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維終究沒睡好,在半夢半醒之間浮浮沉沉一整夜,一會兒是學生時代無人的教室,一會兒是結婚後空蕩蕩的房間,明知是夢,可那寂寥的場景還是荒蕪得讓人心慌,想拔腳逃開,四肢卻動彈不得,呼吸也一寸寸地困難起來。


    這樣折騰了一夜,第二日醒來頭沉如鉛,睜眼一看,早就過了上班時間。她打電話向李鶴道歉。因為沒睡好,聲音啞啞的。


    李鶴說:“你是不是病了?那就在家休息吧。”


    曉維回想一下昨晚的事情,覺得荒唐又可笑。若非手機裏那幾個未接和已接來電的陌生號碼真實地存在著,她甚至懷疑那隻是個將她的潛意識激發出來的夢。


    就像有人正偷聽著她心中的想法一樣,曉維的手機滴滴滴地響起幾聲信息提示,號碼正是昨晚那一個。


    曉維的拇指遲疑地按在刪除鍵上。她知道這條短信必定不會是讓人愉悅的內容,倒不如眼不見心不煩。就在她遲疑的這一會兒時間裏,提示音響了又響,竟連續發來四五條。曉維終究沒按捺住,打開了那些信息。


    那瘋女人給曉維發來一堆圖片。她是個攝影高手,看起來相當擅長偷拍,在醫院這種燈光不明的環境下,隻用簡陋的攝影工具,就能把周然的氣質和儀態表現得這麽好。


    那些畫麵是連續的,像一幕情景啞劇。婦產科的走廊,標誌牌清晰;病房內,肖珊珊在沉睡;還是那條有標誌牌的走廊,遠方休息室;鏡頭拉近,周然一個人坐在那裏,修長的手指支著額頭,表情遊離,帶了一點點憂傷,看起來孤單又脆弱。倘若有母性泛濫的女性經過,也許會忍不住想將他擁進懷裏。


    周然一向拒人千裏喜怒不形於色,曉維從未見他露出過這樣的表情。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再配上那樣有質感的表情,實在具有秒殺力。曉維那自昨夜便強作鎮定的心髒,終於被這把刀子狠狠地戳了個正著。刀子可能年久失修已經太鈍,但力道仍夠,見不到血,生生地痛。


    盡管被老板準假,但曉維決定去上班,她不願一個人躲在家裏胡思亂想為難自己。


    上班路上竟接到周然的電話。“你昨晚找過我?我住的地方手機接不通。”周然說。


    曉維想不起昨天在那種狀況下為什麽還要給他打電話,她隻知道眼下自己實在不想聽到他的聲音。


    她沉默的時候,周然問:“你沒事吧?”


    “沒事。你什麽時候回來?”曉維聲音僵硬。


    “我直接去西部出差,回去得下周了。”


    “哦。”曉維平淡的應和聲裏帶了些讓周然陌生的東西,她像是在極力隱藏著情緒。


    “你希望我回去嗎?”周然也受到她情緒的些許感染。


    “沒有。”曉維的回答太過迅速。周然話音未落,她已經說完了。


    “希望事情辦得順利一些,我能早點回去。我……”周然置身山靜水幽的環境裏,多了些感性和文藝。


    可惜曉維不配合:“我這邊有事,掛了。”


    曉維感到身心疲倦乏力。那個名字和那些圖片,將她深埋在心中的心魔誘出,她努力克製又漸漸淡忘的那些怨懟,順著她的情緒裂隙正一點點地冒出來。


    若說以前她對周然的情緒是埋怨與排斥,那她現在則有些感到惡心了。


    最近這幾個月來,周然的款款情深裝得就跟真的似的,幾乎打動了她,甚至可以說,已經打動了她。若不是她天性裏帶著別扭與擰巴,她可能早就答應他的要求,早就回心轉意了。


    真是險,她差一點就成了一個笑話。


    李鶴見曉維從外麵走進辦公室,甚感意外:“不是讓你在家休息嗎?”她麵色臘黃,眼圈發黑,精神萎靡,分明是病了。


    曉維”嗯”了一聲,在等待電腦啟動的時間裏,為自己倒了一杯水。她打開電腦後通常先收郵件,於是她首先接到了李鶴半分鍾前發給她的英文笑話。這笑話講,有隻熊貓吃完三明治不給錢,開槍打破店家的玻璃後準備揚長而去。經理要求它付費並賠償時它理直氣壯地說:“你查查看,我是熊貓!”經理老老實實地回去一查,字典上講:panda:abear-likecreaturewithckandwhitemarkingsonitsface.livesinchina.eatsshootsandleaves.(吃,開槍,然後離開)


    曉維知道李鶴用這雙關語的笑話一來挖苦她今天的黑眼圈,二來笑她最近因為翻譯出錯的事兒正在苦攻英語。她關掉郵件,拿了一份計劃書到李鶴辦公室向他匯報。


    李鶴抬頭看著她:”剛才的笑話不好笑嗎?”


    “很有意思。”


    “那你怎麽一點都不笑?”李鶴的獨立辦公室與曉維他們的辦公室隻隔著一層玻璃,他一抬頭就能清楚地看到曉維的表情。


    曉維賞臉地滿足了上司的願望。她皮笑肉不笑地出聲:“哈哈哈哈哈。”


    這種無厘頭作風與平時的曉維反差太大,驚得李鶴的眼鏡差點從鼻梁上滑下來。


    曉維在他這兒工作了不少時間了,她雖然不愛笑,但是態度親切,表情柔和,無論生病受傷或者工作遇上挫折,從她臉上也很難流露出情緒。可現在她的情緒完全掩不住。


    “你沒事吧?”李鶴擔憂地問。


    “能有什麽事啊?”曉維回他一個她自己覺得很輕鬆的笑。她本來就不常笑,此時再一假笑,那份欲蓋彌彰就越發地明顯了。


    “有事別自己憋著。如果我能幫上什麽忙,你就說一聲。”


    下午曉維與李鶴討論一份計劃書。有手機鈴音悶悶地響起,聲音好像從很遠處發出。李鶴辦公室的門是開著的,外麵那間大辦公室裏,曉維的桌子離他的門最近。


    曉維站起來:“對不起,我去接個電話。”


    李鶴指指靠近門口的那張矮桌上的公文包:“可那是我的電話在響。”


    這種類似的事情一下午上演了不止一次。


    之前曉維也曾試著換個角度思考:我怎麽能隨便就相信一個陌生人的話呢?她決定自己去證實。


    快下班的時候,她終於等到她這天一直在等的電話,收到她想確認的消息。


    肖珊珊懷了孕,正在保胎。為肖珊珊辦理手續的那人她也隱約記得,那是周然的朋友,正在看護肖珊珊的人則是這人親戚。


    給她提供信息的人服務周到,還慷慨地附送她一係列免費信息,比如肖珊珊的身高三圍手機號碼特長愛好。


    縱使早有心理準備,曉維的手還是抖了一下,一時沒捏住手機,把它掉進喝水的杯子裏。


    現在的地下行業神通廣大,現在的公民隱私權也實在很沒保障。這樣的私人信息,隻需半天就清清楚楚地打聽出來。再想想,她自己的手機號碼,不也是輕易就被陌生女人得到了,她無需替別人打抱不平。


    下班後,眾人紛紛離去,曉維用小型吹風機吹著她泡過水的手機。


    辦公室裏隻剩她與李鶴了。李鶴經過她身邊,伸手指一指:“你給手機洗了個澡?”


    曉維悶悶地看了他一眼:“你今天心情好像特別好。”


    “可惜沒傳染給你,你今天看起來心情很不好。需要解解悶嗎?晚上請你吃飯吧,還有我家緋緋。她最近常念著你。”


    “不去了,謝謝。”曉維遲疑地說,“李總,能幫個忙嗎?”


    “好。”


    “你有沒有可靠的律師朋友,能替人用最快的速度離婚?”


    李鶴看著她,半晌沒回話。


    曉維說:“算啦。我隨便說說。”


    “我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就是離婚律師。聽說他的代理人的配偶都很煩他,常有人放話要修理他。”李鶴說,“這人符合你的要求嗎?”


    周然數日後歸來,剛到家就收到了一份快件,他感到了奇怪。因為他的東西一向隻寄到公司,他的住宅地址在公司是保密內容之一。以前他偶爾從保安那裏順道取快遞包裹,都是曉維網購的戰利品,從沒有他自己的。他那一向很靈驗的預感又開始報警了。


    那快件裏果然不是什麽好東西,來自某個不算有名的律師事物所的某個不知名的律師,薄薄的一張紙上,用最機械化的語言和最沒個性的打印字體告訴他一個事實,他的妻子林曉維希望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與他協議離婚。倘若他不同意,林女士將申請訴訟離婚,他將作為林女士的律師與周然交涉。


    林曉維的電話不出他所料地無法接通。


    周然看看時間,已經晚上八點。他衝了個澡,洗掉一身的風塵仆仆,換身衣服重新出門。他去了曉維所居的單身公寓。


    寓所管理嚴格,出入登記。這裏周然隻來過四次,管理員卻記得他,認定他是林曉維的追求者,誇讚一番他眼光十分好,林曉維一看就是人間僅存的賢良淑德女子典範之類的話,閑扯了許久後才告訴周然,曉維已經好幾天沒回來了,估計不是出差了就是去朋友家了。


    這話啟發了周然。他坐在車內吸一支煙,撥電話給乙乙:“曉維在你那裏嗎?”


    丁乙乙沒好氣:“這位先生,老婆丟了請找人民警察別找我,我忙著呢。”此時她正在緊張地準備稍晚一些時候的直播節目。


    周然在腦中回想了一下那封律師函裏的電話號碼,又撥通那個電話:“打擾了,崔律師。我是周然。”


    電話一接通周然就後悔,他到底要有多愚蠢,才會主動去直麵一名陌生的律師,完全是給自己找不痛快。


    這名崔姓律師告訴周然,他即將受林曉維的委托在某月某日向法院遞交離婚申請,如果周然堅持不同意離婚的話。他用周然最討厭的音色和腔調念了三分鍾周然最討厭的那幾段法律條文。最後他鄭重地勸誡周然:“林女士顧全你的身份和聲譽,不願與你對簿公堂,她希望能夠私下解決最好。她這樣為你考慮,你身為男人也該多為她著想。”


    事情突然變成這樣,周然感到意外。這幾天裏,他也曾經與曉維通過幾次電話,她說得很少,雖總是以忙作推托,但聲音語氣都正常。


    周然意外之餘又覺得也是必然,似乎如今這種局麵早就存在於他的潛意識中,沒有躲避的辦法,隻能等待著它的到來。如今終於來了。


    這個晚上時間過得比較慢。周然也破天荒地聽了一回丁乙乙的節目,想從中找尋出一點端睨,結果找出了不止一點。


    “今天我要給大家推薦的經典電影呢是一部老片《熱鐵皮屋頂上的貓》,整部片子裏百分之九十的時間都是男女主角在冷戰又熱戰唇槍舌戰看得人十分過癮,男主角懷疑女主角出軌,但我覺得出軌的其實是男主角,第三者當然都是那個男人。上世紀五十年代的片子,總之所有敏感的問題都十分隱晦……”


    “說到女主角泰勒,這位女士最讓人稱道的是她一共結過九次婚,或者八次?哎,記不清了。其中有兩次是與同一個男人,第一次他們結婚十年,離了,一年又又複婚了,不到一年又離了,離了之後他倆還是很相愛,這事兒若拍成電影一定很好看。說到離婚呢,有協議離婚與訴訟離婚兩種……”


    周然第一次發現丁乙乙原來這麽可惡,他換台。另一個頻道裏,某個哀怨的男dj正在放送怨男之歌,放了一支又一支。


    已過淩晨十二點,丁乙乙回到家,輕手輕腳走向廚房找吃的,怕吵醒林曉維,不料曉維正坐在廚房裏坐著,一邊煮粥一邊看一本英語單詞書,嚇乙乙一大跳。


    “我走之前你不是已經躺下了?天亮還早呢,現在就起來了?”


    “做了個夢,睡不著了。我給你盛粥,加糖嗎?”


    “周然回來了。他正在找你。”


    “嗯。”


    “你一個勁地避他也不是個辦法呀。”


    “嗯。”


    “你倆真是……我不管了。”乙乙喝完粥後回自己房間,“你早點睡,念書時從不見你這麽用功。”


    乙乙在房間裏長籲短歎。她喜歡林曉維又欣賞周然,向來認為他倆外表相襯,個性相近又互補,是難得的佳偶。他倆走到這一步,作為近距離的旁觀者,她實在不樂見,看得直窩火。


    淩晨十二點半,沈沉的短信準時發過來:“該睡了。”


    這是沈沉每晚給她的睡眠提醒,像鬧鍾一樣準時。他不讚成乙乙熬夜,又做不到時時監視,隻能用這一招,雖然乙乙不見得聽他的話。沈沉作息時間規律,這時間他早該沉入深眠之中了。


    乙乙啪啪地給沈沉發短信:“起來,陪我聊聊天。”對方沒反應。


    乙乙又啪啪地給沈沉發短信:“睡姿不對,起來重睡。”對方仍沒反應。


    乙乙就這樣無聊至極地給沈沉發了一條又一條,一直發到淩晨三點。她的最後一條短信隻有一個字:“豬!”


    次日乙乙又睡到日上三竿,沈沉隻給她一條回複:“我猜你是想念我了。我也很想你。”


    “想你x個頭。”乙乙回複道。


    “不許說髒話。”半小時後,乙乙的手機上又多了這麽一句。


    曉維晚上睡不好,白天就有些精神不濟。李鶴諒她的處境,在她拿了幾份材料找他簽字時,指指其中一份說:“這些不太緊急的事情,你可以往後拖一拖。”


    “老板,你待人這麽寬厚仁義,應該去開慈善機構。”


    李鶴說:“你自從當了我屬下,口才越來越好。說話內容是褒揚,遣詞造句卻像貶損。”


    “李總也一樣,內容是在損我,用詞卻像在誇我。”曉維笑了一下。


    李鶴笑道:“哎,你今天總算笑了。我沒說錯吧,你現在簡直伶牙俐齒的,我還記得當初你在我這兒說不出話來的樣子呢。”


    曉維知道周然昨天要回來,所以早算準了時間寄快遞給他,又實在不想見他,所以寄宿在乙乙家。結果這個白天周然也一直沒來電話,不知是他太忙還是他根本不屑。曉維心說,這樣更好,這樣最好。


    她沒接到周然的電話卻接到自己親生父親的電話,劈頭先把她數落一通,怪她手機不開,怪她工作了這麽久也不告訴他。


    雖然曉維自己定期向親生父母問候,可她實在很怕接到他們主動打來的電話,因為通常不會有什麽好事,又通常都是找周然,比如讓他幫忙安排工作,讓他幫忙去疏通什麽關係,而且是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關係轉了幾道彎的人。林爸雖然自己沒做出過什麽大成就,倒是非常喜歡幫著別人瞎倒騰。比如這回,他要周然幫忙的是他朋友的朋友的親戚的親戚。


    曉維自然是努力地替周然拒絕。周然那種冷情的個性,即使她與周然沒僵持到現在這樣的時候,她也很排斥這些事情,何況現在。


    林爸說:“每回周然自己都沒說什麽,偏你弄得好像我要跟你借錢似的。我知道你護著你男人,可我也把你養到二十幾年是不是?若要論道理,肯定是你欠我,不是我欠你!”


    曉維氣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擠出一句:“我欠你,可他不欠你。”


    她的情緒久久沒平複,當又一個似乎熟悉但又不是太熟的號碼打來電話時,她一時不查接了起來,竟忘了這號碼就是周然不公開的那個。


    周然說:“下班了吧?我在你們樓下等你。”


    曉維一看,竟到下班的時間了,她完全沒察覺。她愣了愣,一時想不起要和周然說什麽,一言不發地把電話掛了。


    曉維承認自己確實輸給周然太多。她的落荒而逃,她的故作鎮靜,都被周然剛才那句話的從容不迫映襯成了一個笑話。也許並非周然多厲害,而是她自己太沒出息。


    她想了種種逃脫之法,比如在同事們的掩護下揚長而去,比如換上奇裝異服蒙混出去,結果都不外乎丟自己的臉。最後她在辦公室裏多待了一小時,瀏覽著網絡上的奇聞異事,一分鍾一分鍾地磨著時間。像這種公司密集人員眾多的寫字間,周然這種有頭有臉有體麵的人一定不會冒著被奚落冷遇的風險衝上來;耐性有限的他也不大可能犧牲寶貴的時間來等她一小時。所以,他應該知難而退了。


    但曉維低估了周然的耐性。當她放棄了去地下車庫取車,而臨時想改成坐出租車回家時,她一出大門就被一輛戛然停在麵前的車嚴嚴實實地堵住了去路,進退不能。車窗滑下,周然說:“先上車吧。”


    曉維無論如何沒想明白,這座大廈的出口有好幾個,他為何能判斷得這樣準。


    曉維抿唇把目光瞥向一邊,站在那兒與他僵持著。但因為周然很沒道德地擋住了其他車輛的必經之路,還沒僵上幾秒,氣氛就被後麵猛按喇叭的車給破壞了。曉維恨恨地咬了一下唇,拉開後門坐進去:“開車。”


    “你想去哪?”周然地把車駛上快車道,客氣地問。風度又重新回到他身上。


    曉維起先的躲避之意被他的自以為是成功地挑撥成了怒氣:“我想去北冰洋,你去得了嗎?”


    最後他們去了海邊。昨日裏一場大雨使氣溫驟降,海水裏泥沙渾濁,海風也冷得很,海邊幾乎沒有遊客,冷冷清清。曉維徑自走上棧橋,不理會周然。今天她不同以往地披著頭發,又穿了一條裙擺寬闊的長裙,隨風在身後狂亂地舞動,好似隨時都能飛走一般。周然走在她身後,不時地被她的頭發與裙擺拂過。


    曉維突然轉身:“既然逼我來這裏,現在又為什麽不說話?”


    “你有事可以直接對我說,何必借律師的口?”


    曉維看著他。先前在她身後飄舞的頭發被風吹得更亂,擋住她的眼睛,令周然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很久以前就對你‘直接’說過了:‘我要離婚,請你成全。’就這麽簡單,隻需你一句話就能解決,可是你一直不肯,所以我隻能另想其他辦法了。不行嗎?”曉維把頭發胡亂地往耳後一拂,她竟然笑了。


    “我們兩個人的事情,由我們自己解決,別讓其他人介入。很久前我們就這樣約定過了。”周然被海風吹得突然偏頭痛,那痛感來得強烈,以至於他的大腦出現了暫時的短路。這句不合時宜的話,他剛說完就知道失策了。


    “需不需要讓其他人介入,這決定權可在於你,隻要你盡早同意離婚,自然不需要其他人介入。至於‘我們兩個人的事情’……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曉維再度把擋住臉的頭發使勁拂到耳後,加重語氣地重複著那幾個字。她本想直接揭穿他,可她想不出如何表達才能保全自己的體麵。那些曖昧事若從她口中講出,何嚐不是扇自己的臉。


    心思通透的周然立即將這次突變的緣由猜中了七八分。


    “不是你想的那樣。”不確定曉維知道了多少,隻怕多說多錯,周然謹慎而含糊地辯解,想來她得到的信息隻會比事情真相更糟糕。


    “你又知道我想的是怎樣?”曉維反唇相譏。


    “這是個誤會。”周然隻能重複這一句,不能說得更多。他心裏也明白,有些名字和事情,即使大家都心知肚明,一旦提及便覆水難收。


    “你不是一向不屑於辯解的嗎?這樣都不像你了。”曉維又笑。


    “我做過的事情我不否認,也不想辯解。可是我沒做過的,我不願意擔當。”


    “誰管你做過什麽沒做過什麽?那是你的事跟我沒關係!總之我要離婚!”曉維大聲說。她必須提高音量,否則在海風中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到。可她平時說話輕柔慣了,此時這樣喊話還真不習慣,沒說上幾句聲音就有些啞,還被海風灌進嗓子,嗆得直咳。


    周然上前一步,大概想替她拍著後背順順氣。曉維向後一退,周然一把撈住她。原來她幾乎退到了岸堤的邊緣,隻差一點就要摔下去。


    曉維又氣又窘,使勁甩開他。她轉身就走:“好了,你也見到我了,你也解釋過了。請問我可以回家了嗎?”


    “林曉維!”麵對她這種狀態,周然竟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情急之下又拉住她的胳膊。


    “放開,你拉拉扯扯像什麽話?”曉維像甩膏藥一樣地甩他,“周然,我真是受夠了你。這麽拖著我你覺得很有趣嗎,你為什麽不肯給我一個痛快呢?”


    “以前我做過什麽令你生氣傷心的事,我認錯。可是現在你對我的那些指責完全是子虛烏有。”底氣不太足的周然隻能就著這一句話來來回回地重複。他本來可以發揮得好一些,但他昨夜沒睡好,白天特別忙,現在心情亂,精力體力都有些透支。“我以前曾經騙過你嗎?我的話那麽不可信嗎?”


    “你哪裏有錯?你做錯過什麽呀?我有指責過你嗎?”曉維執意把兩人的對話陷入這樣一個荒唐的死循環,令周然好像踩在棉花堆上,無處使力。


    “我們平心靜氣地說話,好不好。”周然的語氣近乎請求。


    “好,我平心靜氣地講,你也請平心靜氣地聽。”曉維作了兩次深呼吸,“我不想聽你的任何解釋,因為對我已經沒意義。我對我們現在的這種狀態真的厭倦透頂了,隻想離開。你若念及我倆夫妻一場還算有些緣分,就請大度一些成全我;如果你不願意,那麽,一切都交給法律來解決吧。我說完了。”


    “前幾日還好好的,現在為什麽要這樣?”


    “你難道不比我更清楚?”


    “我不知道你都知道些什麽,可是現在我與她沒有任何關係,有關她的任何事情都與我無關。”周然脫口而出。


    海風突然停了,四周一下子靜下來,使得周然最後那半句話格外響。


    這局麵夠尷尬也夠陌生。他倆之前雖然對某些事情心照不宣,但也從不去主動觸及,周然用他一慣拒人千裏不染塵埃的姿態將自己修飾得很合宜,曉維用她的清冷恬淡把自己保護得很得體,兩人一直進退得當相敬如賓粉飾著太平,直到那一夜曉維宣布要退出。可即使她高調宣布要退出時,她用的也是她習慣式的含蓄和別扭,從沒把這些事情真正擺到台麵上。所以如今他們這樣一鬧,就好比那件被小孩子喊出了真相的皇帝的新衣,無處遮掩了。


    “無論你跟她有什麽關係,都與我無關。”曉維在沉默很久之後,又恢複了她慣常的鎮定與淡然。她甚至繞過周然去拉開車門,聲音輕柔又沙啞:“我今晚還有事。送我回去吧。”


    這一路,曉維打開音樂播放器,戴上耳機,音量大到連一旁的周然都能清楚知道她在聽什麽歌。她把拒絕聽周然講話的意圖表達得這麽明顯,周然也隻能一路沉默。


    還算老天同情他,離目的地尚有一段距離,曉維的播放器就沒電了。盡管她依然戴著耳機繼續裝作沉醉於音樂的認真狀,但瞞不過周然。


    “你問過我很多次,我為什麽不肯放手。原因當然隻有一個,我不願失去你。”周然說。隔著一層耳機,這樣的話比較容易說出口。


    曉維沒作聲。周然猜她一定會裝沒聽見,但他知道她聽得見。


    周然猜錯了。曉維這次竟沒裝聾作啞,她取下耳機,露出思索的表情。過了半晌,她緩緩地說:“這倒是奇怪。你不是一向能屈能伸收放自由看輕得失的麽,我與其他東西又沒什麽不同。”


    “你是不同的。”曉維摘下耳機,周然這句話反而說得艱難了。這種話根本不是他的風格。


    曉維笑一笑:“嗯,你若是沒覺得我與其他人不同,我倒認為自己是那中了獎的幸運兒。可是現在你說,在你心裏我是不同的,那我可要絕望了。當你認為我特別,在乎我的時候,尚且這樣無視我,冷落我,羞辱我,那麽等你覺得我不再特別,不再在乎我的時候,你又打算怎麽對待我呢?如果我不趁著還有些力氣的時候快些離開,誰又知道我的下場是什麽樣子呢?”


    女人真是一種潛力無窮的動物。素日沉默寡言,說話總是欲言又止,常常隻說半句的林曉維,居然在幾分鍾的時間內,在車流擁堵的馬路上,在空氣壓抑的轎車裏,一口氣說上這麽多的話,字字句句都具有損害對方腦細胞的殺傷力。


    “你在報複我。”周然不再掩飾他已經撐了許久的疲倦。


    “隨便你怎麽想。我到了,謝謝。”曉維解開安全帶下車。


    她走了幾步又回來。周然的車還停在原地,車門沒落鎖,但她隻是敲敲副駕位的車窗。周然把車窗落下來。


    曉維在車窗外隔著一個空空的副駕位說:“我實在不願意與你在法庭上見。可是,這次我無論如何一定要離開。”


    這一次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她走得很快,背挺得很直,長長的裙擺隨著她的步伐搖曳生姿。周然無數次看過林曉維的背影,她的身材一直沒變,走路的姿勢也沒變過,可是她看起來分明又不那麽一樣了。


    周然看著林曉維消失在人群中。他彎腰從副駕座椅下麵撿起一隻珍珠耳環。今天曉維上車不久後就把耳環掉到了地上。起初周然忘了提醒她,後來他故意不提醒她。


    他把那枚耳環用一張薄薄的麵紙包起來,小心放入錢包夾層裏。


    夜幕終於降臨,薄藍的天空漸漸鋪開濃濃的墨色。西方的天際線上尚暈染著一線橘紅,東方升起一輪又大又圓的明月。街旁路燈一盞盞亮起,自近向遠形成兩道發光的鎖鏈。


    路上的車流卻不見減少,周然繼續開車走走停停地穿行其中。他的車裏流淌著一曲老歌,歌詞這樣唱道:“同是過路,同做過夢,本應是一對;人在少年,夢中不覺,醒後要歸去……”歌聲與他年少時的記憶沒有任何不同,歌者卻離開人世許多年了。


    周然艱難地穿過塞車地帶,將車子在一家飯店門口停下。再怎麽著,飯總是要吃的。


    *******************************************


    丁乙乙的“閑言淡語”——追女人


    聽眾:乙乙,教我一招追女人的方法吧。


    丁乙乙:首先你得鎖定目標。


    聽眾:是的。


    丁乙乙:然後保持與她同一個方向,用比她更快的速度前進。


    聽眾:再然後呢?


    丁乙乙:按照物理常識,隻要你的平均速度大於她的速度,你就一定能夠追上她。


    聽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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