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認識紫纖開始,她便是一貫的溫和模樣,像極了江南的女子的溫柔似水。說起話來細聲細語,做起事來極是令人放心。與漂亮的外表與眾不同的地方,自然是她的冷若冰霜。


    分明是那般溫柔的人,可偏又是那般冷漠的人。她從不曾對我厲聲厲語,可是現在,我也被劃成了她小小圈子以外的人了麽?


    “若你想講給我聽,我便聽著。你若不願講,然璃亦不勉強。”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鄭重其事地說道。


    她咯咯淺笑起來,我看著她臉上猙獰的傷疤,無名有些難過。女為悅己者容,可她如花似玉的容顏卻被這一道疤痕毀了一半。


    我在想,我若不答應紫菱的要求,是否便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她輕輕走到窗前,目光無神地盯著窗外。


    “夏紫菱曾經遇見過你吧,她告訴了你多少事?”


    我咬了咬唇畔,想起那日自己與夏紫菱初見時的情景。紫菱溫順的模樣自腦海中車一閃而逝,她詢問自己與紫纖的關係,麵露悲傷博取我的同情,讓我誤以為她對自己的妹妹當真是真心實意。她還對我說“家母生我姊妹二人時難產,而家母是爹爹的平生摯愛,正因為妹妹是後出生的孩子,爹爹便將怒氣宣泄在了妹妹身上,竟狠下心來將妹妹丟在了冰天雪地裏...”


    她請求我,一定要善待她的這個妹妹。


    我陷入無盡的回憶之中,一時竟然有一些情難自拔。紫纖許是見我半天未答,失了耐心。垂下眸,唇畔勾起淺淺一抹嘲諷。


    她的聲音虛無縹緲的,如同夢境中傳來一般令人感到分外不真實。


    “請容許我稱呼那個人一聲爹爹,他是多麽的愛娘親啊!愛到可以搶一個分明不愛自己的人做夫人,愛到為她做盡一切自己可以做到的事,可最終也沒有得到娘親的心啊!娘親終日鬱鬱寡歡,在一場意外中懷上了紫菱與我。她分明早已沒有了活下去的念頭,可還是為了我們強撐了下去。沒錯,我是夏府嫡出的二小姐,在娘親生紫菱和我的時候難產。那個我本該叫一聲爹爹的人,卻認定了我是不祥之人,若娘親少生一個女兒,或許便能夠活過來。可他偏認為是我耗盡了她的力氣。在冰天雪地裏任我自生自滅,後來我被送到了秋胭樓。”


    我怔怔地看著她平淡地講述著的這一切,這是一直壓在她心裏的事,可是她從來都不曾告訴過我。


    她舒緩了語氣,微微一笑道:“按理說,我自小被撿到秋胭樓這般的地界兒,哪裏會知曉這些事。可是有些人偏不省心,夏紫菱跑到秋胭樓,硬是要告訴我這一切。她說我是她找了很久的妹妹,她說我是夏府嫡出的二小姐,而不是這秋胭樓任人踐踏的妓。那時候我還隻是很小的年紀,還隻是秋胭樓打雜的小丫頭。你知道當時我有多開心麽...”


    她的眸中閃過一絲陰鷙。


    “那一日,是我人生中最歡喜的日子,也是最悲傷的日子。”


    我緊緊皺起眉頭,聽著她絮絮道來,心不由跟著鈍鈍的疼。我相對於她而言不過是一個傾聽者而已,可是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的悲傷。我已經很久很久,不曾像今天這般難過了。


    她“嗬嗬”淺笑了兩聲,突然抬起頭來問我。聲音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瀾,“你知道他對我做了什麽嗎?”我在心中琢磨著紫纖口中的“他”應當是指夏府家主,眉頭不由皺的更深。我不禁遲疑地搖了搖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我以為我會擁有的是一個溫暖的家,可是我走進的卻是一個冰冷的牢籠。”


    我呼吸不由一凝。


    “他看見紫菱將我帶回來之後,不由勃然大怒。他將紫菱狠狠地責罰了一頓,而後關進書房麵壁思過。而我,他是如何對我的。他將我打的血肉模糊,不管不顧地推出門去,告訴我離夏府遠一點。那個時候,我才曉得自己有一個好聽的名字。”


    她冷冷一笑,吐出了三個字。“夏紫纖。”


    “‘夏’這個字宛如禁忌一般深深烙在我心上,揮之不去,可惜我隻能告訴別人自己叫紫纖。而又有多少人會曉得,夏府不僅有一個貌美如花的夏紫菱,還有一個流落在外的夏紫纖。”


    我的眼淚已經在眼眶中打轉良久,我終究忍不住說道:“紫纖,不要再說了。”她卻冷冷一笑說道:“我從未向旁人說過,如今對你一個人講,不想連你也嫌我煩了麽?”語罷,她低喃道:“罷了,罷了...”


    我想說一句沒有,可是她眸中幾近瘋狂的絕望讓我隱隱生出幾分擔心。我想上前,離她近些。卻看見她從打開窗戶直接縱身一躍而下。我大聲喊道:“紫纖,你瘋了麽?”


    我拍了拍腦袋,竟然忘記了紫纖是習武之人,從二樓縱身一跳,亦不會有什麽大礙。隻是她在逃避我,一個人不會做出什麽傻事吧。


    我立刻急急地從二樓奔了下去,本應等候在樓下的侍女卻已經齊齊消失,倒是老鴇用一臉驚訝的目光望著我,此時我已無暇顧及。我衝出秋胭樓,到尋常街道之後,恍惚間看見一抹紫色的身影,在街道的盡頭,她隻是站在那裏,沒有動。


    她仿佛在對我笑,溫和的,含蓄的,冰冷的,失落的。


    紫纖,等我。


    我衝了過去,卻在即將接觸到她的地方,看見她猛地吐出一口明晃晃的鮮血。那般鮮豔的顏色,不由讓我想起了安雅最喜歡穿的衣服的顏色,都是一樣豔麗的紅。


    她便那樣直直的倒在了血泊之中,身上透出的是滿滿的生無可戀的氣息。


    像極了那一年,千絮生命垂危時的模樣。


    她恢複了原先溫和順從的模樣,低眉順眼地說道:“徐徐,紫纖言語間若有衝撞,請你不要在意。”語罷,她似乎難以承受什麽劇烈的疼痛一般昏厥了過去。我頓時驚慌失措地搖了搖她的身軀道:“不要睡,我帶你回質女府。”


    她已經許久不曾喚我徐徐了,這不過是初時為了避免麻煩所取,如今聽她道來,竟比“許然璃”三字更令人為之傾心。


    我將紫纖帶回了質女府,請了大夫醫治。


    如此方知,紫纖的身子早已是強弓之弩,似乎連續多次受了嚴重的傷,事後又未得到好的醫治,拖延至今,身子自然會被拖垮。我神情複雜地送走大夫後,回頭深深望了一眼紫纖。想來,是我做了太多錯事了。


    此時一天已近過去,我不得不回宮複命,陳貴妃似乎還有極為重要的話要對我說。可是此處必須有人看顧,我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急得團團轉。這時,我突然聽見有人開門的聲音。


    我抬頭一看,竟然是楚涼。不僅如此,他身旁還有一人,我定睛一看,便是那淩瑉了。他二人宛如一陣及時雨,登時解我燃眉之急。


    來不及打招呼,淩瑉見到躺在床上虛弱地紫纖後,頓時撲了過去。滿目心疼地問道:“她不是說回到你身邊辦事的麽?這又是怎麽回事?”


    麵對聲聲質問,我不由啞然。我試圖回答地張了張嘴,卻半天未曾吐露出一個字來。


    楚涼微微一笑,淡漠疏離地說道:“阿瑉,當下最為要緊之事,是將紫纖醫治好。”他話音剛落,便將淩瑉的注意力登時轉移回紫纖身上。他小心翼翼地抱起紫纖,不忘回身向我說道:“我萬般珍愛的寶藏,豈容你任性踐踏,今日之事,日後決不會再發生第二次,紫纖我帶走了,便不會再有送回來的道理。”語罷頭也不回地離開。


    我垂下眉眼,死死地抿著唇,隻字未發。


    楚涼難得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而非肆意地挑釁。“我們然兒,何必為一件小事傷心呢?”我說不出此時的自己是什麽感受,若非要去形容一番,大概是心中仿佛壓了千斤重的石頭,如何都喘不過氣來罷。我低喃道:“楚涼,我真的好累...”


    麵前的楚涼是那般的高貴恣意,舉手投足間皆是優雅貴氣,不似我這般如同螻蟻一般的存在。我從未有一刻,如現在一般,感受到無止境的卑微。


    我一直精心籌謀著的,不過是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如何安穩度日。或許紫纖所言極是,我正是個自私自利斤斤計較之人。總是沉浸於自己的喜樂悲歡之間,卻忘記抬頭看一看,身邊的人。


    所以我徹徹底底地失去了她。


    楚涼歪頭淺笑,指了指自己的肩膀對我說道:“不如給你借借肩膀?”我出乎意料地沒有拒絕他,而是靠在他的肩頭,努力地平複自己的情緒。隻是不由自主地呢喃出聲“楚涼,你究竟對我,是真是假呢...”


    他突然摟住我的腰,欺身而上。輕輕在我的頸項間揮灑熱氣,聲音魅惑不似尋常“你覺得呢?”我正欲回答,卻眼睜睜地看著他極是漂亮的唇壓了上來,冰涼的觸感如同他的人一般淡漠,卻偏生灼熱了我的心。他便如此溫柔地吻著,起先顯得有一些小心翼翼,似乎見我沒有反抗的舉動,便趁著我發呆的功夫咬了一下我的唇,我登時呼痛,正好方便他撬開我的貝齒,長驅直入攻城略地,唇齒交接間盡是他身上的清香之氣。


    我想我大概是醉了,許久之後,他輕輕放開我。湊近了對我說道:“然兒你看,你不反抗我的觸碰了,這算不算是一種進步?”我憋紅了臉,聽到他的話後,愈加氣惱地說道:“你無恥!”一轉身便匆匆跑了出去。


    坐在馬車上,我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唇,其上尚且殘存著那人的氣息,我竟然有一些分不清自己對他的感情了。既然分不清,便不要分。畢竟,他尚且影響不了我什麽。


    正當我舉步正欲走入長信宮時,卻看見一抹身著明豔紅衣的女子哭著跑了出來,正是安雅郡主。我拽住她問道:“安雅,怎麽了?”


    她委屈巴巴地看著我,似乎有十分要緊的事要講。可是連一個字都沒來得及講出來,便聽到陳貴妃慈愛的聲音自不遠處響起。


    “安雅!”她疾聲喚道,隨後發現我也在場,湊近了些方才說道:“然兒回來的正好,本宮突然想吃糕點了,你對禦膳房熟悉的很,不如先去禦膳房為我取一些糕點來吧!”


    我委實不願在此時離開,安雅的手亦緊緊地攀住我的手。陳貴妃卻一反常態,不再縱容安雅,而是端正了臉色說道:“你一個郡主如此作態成何體統!”安雅被訓斥地不敢說話,卻是一副抽抽噎噎的模樣,看著令人心疼不已,隻是還是磨蹭著不肯放開我的手。


    陳貴妃便又疾聲說道:“還不放開!”安雅隻好不情不願地放開了緊緊攥著我的手,用早已哭腫了的雙眼依依不舍地看了我一眼。而後甚至連告別的話都沒有提,便轉身飛奔而去。我準備去禦膳房取糕點,豈料還未轉身,陳貴妃複攔住我說道:“然兒不必去禦膳房了,本宮突然沒有什麽吃糕點的胃口了。”


    她依舊是眉目溫和的模樣,慈愛的語氣宛如一位母親。


    我想了想呐呐開口說道:“然璃還是取些新鮮的糕點來吧,免得娘娘這會兒不想吃,想吃的時候又沒有了。”


    陳貴妃慈愛一笑道:“還是你最貼心。”


    我麻木地轉身,一路小跑到了禦膳房,挑了幾樣陳貴妃喜歡的糕點。此時下起了小雨,我立刻飛奔回去。可是卻在不遠處看見了安雅蕭瑟的身影,我登時一邊招手一邊大喊道:“安雅!”


    安雅似乎是有意在此處等我,她紅腫的眼睛提醒著我她方才大哭一場的事實。她腳步輕輕走了過來,似乎比起平時多了一絲沉重。


    若是可以,我希望她能一直活潑開朗下去。


    安雅看了一眼我,第一次用凝重的語氣對我說道:“然兒,這或許是我最後一次進宮,日後我不在,你要多多保重!”我有些頭痛地說道:“貴妃娘娘是不是同你說,要將你許配給雲子臨?”


    安雅驚訝地看著我說道:“然兒,你怎麽曉得?”我將她拉到附近的涼亭坐下說道:“偶然聽到的,隻是沒有想到貴妃娘娘會來真的。你呢,你是怎麽想的?”


    安雅慷慨地一拍石桌,整個人仿佛要跳起來一般。“我安雅生平最為厭惡的事便是他人強加給我的事,我是曾喜歡過雲子臨不假,隻是事到如今,我也不是非他不可的。若是王上賜婚,他會如何想我。我是不會幸福的。”


    安雅的櫻桃小嘴一張一合,巴掌小臉上刻著前所未有的認真。不得不說,安雅雖然喜歡舞刀弄槍,性子粗獷,可在事理上的確是個通透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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