了,燕嘉夕是素有才名的,因著建業年間燕仲睿很是喜歡拿她出來誇讚,不少人家明明見都沒見過她,卻仰慕宛宜公主仰慕的不得了。


    在城裏巡遊不怎麽費時間,與民同樂的事情自然不是壞事,等前麵的馬隊往東四胡同繞,沒多時候就到了顧府,燕嘉夕經南糖和西葵扶著下了轎,進了門,此時仍是掀起半張蓋頭,待到進了正廳,乃是要拜天地的,顧容與此前皆走在她側邊,這夫妻對拜的時候,兩人卻四目相對了個正著。


    此刻兩人皆是一愣,卻在司儀大聲催促中迫切的完了禮,燕嘉夕又蓋上了蓋頭,被人潮裹挾著送進了洞房,徒留顧容與一人一麵跑神,一麵被圍著去了前頭應酬。


    燕嘉夕這廂進了新房,坐在繡著鴛鴦的錦被旁,心裏已經有了計較,倒是料不到這等陰差陽錯,自己的夫婿竟然是自己這位小白臉筆友,不過想來想自己先前在信中也有許多不詳不實之處,自然也將心比心的決意不再追問顧容與為何隱瞞了身份姓名,隻當做是一件最巧妙的緣分。


    顧胡氏送著燕嘉夕進了新房,便退了出來,見著顧容與的新婦看著乖巧可人,身量不高,又瞧見在院子裏跟顧海若玩翻繩的顧沅若,想起來自己至今仍無個兒子,心中氣不打一處來,大剌剌的板了臉。顧沅若玩的正在興頭上,一扭頭,就看著自己親娘正板著臉瞪自己,便心虛了幾分,連忙鬆了手裏的繩,慌不擇路的跑開,三繞兩繞,竟然衝進了新房。


    按著玉京的習俗,新婦在新房候著的時候,可以有娘家未嫁的姐妹陪著,隻是建業帝燕仲睿雖不是長興帝最小的孩子,可燕嘉夕卻是這一輩最小的,自然也是最後一個婚配的,哪裏有什麽娘家未嫁的姐妹,便叫西葵南糖去把葡萄梨糕和薏米帶來,正等著人,就看見一個小姑娘冒冒失失的闖了進來。燕嘉夕近來沉迷於和她的貓兒作伴,倒沒打聽這顧大駙馬家裏是個什麽情況,見著這小姑娘,也沒說什麽,顧沅若這前腳躲了進新房,後腳南糖和西葵就抱著貓進來了。


    燕嘉夕這三隻貓,管教的好極了,本就是性子極溫順的,三個排排蹲坐在床邊,既不吵鬧,也不亂跑,顧沅若從未見過這新奇的東西,瞪著眼睛看著這三團毛,這三隻貓像是知道有人在後頭看著似的,齊刷刷地回了頭,加上一直在打量顧沅若的燕嘉夕,四對虹藍色的眼睛直愣愣的迎上了顧沅若的視線,頗有些趣味盎然。


    顧胡氏仿佛找了過來,急切的腳步聲漸漸近了,顧沅若嚇得又繞到了門後頭,西葵和南糖看著就也不說話,顧胡氏從旁邊路過,一下子就瞧見了顧沅若那身水紅的衣衫,循著影就找了來,臉上沒一點好顏色。燕嘉夕和三隻貓仍是安靜的看著顧胡氏訓斥顧沅若,並不作聲,顧胡氏見狀隻覺得丟人,扯著顧沅若的耳朵,任憑她喊疼,回了女眷的地方,心裏卻也對燕嘉夕那雙和貓一樣的藍眼睛起了思量。


    這廂燕嘉夕在內宅裏安安靜靜,那廂顧容與在外頭花廳熱熱鬧鬧,因著娶進門的是公主,燕皓晨又沒過來,自然也沒什麽娘家人來“收拾他”,顧容與隻需挨個給這一桌桌的老大人們敬酒,一個下午的時間就這麽過去了。待到這滿街都起了元宵的花燈,便是合巹之禮的吉時,顧容與倒還清醒,接親郎裏可有不少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此時已經半醉,正借著酒氣胡言亂語,高滿在一旁倒是及時把人給收拾住了,沒添什麽亂子。


    顧容與一想到燕嘉夕那張清麗動人又似曾相識的臉,腳下往新房走的動作也不由得慢了幾步,顧文氏在司儀旁邊一麵瞧著外頭的月亮,一麵叫人催促著,好歹沒耽擱了時間。


    顧容與進了新房,隻見燕嘉夕在黃花梨鏤雕鏤雲紋月洞門罩床上端端坐著,蓋頭遮的嚴嚴實實,兩個丫鬟站在床邊上,各自抱了隻貓兒,顧文氏見他一進屋來,眼睛都長在燕嘉夕身上,雖覺得幾分不爭氣,卻也沒說什麽,可顧胡氏就沒這麽知道事,扯著顧容與的袖子,想把人拽過來。顧文氏見狀臉色微慍,可不好發作,顧容與靦腆的笑了笑,卻伸手拂了拂袖子,不著痕跡的把顧胡氏的手給掙開了。顧胡氏這時不好再說什麽,訕訕的退到一旁,顧容與三五步走到床前,坐在了燕嘉夕身側,那司儀又叫喜娘遞過來打好同心結的紅緞,讓燕嘉夕同顧容與一人扯一邊。


    新房裏女眷居多,男客也多是小孩子,顧容與隻覺得屋子裏的喜燭有些晃眼,嘁嘁喳喳也有些吵鬧,這司儀本是他先前在禮部時認識的人,如今正一麵口中念念有詞,一麵指揮喜娘撒帳,花生百果劈頭蓋臉的往床上丟。隨後喜娘又呈了上好的檀香木做的喜秤遞給了顧容與,顧容與接了過來。


    他側了側身,輕緩的將這喜秤先壓後抬,眼前緩緩的現出了燕嘉夕那帶著笑意的胭脂唇,接著便是秀氣的鼻子,顧容與的視線隨著慢慢掀起的喜帕,對上了燕嘉夕那一雙虹藍色的桃花眼。燕嘉夕此時眼眸微垂,眸中清澈透亮,長長的睫毛在白瓷般細膩的臉龐投下若有若無的陰影,臉頰上也泛著紅,倒是比起拜堂時候的清麗無雙,又多了三分嬌俏,顧容與仔細端詳,隻覺得眼前的佳人與他那不過數麵之緣的言賢弟竟有七成相似,若說哪裏不同,隻怕是這嬌婉的女兒神態,同那遠山青黛眉彎,叫人清楚的區分。


    燕嘉夕此時也正悄悄打量顧容與,心中既是感慨緣分妙不可言,也在感慨她的這位時兄果真絕色,朗目疏眉,麵如冠玉,雙瞳翦水,唇紅齒白,當真是個做“小白臉”的好姿色。


    喜娘見這新婚的小夫妻兩個正“情意綿綿”的眉來眼去,也含笑奉上了盛著果酒的琉璃杯,顧容與還有些遲疑,燕嘉夕卻已先伸出了手去取那杯子,顧容與見狀不好叫她一人舉杯尷尬,也匆匆忙忙抬手過去,指尖卻與燕嘉夕露出一截的手腕碰了個正著。


    眼前的景色皆凝固了,燕嘉夕被他一觸,手腕抖了抖,險些滑落了琉璃杯子,好在手上穩當,最終隻是灑出了幾滴酒,洇在了大紅的雲錦上,不甚明顯,顧容與隻顧著看杯子,卻沒注意到燕嘉夕的耳後爬上了紅暈,二人在喜娘和眾賓客的注視下交杯而飲,喜娘又托著空杯退下,換了鉸發結絲的玩意兒,先是從燕嘉夕鬢邊垂下的發絲中裁下一縷,後從顧容與額邊比劃了一剪子,將兩綹發絲放到一塊打了兩個結,又放進了床頭掛著的兩個香包裏,才算功成身退。


    這合巹便是如此了,新房裏頭的賓客漸漸散去,顧容與也跟著去招待來客,隻留燕嘉夕一個在這屋子裏。


    燕嘉夕見人都走了,便閉上眼睛,坐在床邊輕輕撫摸著交杯時同顧容與指尖相觸的皓腕,隻覺得方才這一下子太近了些,已是心如擂鼓,耳畔也是紅如滴血,心神不寧的厲害,南糖和西葵擔心她身子,皆是被她搪塞了過去,剛說要西葵她們去外頭待著,又想起了交杯時候滴下來的酒,連忙喚人進來伺候自己沐浴更衣,又命南糖將自己頭上的元寶髻拆了,重新鬆綰了個百合髻。


    這沐浴過後,燕嘉夕本是打算隻穿著中衣,又被西葵按著套了兩層裙衫,說是正月裏來天氣未轉暖,還是得多注意些,便隻好乖乖的套上了紅裙,南糖替她搭理好頭發後,見顧容與回來了,就扯著西葵退了出去。


    顧容與沒少被那些接親郎灌酒,好在他素來海量,此刻也不過是微微頭重腳輕,不過這十幾杯酒飲過,倒是沒來得及仔細思索公主殿下與他那言賢弟是何關係,待得進了這洞房,自然是在這微醺裏頭既緊張又興奮,什麽都忘幹淨了,隻瞧見燭光裏是位身著紅衣的佳人,才想起來今日自己新婚。


    燕嘉夕好容易借著沐浴把那一碰帶來的心悸消減了許多,此刻見這屋中隻有自己同顧容與兩人,靜謐之中唯有自己的心跳聲,若遠若近。


    顧容與隻覺得眼前女子仿佛是言醴,然而言醴卻是個男子,思及此處,他不禁揉了揉眼,再看過去,仍是個俏麗的女子,可眉眼卻與言醴如出一轍,若不是本人,也該是家中姐妹,想來自己是酒喝多了,竟發了白日夢。


    燕嘉夕見顧容與彷徨上了,還以為他是見著自己覺得驚訝,不由得也尷尬了些,她也往顧容與的方向蹭了兩步,扭捏道:“時兄,別來無恙。”


    顧容與這下更加確認自己大約在夢裏,不由得深深歎了一口氣,又暗自竊喜,便是如夢一場,倒也是全了自己前些時日的綺思,他三步並作兩步,急忙上前,口中輕喚了聲“阿醴”,將人攬入懷裏。


    燕嘉夕隻覺得羞赧萬分,她倒知道這是尋常夫妻總該做的,她雖沒打算把自己這一輩子都係在這顧府中,對履行義務卻也不抗拒,偏是這人與她先頭想象的不同,硬是在自己的心上撩了一把火,自然比單純的履行義務要多了三分情意。


    顧容與哪裏知道燕嘉夕心中這許多彎彎繞,他隻當是自己發夢,將燕嘉夕打橫抱起,輕柔的安置在那為了新婚而添進來的床上,自己便開始解開衣袍,隻留了身中衣,一扭頭,燕嘉夕仍是好整以暇的瞧著自己,又伸手過去,打算替她料理了。


    燕嘉夕見他伸手,反倒一躲,心裏慌得很,顧容與哪裏肯放過她,又捉了她一隻手,按在枕邊,一雙黑漆漆的眼眸定定的對上了她眼前,輕輕的歎了口氣。


    “阿醴,你叫我可如何是好?”


    燕嘉夕僅與他對視,就已是心旌輕搖,顧容與這無奈中帶了三分寵溺的語氣更教她難以招架,隻好微微偏了頭,不去看他,任由他胡來。


    不過多時,燕嘉夕便也隻留了身中衣,至於那地上胡亂堆疊的錦緞,自然是顧容與的手筆,顧容與方解了她的衣裳,又輕輕挑起她的下頜,緩緩的撫摸。


    “阿醴怎麽這般臉紅?”


    燕嘉夕聞言有幾分羞惱,隻偏了頭,從下頜撥開他的手,並不言語,顧容與借力攥著她那柔若無骨的小手,把唇湊了過來,輕輕一啄,又順勢在她臉上落下一吻。


    顧容與正側坐在床邊,俯著身子,待到稍一抬頭,視線便無法從燕嘉夕那雙桃花眼上移開了。


    “時兄,你……”


    燕嘉夕才張口吐出三個字,便被堵住了唇舌,再也說不出什麽話來,隻有“嗚嗚”的嚶嚀,伴隨著窗外的煙花綻放的聲音低低的縈繞在房中。


    床邊案上的一對龍鳳燭燒了一夜,顧容與隻覺得自己做了一個悠長的夢,言醴如他希望的變成了女子,鴛鴦錦被翻紅浪,夢境裏盡是些他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樁樁件件都極盡旖旎。不止如此,這夢也清晰極了,連夢裏是個女子的言醴身上穿的月白色肚兜上頭繡的戲水鴛鴦,都好像是真的一般,若非自己已經被皇帝指婚,他還以為自己當真娶了言醴。


    顧容與突然一個激靈,在床上大睜著眼。


    昨日自己成親,那……


    他有些不敢相信的偏了偏頭,一張睡顏從餘光裏冒了出來,顧容與一驚,動作微小而緩慢的轉了身子,麵朝牆裏。


    微微亮的天色打外頭的鏤雲紋窗子散進來,帶著空氣中飄舞的飛絮落在他身邊這張睡顏上,隻見那粉嫩的唇卸去了昨日的胭脂,尤顯柔軟,長長的睫羽些微的顫了顫,倒像是睡得不安穩,雪白的脖頸上還殘留著點點淺紅,像極了雨後闊葉上頭的點點露珠,卻是那一夢春風恰如春日的證明。


    顧容與心頭霎時便亂了章法,隻道自己莫不是豬油蒙了心,居然膽敢把公主殿下當成了言醴,那些渾話,那些不著四六的事情,竟然都是真的,一時之間難以自處,反而翻身下床,提上靴子便落荒而逃。


    而燕嘉夕,不知還在做著何等模樣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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