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曉維和一班同事在公司為一個展會加班,老板李鶴也全程陪同。過了中午,李鶴把女兒憶緋也接到公司,因為這位小朋友下午的美術補習課臨時取消了。


    李鶴很不容易。憶緋沒有爺爺奶奶,姥爺和姥姥也不在本地,所以自妻子去世後,他一個人帶著這孩子,又當爹又當媽。曉維為此對這男人多了不少的敬意。


    李憶緋不隻長了一副甜美的外表,一舉一動都乖巧伶俐。她安安靜靜地坐在她父親辦公室的角落裏,一會兒用電腦玩遊戲,一會兒在紙上塗塗畫畫,偶爾到格子間外麵溜達一下,誰的杯子空了就幫忙去飲水機那兒接滿水,誰搬著東西出去她會跑過去幫忙開門。因為她跟曉維熟,所以在她麵前轉悠的時間更多,幫她分文件,幫她校對頁碼,甚至,在她的手指又被紙劃傷後一臉緊張地替她吹氣止痛。曉維看著這小姑娘漂亮的小臉,心底漾著柔軟而酸楚的情緒。


    傍晚,大家完成工作各自回家,李鶴請曉維幫他訂第二天出差的機票和旅館。曉維一一確認好,走到李鶴虛掩著的辦公室門口,聽到這對父女的爭論。她又回到自己的座位。屋裏其他人都走了,他們爭論的每一句曉維都能聽見。


    李鶴柔聲與女兒商量:“緋緋,明天一早我送你去張老師家好不好?你在那兒住一晚上,後天我就回來了。”


    “我不去,我要自己待在家裏。”


    “不行。你記得前幾天的新聞嗎?小孩子一個人在家不安全。萬一你再出去亂跑就更危險了。”


    “我不去!”李憶緋大聲說,“爸爸,你早就答應過我明天帶我去動物園的。你是大騙子!”


    “下周我一定帶你去。”


    “上回你剛說要帶我去深山裏看梨花就出差去了。等你回來,梨花都謝啦!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緋緋,爸爸跟你說對不起。可是爸爸要工作……”


    “大騙子!說話不算話!美術老師要我們畫動物,我的作業要交不上了。”


    “爸爸一會兒去給你買動物世界的碟片和動物圖畫書……”


    李憶緋不等他講完便憤憤地從門內衝出來。曉維嚇一跳,立即站起來去追她,看到那小姑娘隻是氣鼓鼓地跑到開放的辦公區,整個人趴到桌子上。


    李鶴也追出來,朝曉維無奈地攤攤手。曉維會意地笑了笑。


    小姑娘見到父親出來了,把頭一扭,又換了一處更遠的角落躲起來。


    “小孩子任性,讓你見笑了。”李鶴看了一眼女兒所處的方位,確信她聽不到他們的談話後,對曉維小聲說。


    “你先給了她希望,又讓她失望。她這樣不哭不鬧已經很不錯了。”曉維很心疼那個正在生氣的孩子。她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是動輒就這樣被父母冷落。


    “每回都這麽巧,昨天剛答應了她,今天就得知要出差。”李鶴說,“我倒是可以請鍾點工陪她去……但是不太放心,人家也不一定願意。現在的小孩子很難看管,誰都不願擔責任。”


    曉維思索了幾番,謹慎地開口:“……如果你放心的話……我明天可以陪她去。”


    “怎麽好意思麻煩你?我是說,我當然放心你,但是……”


    “不麻煩,隻要她願意。我也很想去動物園看一看,我有很多年沒去過了。”


    憶緋一聽曉維願意帶她去動物園,歡呼雀躍,事情就這樣敲定了。


    晚上,曉維仔細查看天氣預報,查了好幾個版本;認真研究網友們在論壇上關於動物園的討論,比如,哪裏有危險,哪裏最有趣;她還去超市買了一大包零食飲料和水果,一一洗淨後放進背包裏,她連食品包裝袋子與飲料瓶子都用洗滌劑與水仔細衝洗。


    曉維對於明天的約會期待又擔擾,期待拉著小朋友的小手東看西顧,擔心突然有暴雨,擔心小姑娘突然不想去了,甚至擔心動物園突然關閉了。這情緒讓她仿佛回到兒童時代,每當學校組織春遊活動的前一晚,她也是這樣患得患失。


    為了保證睡眠,保持第二天的好精神,曉維服了兩片安眠藥睡下。可她早晨醒來後依然清晰記得夜裏的夢,夢中她與一個男人共同牽著一個小男孩一起逛動物園。那男人挺拔高瘦,麵容模糊,那個小孩子笑容燦爛,長得像她。


    曉維醒來時枕畔濕潤,耳邊依稀又響著當年引產手術結束後門外兩名護士的對話。她們的聲音非常小,她疼得厲害,神誌又一團渾沌,可偏偏聽得那麽清楚。一人說:“可惜呀,是個男孩,都這麽大了。”另一人說:“這對夫妻長得真好,這孩子如果能活著也一定很漂亮。”那時她抱住周然痛哭失聲,一直哭到暈過去。


    這就是林曉維如今的狀態。縱然夢裏的畫麵再美好,醒來之後,之於她也總是噩夢一場。她說服自己,在這個世上有那麽多悲慘可憐的母親,都活得堅強又從容灑脫。而她手腳健全衣食無憂,又有什麽理由自哀自憐。可是無論這道理她明白得有多透徹,在內心深處卻總是無法解脫。


    這一日天公作美,晴空淡雲,微風習習。曉維準時到達李鶴家樓下時,那對父女已經在等她。


    李鶴將手裏的背包放到曉維的車後座:“包裏裝著一些吃的,很輕,讓緋緋自己背。山上可能會冷,包裏有一件她的外套。晚上把她送到我的對門鄰居張老師家就行了,她是緋緋學校的老師。她的電話我一會兒發短信給你。……住你家?不用麻煩,緋緋換了新地方晚上睡不著,會吵得你也睡不好。總之拜托你了。”


    曉維與李憶緋出發了。路上難得地車流順暢,曉維想起昨晚的顧慮,不禁暗笑自己太過杞人憂天。


    就像要印證她沒杞人憂天似的,曉維剛在紅色信號燈前停下車,她的手機就響了,低頭一看,來話人:周然。


    曉維無視。憶緋提醒她:“阿姨,電話。”


    “開車不好接電話的,不安全。”


    “哦。”憶緋表示理解。


    不一會兒,那電話又打來,還是周然。


    “阿姨,我可以替你接起來,告訴打電話的人你正在開車,不方便接聽。”


    “別理他,他打錯了。這人總打錯電話。”曉維在心中懺悔,罪過罪過,對著這樣天真的孩子說謊。


    當周然打第三遍電話,曉維不隻不耐煩,簡直詫異了。高傲如周然,幾乎不可能連續打三遍電話自討沒趣。


    不知是不是因為曉維的懊惱神色表露得太明顯,憶緋主動接起了曉維的電話:“對不起這位先生,您打錯電話了。……啊?是啊……林阿姨,他說找你,他沒打錯。”


    曉維換上一副溫和的笑顏麵對李憶緋,表情轉得太快,險些抽筋。她戴上耳機,滿心惱火又不能當著小姑娘的麵發作,隻能嗯嗯啊啊地對著電話敷衍應付。


    周然說,最近要去某小國談合作,因為政策原因商務簽證辦不下來,隻能以旅行名義出行,這個需要由配偶作擔保,所以有幾份文件需要她簽字蓋手印。晚上公司有人出差,如果材料齊備,就可以順便提交。


    “什麽鬼地方,什麽破規定?”曉維衝口而出,忘了有小朋友在身邊。


    “是啊,鬼地方,破規定。”周然毫不辯駁。


    “我今天有事,忙著呢。你為什麽一定要等到最後一天才說?”


    “我早就聯係你了,你不接我電話。”周然口氣平和,“你在哪兒?我找人把文件給你送過去,耽誤不了你五分鍾。”


    “文件現在在哪兒?”


    “我公司。”


    “有人在那兒嗎?”


    “我在。”


    “那你等著,我一會兒到。”


    她們現在走的這條路,正好經過周然的公司。曉維扯下耳機,不好意思地衝著李憶緋笑一笑,笑得有些心虛。剛才她當著小孩子的麵又發脾氣又說謊話,直到現在她的耳朵還在發燒。都是被周然害的。


    憶緋問:“我們又不能去動物園了嗎?阿姨是不是有別的事情?”


    “沒問題。我們隻耽誤一小會兒。”


    周然他們公司平時門禁很嚴。但是這次曉維的車子一到,電動門立即打開了。站在門口的保安向她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


    她一路暢通無阻地把車一直開到辦公樓前的停車位裏。那裏隻稀稀零零地停著幾輛車,包括周然的。曉維牽著憶緋的手走進大樓,她不放心把小孩子一個人留在陌生的環境裏。


    電梯緩緩上升,“叮當”一聲停下來,門打開時,周然站在電梯外等候。


    此時已是初夏,曉維與憶緋都穿著薄薄的短衫,而周然依然西裝筆挺,隻差係上領帶就可以參加重要會談。


    曉維朝他點一下頭,沉默地跟著周然向他的辦公室進發。到了門口,周然很有風度地打開門,作了個邀請手勢,將一大一小兩位女士迎到室內。


    辦公室裏有一組獨立的會客桌椅,曉維拉著憶緋坐下。


    “需要簽字的文件呢?”


    “你不為我介紹一下這位小女士?”周然朝李憶緋笑了笑。他笑得優雅,仿佛麵對的不是一個不滿七歲的小女孩,而是一位貴婦人。


    “我叫李憶緋。”曉維為了他那個誇張的笑容愣了兩秒鍾仍未回話,小姑娘隻好自己開口了。


    “我叫周然。很高興認識你。”他款款地朝小姑娘伸出手。


    李憶緋用小手握著他的大手輕輕搖晃了兩下。因為被別人優雅地對待,她自己的儀態也變得優雅:“周先生,我也很高興認識你。”


    這一出禮儀大戲讓曉維看到口渴,她擰開桌上一瓶礦泉水喝了幾大口。等她放下瓶子,周然已經把需要簽字留印的文件以及筆和印台都拿了過來。每一處需要她簽字和印指紋的地方都用鉛筆作了記號。


    曉維瞥一眼文件封麵,抓起筆就簽,筆尖還未落下,周然突然伸出食指按在簽名空白處:“你不先看一看內容?”


    他那微微揚起發音的話尾,再加上他的表情,潛台詞就是:你不怕我陷害你?


    曉維倒真是不怕。雖然論鬥智,論鬥勇,她都不是周然的對手,可是她相信周然不會對她玩這樣的陰謀詭計。當然,這種信任的認知此時此刻不會讓她感到高興。為了表示她並不信任他,曉維把文件翻到第一頁,從頭開始看。資料是全英文的,曉維英文不夠熟練,看得很痛苦。


    當曉維在那裏與英文資料糾結時,周然與李憶緋已經融洽地打成了一片。周然不知從哪兒變出半盒巧克力,逗得小姑娘很開心。他倆在他的辦公桌前小聲聊著天。


    曉維提醒自己,一會兒離開這裏後,務必要教憶緋“不要跟陌生男人說話”、“不得接受怪叔叔的恩惠”這兩條緊要的女生法則。


    “是大自然的‘然’呀。我有個同學叫王苒。”憶緋一邊看著周然送給她的名片,一邊比劃著那個“苒”字。


    “你的名字很有名,跟某位著名畫家一樣。”周然說。


    “畫家陳逸飛?啊,除了林阿姨,你是第二個這樣講的人。別人聽到我的名字時總是說,你跟劉亦菲的名字一樣。”


    “劉亦菲是誰啊?我不認識。”周然與小孩子說話時又慢又軟又輕,與他平時的腔調很不同。


    “就是演小龍女的那人,我還以為男生們都認識她呢。哈哈。”李憶緋在周然麵前變得很活潑,“我隻是名字發音跟他們像,字可不一樣哦。”


    “回憶的‘憶’,‘緋’紅色的緋?”


    “好厲害!以前從來沒有人一次就猜對我的名字!”


    曉維搞定了全部的文件,接過周然遞來的麵紙,仔細拭淨手指:“緋緋,我們走吧。”


    周然按了一下通話鍵,有人進來取走曉維簽好的文件。周然低聲吩咐幾句,陪曉維二人走出辦公室,送她們到電梯前,按了下樓鍵。


    曉維說:“請止步,我們不會迷路。”


    周然晃晃已經捏在手中的車鑰匙:“公司這邊沒什麽事了,我也打算走。”


    曉維停車的位置與周然的車隔了好幾個車位,可是李憶緋這小孩子居然像小鳥一樣跑到周然的車前麵:“哎呀,這輛車,和最近那部電視劇裏男主角的車一模一樣啊。”她把那車標摸來摸去,“真有型。”


    “喜歡就到車上坐一會兒。”“緋緋,上車。”


    周然和曉維同時說。


    憶緋扭頭興奮地看曉維:“啊,真的可以嗎?”


    曉維明明是讓憶緋上她的車,這樣巧合地一撞,倒像她也同意周然的提議。她瞪了周然一眼,一點也不為周然對小孩子的友善感動。她在那一瞬間想到的是,周然這家夥對異性的吸引力不是一般的強,誘哄異性這麽有辦法,連不滿七歲的小娃娃都擋不住他的魅力和誘惑。這結論讓她本來就不痛快的心髒越發不痛快,完全忽視其實周然平時對待生人一向冷淡這個事實。


    “緋緋,我們去得再晚一點,動物們就要回房子裏睡午覺了。”曉維柔著口氣哄勸。


    周然笑了一聲,不知是在笑她說話的內容,還是笑她模仿幼兒園阿姨的口氣。


    “對啊,我們要去動物園的。”憶緋如夢方醒。


    “去吧,看動物比較重要。”周然說。


    “可我也很想坐一坐這輛車。我建議爸爸買,可是他不肯。”


    “那就坐兩分鍾。”周然給她打開車門,“可惜你們趕時間,否則我可以帶你去海邊兜兜風。”


    李憶緋那聰明的小腦袋轉啊轉,迅速想出最佳的解決方案:“周叔叔,你想不想去動物園?”


    “他很忙。”“好啊。”


    曉維與周然又同時回答。


    “耶,林阿姨,我們坐叔叔的這輛車去吧!周叔叔剛才說他沒事了,正要回家。”


    林曉維想吐血。她有萬語千言想指責周然,卻不知從何說起,隻能無言以對地看著周然幫她們把兩個包都搬到他的車上,又被周然拖著胳膊請到車上。她與憶緋一起坐在後座,這個位置有點陌生,這是她第一回乘周然開的車卻沒坐在他旁邊的副駕位上。


    路上依然很擁堵,但周然的開車技巧顯然比她好多了,輕輕鬆鬆突破重圍。當周然把車開進加油站,下車去加油時,曉維終於有了與憶緋單獨說話的機會。


    “你怎麽能隨隨便便就邀請你不認識的人與我們同行呢?你不怕遇見壞人?”曉維小聲指責她。


    “他是你的丈夫,怎麽可能是壞人?”


    “你怎麽知道?”曉維又吃了一驚。憶緋與周然相處時她一直在旁邊,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落進她的耳朵裏。他倆似乎沒提到這個話題。究竟是別人太聰明,還是她太笨?她迷惑了。


    “周叔叔的電腦旁邊有一個很小的相框,相框裏是你倆的結婚照哇。”


    “我的丈夫怎麽就不可能是壞人了。”曉維低聲嘀咕。


    “姥爺常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阿姨是好人,跟你結婚的人當然也一定是好人。”憶緋理所當然地說,“林阿姨,你跟周叔叔是不是正在吵架呀。不要這樣嘛,夫妻倆要團結友愛。想想看,如果周叔叔跟我們一起去動物園,可以幫我們背著包,如果我們遇見壞人,他還可以保護我們。”


    李憶緋說的沒錯,有個男人一起逛動物園是很方便,可以幫她們提背包,可以幫她們拍照。當麵對凶猛的野獸時,這男人的好處就更明顯。


    蛇館裏一條比碗口還粗的大蟒蛇眼神陰森森,獅籠裏的一頭雄獅子異常暴躁吼得震天響,憶緋膽子小好奇心卻大,硬要拖著曉維湊到最近處,從小就害怕野獸的曉維很自覺地把周然推到最前麵,讓憶緋藏在他身後探頭看,她自己則扭頭捂耳遠遠躲開。


    十幾年沒來過動物園,盡管曉維t恤短衫運動褲運動鞋太陽帽裝備得一應俱全,但行走在其中仍有一點無所適從。反觀周然,這家夥穿了一身正裝,襯衣雪白,頭發整齊,在這環境裏不倫不類,但他看起來卻比她自然多了。


    他們穿過迷你叢林,經過參天古樹,猴山虎□豹島一一遊覽。李憶緋字正腔圓地讀著每一塊說明牌上的每一個字,如果有不認識的字就扭頭問曉維。有幾塊牌子掛得很高,她使勁踮腳也看不到,周然把她抱起來舉過肩膀,待她看完再把她輕輕放下。


    憶緋小朋友還隨身帶著個本子,認真抄下每種動植物的中英文名,有時還要抄下一些簡介中的字句。


    一株百年銀杏樹前立著兩塊碑,一塊碑上詳細記錄著這棵樹的曆史,另一塊碑上則講了一個故事。憶緋小朋友讀了一遍後非常感興趣,拿出本子蹲下來一筆一劃地抄,她寫字慢,抄了五分鍾才抄了一半。


    曉維覺得這樣太耽誤時間問她:“另一塊碑上的字你也要嗎?那我幫你抄吧。”


    “好啊好啊,謝謝阿姨。”小朋友高興地說。


    曉維的背包提在周然的手中,她過去打開側袋找紙和筆。周然輕描淡寫地說:“用相機拍下來,回頭或打印或錄入,不是更節省時間?”


    “我怎麽沒想到呢。還是周叔叔聰明!”憶緋跳起來拍著手說,把已經抄了一半的本子塞回口袋裏。


    曉維很沒麵子。她剛才一心順著憶緋的思路去考慮問題,完全沒想起這個更簡便的方法。


    他們就這樣走走停停地到了孔雀園,這裏有嶙峋的假山和水榭樓台,幾隻孔雀大搖大擺地在遊人中間踱著步。有隻孔雀撲騰了幾下翅膀,將剛剛展開小半的尾巴又收了回去。憶緋不甘心,堅持要守到孔雀開屏。她爬進小長亭,腿搭在外麵,麵朝憩在假山上的那幾隻孔雀坐著。周然和曉維也繞進長亭裏,找了一處可以遠眺風景的地方站著等她。


    兩分鍾過去了,孔雀那邊仍沒半分動靜。憶緋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孔雀們那裏,這廂曉維與周然一言不發地站著挺尷尬。其實長亭裏有很多座位,曉維不肯坐下是因為長條石凳太涼,周然也不坐,那個背包依然提在他手中。


    “把包放在凳子上吧。你不嫌重嗎?”曉維忍了幾次,終於還是說了。


    “哦。”周然好像剛意識到,把包放到凳子上,“是挺重的。都裝了些什麽?”


    “水果,飲料,水,還有其他的零食。”曉維回答。自從憶緋一語道破她與周然的夫妻關係,雖然這關係不會太長久了,但她還是決定在小姑娘麵前給周然留足麵子,省得讓她幼小的心靈對“夫妻”二字產生不好的印象。


    “動物園到處都有賣飲料和水的。”


    這個問題曉維昨天買東西時也確實忽略了,她對動物園的思維一直停留在多年前,那時動物園裏賣東西的地方不夠多,那時候動物園裏的東西賣得比別處貴,而少年時零用錢少,五角錢也是要節省的。但麵對周然,曉維嘴硬地回答:“萬一沒有賣的呢?萬一有假貨呢?”


    “你可真是……”周然想說什麽又嘎然而止,低頭看看那張凳子還算幹淨,一邊坐了下來,一邊問曉維:“你不坐?”


    “太涼。”


    周然先前把外套脫下來掛在胳博上,此時把衣服往旁邊一放:“坐這兒。”


    曉維隻猶豫了一下,便不客氣地坐了下來。把周然那名牌西裝外套坐上一堆褶子,應該是個不錯的主意。在坐下之前,她腦中浮出這樣幼稚的念頭。


    曉維打開背包找出水,遞給周然一瓶,又走到李憶緋旁邊遞給她一瓶。她坐在那裏,一時有些無聊,把包翻來翻去找她先前放進去的一本雜誌。包裏全是她買的零食,她翻了個遍也沒找到書。


    周然看著那堆零食說:“給我一包。”


    “是你討厭的垃圾食品。”


    “我沒吃早飯。”


    曉維拿了一盒薯片遞給他。當周然撕開包裝後,她突然說:“等一等。”又抽了一張濕紙巾給他,讓他先把手擦淨。


    現在,曉維所處的這個空間裏,除了孔雀的吟鳴聲,孩子們的嘰喳聲之外,還多了周然吃薯片的哢嚓聲。換作以前她會想笑,可是現在,她覺得太詭異了。


    為了衝淡這份詭異,曉維自己也開了一盒薯片,剛吃了幾口就發現周然看著她手裏的食物。她以為周然已經吃光了先前那盒,就把手裏這盒又遞給他,周然一邊接過這盒一邊把原先那盒還給她。那盒裏麵還有很多,他一共也沒吃幾片。原來周然隻是對她手中這一盒的口味更感興趣而已。曉維無言以對。


    周然問:“你最近是不是工作很忙?你看起來又瘦了。”


    “還好。很多工作我以前從沒做過,得從頭適應,比別人多費些時間。”


    “工作日做好員工,休息日做好保姆,的確得好好適應,比別人多費些時間。”周然小聲說。


    曉維謹慎地張望了一下李憶緋的方向,確定周然剛才說的話她聽不到後,便打消了搶白他一頓的念頭,但她的好奇心也漸漸升起:“你怎麽知道她的名字是哪兩個字?你以前就認識她?”


    “我有個朋友與李鶴的妻子曾經是同學,有一次吃飯時說起李鶴開的公司是用了兩人的名字縮寫。他的妻子叫孫緋,緋紅色的緋。按說國人一般不會讓孩子與長輩重名,除非為了紀念逝者,所以憶緋應該是‘回憶孫緋’的意思。我隨便蒙了一下,蒙對了。”


    “哦。”曉維再次沒麵子。她跟周然在一起時,時時能感受到優等生與普通生的對比。“你當初為什麽不繼續念書做研究,偏要做經商這一行?”


    “你跟我的導師講過的話一模一樣。”周然避重就輕地說。他倆突然又冷場了。


    曉維想起了周然為什麽沒繼續讀書的原因。他當然是因為要與路倩在一起,與她一同畢業,一起回家鄉。她剛才居然忘記了,她真傻。不小心觸了雷區,曉維不知該如何繼續了。


    周然的心思更複雜,他想到了人生的不可捉摸,想到導師的絕症,想到與路倩那些不愉快的往事與糾葛……很短的時間裏,他的思緒比曉維多繞了好幾圈,想得越多就越無話可講。


    憶緋及時打破兩人的冷場:“開啦開啦,叔叔阿姨快來看呀。”


    園子裏一隻孔雀終於開屏了,顫顫地抖開一扇的錦繡。有了它的示範,另兩隻也相繼展開了華麗麗的尾巴。一時間園子裏的孩子們大呼小叫。


    這兩人作為成年人對這樣的場景沒多大的興致,但也畢竟是很多年沒逛過動物園的人了,一時也看得發呆。


    一行三人一直逛到中午,最後找了一家餐廳吃飯。等餐的時候,周然問憶緋:“你幾歲了?”他沒有與孩子相處的經驗,小半天下來,一會兒覺得她幼稚天真像五六歲,一會兒又覺得她古怪精靈像八九歲。


    憶緋乖乖回答:“再過三個半月我就滿七周歲啦。”


    “你9月出生的?”


    “9月19號。”


    周然對這個數字隱隱熟悉。他看了曉維一眼,從她有點僵硬的表情裏猜到了全部。


    憶緋天真地問:“我生日時,你可以送我禮物嗎?”


    “沒問題。”周然說。


    “那我可以要求提前實現嗎?”憶緋很高興,“我想下午去逛遊樂場,我想坐過山車!”


    周然又看曉維。這次曉維沒把眼睛望向別處,而是朝他點了點頭。周然說:“好啊。”


    一個大嗓門在他們頭頂炸響:“這不是周然和林曉維嗎?”


    曉維一抬頭,麵前站著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她心裏還在迷惑,周然已經先認出來了,站起來伸手拍他一下:“齊天。”又提醒曉維,“我們的高中同學。”


    曉維隱約有印象,連忙也站起來。


    齊天摸著絡腮胡嘿嘿一笑:“我十年在外沒回家,別說她認不出我,連我媽都得好好認。有幾個人能跟你們倆一樣?時間在你們身上就跟停了似的。”


    這時他發現了正好奇地盯著他瞧的李憶緋,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哎喲,也不能說你們沒變化,孩子都這麽大了。我記著咱們的校友錄上大家夥兒說,全班數你倆結婚最早,果然果然。”不等周然曉維說什麽,他先朝著李憶緋開口了:“我是你齊叔叔,你爸你媽的高中同學。趕快喊我一聲。”


    李憶緋老老實實地應聲:“齊叔叔好。”


    “羨慕,真羨慕,你們讓我這現在還沒老婆的人可怎麽活。不說了,我還有事,改天聯絡。”齊天來得快去得也快,又如一陣風一般消失了。


    曉維埋頭默默地繼續吃著飯。憶緋看看曉維又看看周然,沉思了一會兒,開口問周然:“剛才那位叔叔,你們為什麽不跟他說他弄錯了呢。”


    “剛才你自己也沒說。”周然說。


    憶緋托著下巴想了一會兒:“但是我也沒說謊,他讓我喊叔叔我就喊了。其實啊,偶爾假裝一下我有爸爸又有媽媽,雖然隻有一小會兒,也挺好的。”


    正吃著飯的曉維聽到這話,心中一酸,眼淚就要掉下來。她不想被其他人看到,立即伸手捂眼睛。


    “阿姨,你的眼睛怎麽了?”


    “沒事,剛才有一隻小飛蟲飛進眼晴裏了。”


    遊樂園與動物園很近,吃過午飯後他們到了遊樂園。


    曉維之前太低估小孩子的體力與精力了,李憶緋居然能把遊樂園裏的所有遊樂設施一個不落地全玩上一遍。起初曉維陪著她玩了飛天掃帚、海盜船這樣的項目,她不忍心也不放心小姑娘一個人孤零零在上麵坐著,離她近一點至少可以給她一些心理安慰。


    作為一個跳半支華爾茲和坐舊式電梯都會暈的人,曉維很快就頭昏眼花了。她陪著憶緋在跳樓機場地排隊,在那五十米的高空處,十幾個人正鬼哭狼嚎式的慘叫著以自由落體的速度墮到半空。隻是這樣看著,曉維的胃部已經開始抽搐,後背也冒出冷汗。周然坐在不遠處休閑區看報,她扭頭找周然。


    就像有心靈感應一樣,周然也抬頭看向她,然後把報紙一折,丟放在椅子上,起身走過來。


    “你來陪她玩。”曉維說。周然沒拒絕。


    當輪到周然帶著憶緋玩時,曉維試圖從驚聲尖叫的人群中找到周然的聲音,因為她與他認識這麽久,甚至不曾聽過他大聲講話。如果他也像別人那樣驚慌失措大呼大叫,她會覺得很有意思。但是她的願望落了空,因為周然連表情都沒變,甚至可以騰出一隻手,在憶緋大叫時拍著她的肩膀。


    有了周然的支援,曉維幸運地躲過了過山車和鬼洞探險這些讓她備感恐懼的遊戲。周然甚至陪憶緋玩了兩遍過山車。曉維開始感激周然的同行。而之前的兩小時,她一直腹誹著他的無聊與無賴。


    到停車場取車時,周然對曉維說:“你能開這輛車嗎?”


    “怎麽了?”


    “胃不太舒服,頭也有點暈。”


    曉維坐到駕駛位上。原來周然並非天生超人,也會對那些變態遊戲不適症,曉維感到平衡的同時,對他就多了一份同情。他也算代她受罪,同情之餘她還有點感激。


    懷著感激與同情,曉維從包裏找出一包山楂卷給周然:“吃幾塊會好一點。”


    曉維把車開回周然的公司,因為她自己的車還停在那裏。到達時太陽剛剛落山,天色暗了下來。停車場裏原先還停著幾輛車,現在隻剩她自己的了。


    憶緋正在後座呼呼大睡,枕著一個靠墊,靠墊有大半已經挪到周然腿上,她身上蓋著周然的外套。


    曉維拉開車門,試著把小朋友弄醒。她用了喊的推的搖的各種方式:“憶緋憶緋,快醒醒,我們要回家了。”那小姑娘把眼張開一點點,奶聲奶氣的腔調好像一下子小了好幾歲:“阿姨,我再睡一會兒,五分鍾,不,一分鍾。”


    一個一分鍾,兩個一分鍾……好多個一分鍾過去了,她睡得比方才更香了。周然在車外遠遠地站著,像在看熱鬧。


    曉維把自己的車鑰匙丟給他:“麻煩你,幫我打開車門。”她試著把憶緋從後座上抱出來,但她低估了七歲孩子的重量,出一身汗才把她拖出來,卻險些讓兩人一起摔跤,幸虧周然及時地過來接住憶緋的同時也扶住她。


    他幫她把那孩子放置到後座上,綁好安全帶:“你要送她去哪兒?”


    曉維本該把她送到鄰居張老師那兒,可她琢磨著這樣把孩子送去很不負責任,不如讓憶緋在自己那兒睡一晚:“去我那兒吧。今天她的長輩們都不在家。”


    “你一個人能把她抱上樓?”周然問。曉維搬不動一袋大米,他是知道的。


    “有保安幫忙。”曉維從自己車裏找出毯子給憶緋蓋上。


    “別隨便讓陌生男人幫忙,尤其是晚上。”周然邊說邊坐進副駕位,見林曉維還站在那兒怔怔地不動,他敲敲窗,補充一句,“走吧。”


    “周然,你一下子這麽熱心腸,我不適應。”


    “我今晚在你住的那附近有飯局,水景飯店,就在你對麵。”


    “開你自己的車去。”


    “我現在正暈著。晚上還要喝酒,開不了車。”


    這理由要多充分有多充分,曉維若是拒絕就太像小人了。


    地下車庫距電梯間有不短的一段距離,周然抱著憶緋,隨她上了電梯,一直走到公寓門口。那小姑娘仍睡得半夢半醒,伸手勾著周然的脖子,把頭埋在他的肩窩裏。雖然隻是個小小的女孩,曉維仍是看得怪異。


    她打開房間,按開廊燈,周然把孩子遞給她。


    曉維伸手接過來,手上重量猛地一沉,幸好又被周然及時借了一點力托住了。


    “進來吧。”曉維想到之前幾回都把周然拒在這個門外,今天再讓他走開,未免太刻薄。


    門口隻有一雙拖鞋,曉維自己的。周然站在門口向裏看了看,彎腰準備脫鞋。


    “不用脫,進來就成了,地麵不幹淨。”


    雖然已經跟周然生疏了很久,可是當真正把他當成客人一樣來對待,那種感覺怪上加怪。


    曉維把憶緋抱進臥室安頓好,出來時周然正在看牆上一幅十字繡圖,一對胖胖的小天使,睡在雲朵上。她的繡工不夠好,漏針錯針好幾處,因為這屋子沒人來,才敢掛在那兒。周然看得那麽專注,一定能看出來,她替自己解圍:“你喝茶還是喝水?……你一會兒要喝酒,我給你調杯加蜂蜜的牛奶吧,可以先保護一下胃。”


    “好。”周然繼續看那幅畫,“我以前從沒見你做這個。這圖你繡了多久?”


    “你幾點的飯局?不會遲到吧。”曉維答非所問。


    “七點半。”現在才六點半。


    說話的這一會兒時間,曉維已經把蜂蜜奶調好了遞給周然。周然道謝,邊喝邊觀察這間客廳。裝飾風格與家裏差不多,雖然是新的家具新的窗簾新的桌布,但色調款式都是曉維喜歡的那幾種,就像把家裏的某間屋子整體搬過來一樣。


    曉維隻當他在看這整屋子的亂糟糟:“上周工作忙一些,我一周沒拖地了。”


    “你自己收拾房間?不請鍾點工?”


    “之前想過要請,後來發現這城裏的職業女性,絕大多數還是自己收拾屋子。這房子不大,自己隨便收拾一下就可以了。”


    “都像你這麽想,那鍾點工要失業了。”周然說,“讓李嫂每周到這裏來兩次吧。”


    “不用,謝謝。”曉維取過周然喝空的杯子,丟進洗碗槽,順手洗淨了,“周然,這些日子我想了想我們以前的日子,我覺得挺感激你的。你提供給我衣食無憂無所事事這麽多年的生活,我好像從來沒對你說謝謝。”


    剛才難得融洽的談話氣氛因為曉維的過分客氣又僵住了。周然不回答,隻是沉默地坐在那裏。


    尷尬的氣流在室內暗暗湧動,曉維首先不能適應,取過周然的外套:“你穿著這件衣服去應酬?皺得厲害,我去熨一下。”


    她拿著衣服正打算撤離這一方沉默的空氣,周然突然堵住她的路,握住她的手腕:“曉維,回家吧。”


    林曉維直直地看他。


    “我知道你感到委屈,我希望我能夠補償。我們重新來過。”周然將很短的一句話說的很艱難。


    曉維低頭看著自己的拖鞋:“你以前曾說,我這個人優柔寡斷缺乏主張沒有決策力,很難下定決心去做一件事。我覺得你說的很對。可是周然,你要知道,也恰恰是像我這樣的人,當終於要做一件事時,一定是經過了很漫長很反複的考量。這樣的決心,也是很難改變的。”


    周然的力道在漸漸收緊,呼吸離她很近。他想說些什麽,剛要開口,曉維又說:“如果你是在我沒下定決心前說的這句話,我想也許我會很感激地立即投入你懷中吧。可是現在,你真的覺得我們可以重新來過嗎?周然,如果真的給你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你覺得你仍然願意選擇我的機會有幾分?我隻知道,如果可以重新來過,我不會選擇與你在一起。”


    周然仍然無話可說,他的手漸漸放鬆,慢慢滑下,碰到曉維的手,他捏住曉維的手指,而她沒有甩開。


    周然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但是我希望……”


    “阿姨,我餓。”不知何時睡醒了的憶緋突然出現在客廳門口,揉著眼睛說,“叔叔也在啊,我們一起吃晚飯嗎?”


    “他有事,馬上就要走了。”曉維拿著周然的那件外套速速消失,隻留下周然和憶緋在那兒兩兩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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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乙乙的“閑言淡語”——婚戀


    聽眾:乙乙,你看“婚戀”這個詞,“婚”字在前,“戀”字在後,是指先結婚後戀愛的意思嗎?是不是搞反了?


    丁乙乙:非也非也。想想看“婚”字是怎麽寫的,女字旁加個昏,女人大腦發昏了,就想結婚了。再看“戀”字,“變態”的“變”的上一半,加“變態”的“態”的下一半。女人發昏了,所以結婚了,然後在婚姻裏漸漸地成為半個變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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