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能做到這種程度的,世間並不多見。


    “歲寒人在哪?”離泓忽然問道。


    “我讓他去保護鬱飛瓊了。”丁若羽見他從櫃子裏抽了把刀匆匆出了門,亦緊隨其後道,“這麽晚你出去做什麽?”


    借著雪光,離泓瞥了她一眼,足下未停道:“見歲寒一麵,還有些事……想親自問問那些未曾見過的魔族。”


    “可是這樣,你就暴露了!”丁若羽快步上前攔住他道。


    “不重要了。”離泓輕輕扶著她的肩,看了看雪停後漆黑一片無星無月的遠空。


    隻是有些對不起浮舟最後的囑托,事態發展已經容不得他再躲藏於暗處無所作為了。


    他此刻的神態,同那日浮舟在小客棧裏說自己一定會回來時幾乎一樣。


    丁若羽心裏一陣慌亂,伸手擁住他略顯清瘦的腰身,生怕一鬆手他就會消失不見。


    “好了好了,他們加起來都不是我的對手,也不會對我怎樣。”離泓在她脊背上拍了拍,讓她放寬心回去休息,第二天一早便會再見。


    望著他另一隻手裏始終握著的刀,丁若羽點了點頭。


    從雪地上遺留的痕跡看,鬱飛瓊並未回宮,而是去了自己暗中買下的那處大宅子。


    離泓遠遠看著那些將宅子裏三層外三層圍起的便服侍衛,沒做太多考慮,徑直上前以刀尖劃出個花裏胡哨的法陣籠罩住整個宅院,使所有人都陷入幻境之中。


    隨後他正大光明地從正門走了進去。


    院內四角火把通明,官兵們仍在來回巡邏,卻似看不見般,根本沒發現大搖大擺闖進來個人。


    這時“吱呀”一聲,有人推門走了出來。


    一身雪白大氅,正是歲寒。鬱飛瓊並未完全對他放下戒心,沒讓他貼身護衛在同一屋裏服侍,而是另給他一間偏房住宿。


    此時他目不斜視地從離泓麵前走過,來到庭院裏一株梅樹旁靜靜立著,負手望天,不知在想些什麽。


    離泓跟了過去,劃破手指在他額上寫了個符文,才將其從幻境裏喚回現實中。


    “這是你要的魔族聖物冰靈石,”離泓取出一隻小布包遞到歲寒手裏,看了圈四周,又低聲道,“作為交換,這兩日尋到並殺了屠鬼。”


    “殺……”歲寒一驚,瞪著他道,“你說得輕巧,怎麽不自己動手?”


    清冷雪光映出離泓臉上漫不經心的神色,他隨手折了支紅梅道:“我還不想讓他背後的禪元法師這麽快就探出我的底細。”


    “我和他交過手,所以你就這麽利用我?”歲寒抱怨起來,聲音不小,從他身側走過的一隊侍衛毫無所覺。


    他伸手推了推其中一人,那人踉蹌了一下,仍是未停下腳步。歲寒笑了起來,撣去肩上沾到的雪水道:“怎麽這麽快就要除掉屠鬼?你同我說過,他未必是那布下魘靈陣的人。”


    “剛查到的消息,段良弓是第十個祭品。”離泓將梅枝收入懷裏,淡淡地對他道,“獻祭到了第十人,還需再有一名法力高深的魔族自願融合方可完成陣法。上回屠鬼被我用天罰毀了大半肉身,一直難以恢複,是融合的最佳材料。”


    歲寒沉思著,忽又道:“我有一事不明,他們為何要讓作為獻祭者的段良弓解決掉那些脫逃的死士?”


    “除了十個生有印記的人,還需要一百名十五歲以上二十歲以下的少年人進行血祭。”離泓歎道,“這些少年隻要年齡符合、身體健全,誰都可以。選擇天羅殿的死士,故弄玄虛一番,還真像某人的風格。”


    “這些……你並沒有告訴丁姑娘?”歲寒扶著樹幹,深吸了一口氣才得以平靜。


    他其實不需要問這個問題,從丁若羽請求他來保護鬱飛瓊一事上便可看出,她對事實毫不知情。


    “告訴她也沒用。”離泓道,“三日後還會有別的人挑事,你要盡快動手,以免出什麽亂子。”


    他剛說完,設下的陣法便有所鬆動,有侍衛疑惑地撓了撓頭就準備向這邊看來,忙翻牆而去。


    歲寒隻得將未來得及說出口的話全數吞回了肚裏。


    冬夜漫長,積雪的大街上空闊無人。離泓順著長街向前走去,早已過了回彩華樓的小巷,卻沒有停下,一直來到魔族據點外的那一大片空地上。


    他目測了一下距離,退後兩步,撥開冰雪在地上挖了個坑,撬出個外表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木盒子。


    盒子被符文封印,沒有上鎖。一道金芒劃過,破除封印,其內裝了隻小小的葫蘆。


    “你來了。”他身後,響起個深沉醇厚的男音,似乎已在此等候多時。


    離泓沒有回答,重新將盒子封好,轉身便是一刀。


    對方輕輕一笑,不閃不避亦未作格擋,那一刀就偏了,帶著風聲擦身而過,連頭上戴著的寬大帽子都沒被削掉。


    “還是這般急躁。”那人輕聲批評道,右手一抬,“當”的一聲,隔空彈落了離泓手上那把看上去頗沉的刀。


    握刀的手不受控製地垂了下來,自手肘下方起多處骨折。離泓斜眼瞧向對方,冷笑道:“你果然活著。”


    斷了的手臂被黑紫魔氣包裹住,不一會兒,他活動了一下手腕,傷處已然複原。


    “瞬間恢複,真是個完美的作品!”男子擊掌讚歎道,走上前來,拾起掉落在地的刀。


    寒風吹起他寬大的衣袍,露出其內一角袈裟。離泓托著木盒退了兩步,不確定道:“你成了雪國的祭司?”


    “孩子長大了,都不肯叫爹了……再怎麽說,你也是我耗費千年辛辛苦苦創造出來的,相當於親生兒子了。”男子感歎著想將刀遞還給他,卻見他又警惕地退了兩步。


    “工具而已,別扯上親情。”離泓嫌惡地偏過頭不去看他,冷冰冰道,“能讓我心甘情願認做父親的,隻有仰空一人,你不夠格。”


    男子聞言大笑起來,按著自己心口笑得前仰後合。好不容易止住笑,他又咳了幾聲,半晌才順了順氣道:“我和仰空,難道還有什麽區別不成?”


    離泓注視著他,像在打量一個陌生人。他默立片刻,轉身就走,不去管刀還在對方手裏。


    “下回再見,你我便是對手。”他走得幹脆利落,不念一絲舊情。


    身後之人笑了起來,揚聲道:“不用等到下回,今晚你大可一試。”


    話音未落,離泓側身閃躲,帶來的那把刀一下子從他方才所在的位置飛過,落在了兩丈開外。


    “你應該明白,仰空的存在,不過是因為我當年一時興起罷了。”


    再一回身,男子不知如何移動的,瞬息間將兩人的距離拉近至一步之內,修長的手指亦輕輕搭在了對方的咽喉處。


    離泓盯著他古井無波的眼,一動不動,身上突然多出絲細微的電芒。


    男子察覺到不對,迅速撤開手掌。


    “有誰會想到,活了千萬年的魔界始君,竟是來自天族……”離泓諷刺地笑了笑,伸出手,掌心幻化出一根漆黑的短杖。


    “鬼靈數萬年前本是同源,經曆了無數次爭鬥後才漸漸被劃分為四族。天族並非高人一等,魔族亦非十惡不赦,這些道理,千年前我就教過你。”男子氣定神閑道,手無寸鐵,卻從容不迫。


    “你說得都對,但為何要再次出現,挑起事端為禍三界?”離泓握緊了法杖,天邊隱有電光閃動,他的黑瞳也刹那間變成了嗜血的猩紅。


    男子嗤笑起來,像聽到了笑話般道:“這句話,你又是站在怎樣的立場上問出口的?”


    雷電轟鳴聲忽然消失了,寒風拂動地上的碎雪,拍打在二人身上,化成更為細小的粉末。


    離泓眼中火光熄滅,驀然憶起千年前,那個同樣飄雪的夜晚。


    蒼茫冰原,一身道服的男子拖來個奄奄一息的少年,扔在他麵前,當場將其煉化成一粒鬼丹。


    “他是鬼族最後遺留下來的少年,融合了這粒鬼丹,他們一族就徹底滅絕了。”


    看上去不足十歲的離泓從染紅了雪地的屍堆中爬過去,搶過他手裏的鬼丹,仰起臉望向無星無月、漆黑一片的蒼穹。


    “屠妖族,滅鬼族……阿離你看,擁有法力之人將越來越少,這三界很快便會如你所願。”


    “始君,倘若最後隻剩下你和我了,你會不會陪我一起走向滅亡?”離泓捧著那顆鬼丹,淒涼地笑了起來。


    道士蹲下身,慈愛地撫摸著他柔軟的黑發,歎息道:“別傻了,我死不掉,你也死不掉。這大概就是天數給我們的懲罰……”


    千年以前,他是想將所有人都拉下水的。


    千年之後,他變得徹徹底底,甚至都無法理解曾經的自己。


    假如是仰空,一定也會竭盡所能阻止這一切發生……他很慶幸,此時此刻,眼前之人早已將仰空的存在從自己身上抹除,也親手斬斷了那一段牽絆。


    離泓的法杖上再次躍起星輝,牽引著落雷,將雪地裏掩藏的幾十道鬼影撕扯成無數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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