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樓欄杆上端著個盤子扒著飯的丁若羽一低頭剛巧看到他,慌忙背過身去,躲躲藏藏地鑽進了一間放雜物的屋子。


    她突然放下盤子,暗道不好,萬一被他瞧見薑問心,又該如何解釋?他已經不是從前會替同伴考慮的那個熟悉的朋友了。


    借著旁人走動作掩護,她半天才來到大堂中。薑問心早已回來了,恰是忙碌的時候,他正在向後廚趕去。


    丁若羽從另一邊人多的走廊去了庖房,擋住他悄聲道:“煜國太子就在大堂裏!”


    小廝裝扮的少年望著她,麵上表情一度變得十分複雜。


    “怎麽了?他見到你了?”丁若羽神情嚴肅。


    “見、見到了……”


    薑問心伸手一指,示意她回頭。


    丁若羽忽覺背後涼嗖嗖的,並未回頭去看,而是立即推開薑問心,奪路而逃,反應快得讓旁人反而無法反應了。


    她身後,鬱飛瓊準備拍她肩膀的手僵在了半空。


    “她怎麽見到我,像老鼠見了貓似的?”他半天才不解道。


    薑問心盯了他片刻,側過身看向丁若羽消失的方向,半晌才不冷不熱說了句“好久不見”。


    庖房內的大師傅已喚了他好幾聲,此刻他衝對方欠身行了個禮,便繼續進去端菜。


    鬱飛瓊跟在他後麵,回了大堂,對畢恭畢敬等候吩咐的采卉道:“他今晚的工作時間,我買下了。”


    采卉不由地多看了薑問心幾眼,連連點頭應是。


    繁瑣的雜事被順子接了,薑問心知道是鬱飛瓊安排的,擦了擦手後,向他落座的位置走去。


    侍衛讓他入座,斟了酒,將酒盞置於他麵前。


    “幹了!”鬱飛瓊舉起酒盞,向他示起好來。


    “我不喝酒。”薑問心推開酒盞,本是極不給對方麵子的舉動,在他做出來卻像是實在不勝酒力。


    鬱飛瓊臉色沉了沉,對身邊的侍衛道:“你們先出去。”


    這時,桌邊坐著的,就隻剩下他二人。


    “你似乎不想見到我。”鬱飛瓊重重放下酒盞,其內與杯口平齊的酒液竟無一滴濺出。


    薑問心看在眼裏,知他功夫又精進了,看來即便當上了太子,也沒有放鬆過對自己的鍛煉。


    “為什麽?”鬱飛瓊目光陰冷,緊盯著對方的時候,找不到絲毫昔日的影子。


    “為什麽?為什麽你不知道?”薑問心也不知自己怎麽了,一股怒意直湧上來,瞬間捏扁了麵前的銀酒盞,酒水沿著手指滴滴答答灑在桌麵上。


    “因為我隱瞞了煜國太子的身份,耍了你們那麽多年?”鬱飛瓊望著滿桌子的菜,全是他平時喜歡的,此刻卻沒一點胃口。


    薑問心強行壓下怒氣不讓自己在他麵前失態,握緊了那隻廢掉的酒盞道:“你還是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


    他失望透頂的目光,刺得鬱飛瓊心裏一陣不舒服,就好像……那日巧兒被他鎖在房裏時看他的眼神。


    “難道,是為了巧兒?”他低低自語。


    “來煜國的途中,我見到了幽蘭他們。”薑問心冷冰冰地看著他道,“我都不敢相信,曾經可以將後背交給對方的人,竟是如此殘酷冷血、不念舊情!”


    “就因為此事?”鬱飛瓊像是鬆了一口氣,臉上居然浮現出笑意來。


    他給薑問心麵前的盤子夾了點菜,微微笑道:“他們橫豎沒死,至於這麽劍拔弩張?”


    小廝打扮的少年一隻手撐在桌角,克製著不去掀桌。


    “你們都誤會了……”相比起在死士營的時候,鬱飛瓊變得健談了許多,也學會了對旁人解釋。


    他望著對方,不疾不徐道:“我本就沒有殺他們的打算,隻是想看看會不會有人救他們,而救他們的……又是哪些人。”


    “我若想殺掉以前的同僚,此刻又怎會同你坐在一處?”見他仍是不信,鬱飛瓊輕輕歎了一聲。


    薑問心過了一遍他的話,確實在理,也暫時拋下這個問題,提出第二件事:“還有宛蓮,你為何要那樣對她?”


    “宛蓮?”鬱飛瓊又開始變得神色不善。


    “太子殿下許是不知,自你離開後,天羅地網內傳遍了你和她的事。”與他相反,薑問心卻不似先前那般急躁了。


    “誰傳的?”他沒有問傳了些什麽,直接問起事情是如何暴露的。


    薑問心沉默良久,盯住他的眼睛道:“我隻能告訴你,是從巫教裏傳出來的消息。”


    桌上,鬱飛瓊的拳頭一點一點攥緊,麵色鐵青。他眼前似浮現出個清高又傲慢、從不拿正眼瞧他的白衣男子。


    極其可能,他得以如此順利地重返祥雲城,那人要拿頭功。


    一路監視,全程安排……甚至連他看上去很在乎的所謂“堂妹”,都能任由自己帶走、隨意處置,毫不顧忌她的死活……


    不知不覺間,因太過用力,他骨節泛白,掌心亦被掐出了血。


    “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何要那樣處置宛蓮麽?”鬱飛瓊再看向他時,已掩飾好眼底所有的複雜情緒。


    宛蓮和李巧兒結怨的經過,被他平平淡淡地敘述了一遍。緊接著,是他與前來接應的兵將帶著二人離開烈火城後的事。


    “我曾違背了巧兒的意願,放過她一次,也警告過,她卻無半點悔過之意,再次設計陷害巧兒……”


    說完這些,他又笑了笑,問對麵的少年,該不該給她懲罰。


    鬱飛瓊說的事,和宛蓮所言完全是不同的兩個版本,薑問心一時間難辨真假,眉頭緊緊鎖起。


    他既想信任鬱飛瓊,又覺得宛蓮看起來那麽弱不禁風、楚楚可憐,且經曆了旁人根本無法承受的苦痛折磨,說的不應該是假話。


    話說開後,兩人之間的氣氛也緩和下來。桌上菜已涼透,叫人重新換了一桌,終於能坐下來好好喝上一杯。


    “你今日是專程來尋我的?”大台上,舞伎們翩翩起舞,樂手奏起一段頗有異域風情的樂律,薑問心卻沒什麽看歌舞的心情。


    鬱飛瓊則看得津津有味,微微弧起薄唇道:“不光是為了你,我也想看看那位名滿天下的翩翩姑娘。”


    “翩……”薑問心原想說翩翩其實是男的,又覺得沒必要告訴他,猛然一停頓,卻被嗆得止不住咳了起來。


    樓上欄杆處,慵懶地倚靠著兩個人,皆身著女裝,飛揚跋扈的同款石榴紅裙子,隻是一個穿得頗為暴露,而另一個則相對而言保守得多。


    自他們二人現身,就引起諸多客人的凝望與讚歎。連背影都如此嫵媚動人,不知正麵會是何等驚豔?


    鬱飛瓊也抬眸看了一眼,笑道:“我猜翩翩姑娘在他二人之間。”


    薑問心回頭瞧了一眼,猜都不用猜,那衣著暴露的是段紅燭,另一個正是翩翩這個女裝癖。


    他斯斯文文地舉杯,微笑裏隱藏著一絲嘲諷:“還以為,你從不對巧兒以外的姑娘感興趣。”


    鬱飛瓊同他碰了杯,一飲而盡,悄悄伸出一根指頭飛快擦過眼角,像是眼裏進了小蟲子流出些什麽來。


    “我問你,她真的……真的不在了?”他的聲音裏莫名其妙地多出了哽咽,似被辣酒嗆痛了喉嚨。


    薑問心放下酒杯不去看他,歎息道:“沒了,死於鎮魔塔坍塌……那天,是陳嵐去驗的身份,聽說後項上的黑痣生得一模一樣……”


    黑痣……


    鬱飛瓊左心一陣揪痛,他用力按住,雙肩瑟縮著才稍有緩和。


    還記得她為圖方便,總喜歡把所有發絲都簡單地盤在頭頂。他曾無數次在她身後見到那粒不大不小的痣,可謂印象深刻。


    “我快要成親了。”他再次灌下一杯酒,企圖麻痹掉心底的痛意。


    這事薑問心也早就聽說了,或者說,太子大婚,在祥雲城裏,早已傳遍街頭巷尾。


    娶相府嫡女為妃,再繼承皇位,一切按部就班,隻是永遠不可能再見到埋葬在內心深處的那個人……


    “恭喜。”所有的感慨,最終隻化成了一句形式上的客套話。


    鬱飛瓊苦笑,還想說點什麽,突然一陣喧嚷,樓上欄杆處的那兩名紅衣俏佳人終於轉過身,現出廬山真麵目來。


    翩翩自是傾國傾城的大美人,紅裙映襯下,更如明珠寶石般耀眼奪目。隻是他旁邊的段紅燭亦生得妖媚惑人、風情萬種,雖然年紀不小了,卻毫不減分,反而更添一段成熟女人獨有的韻味。


    就著二人立在廊上這會兒,竟有人鋪了畫紙筆墨,迅速地描繪起他們的倩影來。


    更有甚者,當場作詩,跳上台去高聲吟誦讚美起來。


    樓梯入口有宗明澤帶來的青龍閣弟子死死把控著不讓他們撲上去,另有文人雅士指著那些想要動武強行突破的江湖人士,妄圖讓他們理解何為“隻可遠觀不可褻玩”……


    大堂內一時間亂得像一鍋煮沸的粥,僅有兩桌仍安安穩穩坐在原位上。


    一桌是他們,另一桌就在旁邊,看樣子像走南闖北跑江湖的。


    在彩華樓內工作了一段時間,薑問心知道,實際上這一桌才是對翩翩崇拜得最狠的。


    他們自翩翩成名以來,每回到彩華樓暫住時都要跟過來。幾人皆是家底殷實的紈絝,卻對翩翩忠貞不二,這麽些年從沒變過心,為了能第一時間見到他,甚至在樓對麵還買了宅子,方便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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