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吱吖”一聲推開紅漆木製的大門,踏入滿目狼藉的大殿,往事曆曆浮上心頭。一眾宮女太監竊竊私語不知在議論何事,似乎尚在整理貴妃的遺物,見到我後竟恢複了片刻的安寧。無疑,失去了一位貴妃的長信宮已亂成了一鍋粥。


    原本雍容華貴的物事被一件件搬離,我發覺這才是真正的空空如也。不知過了多久,偌大的長信宮淪於空蕩寧靜之中,不複從前的歡聲笑語。這座宮殿,或許會因晦氣而被永久地厭棄罷。


    一身淡粉色宮裝的錦雲款步而來,抬起寫滿悲傷的臉龐道:“質女,如今貴妃娘娘去了。我們這些為奴為婢的,恐怕又須重新調度。質女看在平日裏奴婢待質女的悉心照料,不如將奴婢一同帶走可好?”


    先時紫纖意欲報恩而留在我的身邊,可時常因我而受傷,如此早已動了惻隱之心,更何況刺殺一事尚未調查清楚。此時麵對錦雲的哀求,我如何能應允。


    她跪下正欲磕頭,我如何能承此大禮,隻好攔住她道:“錦雲姐姐哪裏話,然璃如今亦不知歸處,如何能帶著姐姐在身邊受苦。想來王上對貴妃尚有憐惜之情,姐姐的去處自然是不會差的。”


    許是難以接受陳貴妃離世的事實,稍作遲疑之後,錦雲方才傷心欲絕地點了點頭,遞上一封信箋,“方才奴婢見著質女一時情難自禁,質女切莫見怪。貴妃離宮時未允奴婢跟隨,命奴婢務必將此物交由質女保管。”我拆開信紙,見字跡娟秀,寫了整整三張紙,若非早有準備,便是那日離開我的房間後連夜完成的。


    殿中已無可坐的地方,我轉身步出大殿,在冰冷的石階上坐下,今日的陽光並不刺眼,甚至帶了幾分難得的溫度,可不知為何讀著讀著不由濕了眼眶...


    然璃親睹:


    本宮已許久不曾稱“我”了,隻是既然此信端得一份誠意,我便卸下這沉重的架子,以這樣的方式與你進行最後一次交談。


    我雖高居貴妃之位,然膝下尚無子嗣,時覺度日如年。不屑摻和後宮之爭,多年以來不過隔岸觀火,從未引火燒身。我時常期盼王上待我能多一絲真心,盼著盼著...一不留神便盼了十多年。然兒可知吾心中是何等的煎熬?嗬...想來然兒不能夠明白,這些事在心中憋了許多年,終於可以傾訴一番了。


    吾名顰影,許久不曾有人這般喚過我了,如今道來,竟然莫名有些滄桑。家父乃是權傾朝野的陳相。十五年前,顰影也不過是個二八年華的女子,按父親的話來講,自有一股靈動之氣。雖是家中庶女,提親之人亦險些踏破門檻。·可顰影愛慕之人,是三公子阿瑾。明月宴上驚鴻一瞥,便難以更改淪陷終生的命運。顰影在知曉他有心上人時,心中是多麽的不甘嗬...


    當時的淩王有意令阿瑾繼承王位,父親是當朝丞相,想往阿瑾府邸塞個人自是不成問題的。父親之意,是將姐姐送進去,顰影坦白自己的心意,苦苦哀求父親,終於得已隨姐姐一同進入府邸。


    顰影看著他對心上人的諸多愛護,有一種名為嫉妒的東西在瘋狂啃噬著吾的心。吾是活潑開朗、灑脫不羈的顰影,而非囂張跋扈、自以為是的姐姐爾酌。吾盡之所能為博阿瑾一笑,可換來的卻是他的拂袖而離,他從未賞給我一個多餘的眼神。


    顰影從不是爾酌,能使勁下流的手段,顰影唯一能做的,是光明正大地去爭取。然兒與安雅交好,當是熟悉安雅的性子,實不相瞞,安雅的性子與那時的我是分外相似的。唯一不同的,是我肯為他放下一切,不計較得失。可安雅這孩子,卻是敢愛敢恨之人...


    這麽多年過去,匆匆回首,竟不想我已變了這麽多...


    本宮不瞞你,瑾王心上人姓沈,名喚念安。


    她的氣量竟是那般的狹小,不過是見到阿瑾與爾酌獨居一處,便喝下墮胎藥,六個月大的孩子便那般地去了...顰影是如此看她不起,可她偏偏是阿瑾心尖尖上的人,旁人說不得半分。阿瑾自沈念安走後終日借酒消愁,不理世事。我見不得他半分傷心,進入院子想勸勸他。可他那夜卻已喝的酩酊大醉,錯將我認作了心上人。


    他喚了一夜她的名字,我亦聽了一夜。如今想來委實是可笑嗬...他彼時或許是厭惡我的,就連第二日醒來,見到我的第一反應都是狠狠推開。你可曉得,那時的我有多麽失落,我曾是那樣一個活潑開朗的人,卻被生生逼成了安靜溫柔的模樣。


    他自那日後再不肯見我,我意外地懷了他的孩子,這時沈念安回來了。他二人和好如初,我卻在寂靜的屋子裏掩麵而泣。我盼啊,盼啊,終於有一日,阿瑾終於肯來看我了。然兒這麽有主見的孩子,定然是要腹誹我的,素來溫和的娘娘活的竟然這樣卑微。


    他終於肯正眼瞧我,還帶我出去購置小孩子的物什,天曉得當時我有多開心...我拿起撥浪鼓在他麵前輕晃,清晰地見到他麵上一閃而逝的笑容。可侍從匆匆來報,府邸中的那人醒了...原來,他是趁著那人睡下,才敢帶我來這繁華的市集麽?


    他沒有回頭看我一眼,甚至沒有將我帶回去,而是將我孤零零一個人留在了原地,他啊...他或許是忘了我罷。在小胡同裏,被那幾個小混混圍住的時候,我絕望到心死,誓死不從的結果是,他們對著我的肚子一頓狠踢。


    哀莫大於心死...當我感受到有濕潤的液體自下裙蔓延而出之時,我看見他撥開人群抱起我...是突然想起嘰嘰喳喳的我不在了,所以回來尋我了麽?哪怕他時常對我心存憐憫,都無法掩蓋終身不孕的事實。


    原來從活潑開朗變得沉默寡言,隻需要一件足夠悲傷的事壓在心頭。如此,甚至連開口都是澀澀的感覺。


    我不知這其間恩怨你從何而知,亦知曉幾分。


    沈念安不是爾酌害死的,而是我。我趁阿瑾不在,在沈念安的飯食中下了無色無味的劇毒。我在那一日便做好了赴死的準備,誰知爾酌意外歸來,這一下便被阿瑾誤會了這麽多年。我不允許你傷害王後,正是因我已欠了她許多...無論她對你做過何事,我都不願見到她下場淒慘的模樣。


    或許,是我太自私,在然兒讀到這封信的時候,便意味著然兒終究是成功了。然兒聰明地沒有飲下含有誅執散的酒,這倒也怪我那日反常的舉動,大概一早便引起然兒的疑心了...可我是多麽喜歡然兒啊,若當初那個孩子還活著,應當也與然兒一般大了。


    我每揮筆寫下一個字,心都在鈍鈍地痛。


    讀至此處,是否會嚇著然兒呢?在然兒眼中,我大抵是個溫和端莊之人,怕是連一隻螞蟻都不敢踩死罷。


    可在你麵前如此端莊的人,不過是因歲月的積澱,磨平了棱角罷了。


    安雅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我從未想過,她的性子會與年少時的我如出一轍。依照常理,我是斷不該讓她步我的後塵的。可我看著她喜歡雲子臨,卻不得半分回眸之時,我便改變主意了。


    我從不是什麽溫和的人,他若心有所許,我便偏要奪人所愛。然兒大抵是明白我為何執意要將安雅許配給雲將軍了,我隻盼著日久生情,安雅能比我過得好。


    與然兒相處的時日不多,喜歡然兒的品性卻是真,我看得出來,然兒絕非普通之人,他日定會不同凡響。人老了總喜歡嘮叨幾句,然兒萬莫嫌棄我囉嗦。


    遇你是三生有幸,歲月垂憐。


    本宮在這世上惦念之人,也隻你與安雅了,願你二人喜樂無憂,便是死也瞑目了。


    落款顰影二字已有些淡去的痕跡,仿佛有人以淚水打濕過。


    分明是早已得知的消息,此時由當事人道來,竟別是一般滋味。我將信紙折疊好塞進信封中,抹了抹眼淚,這才站起來,深深地看了一眼長信宮。


    錦雲伏了身子低聲道:“質女快走吧!”我點了點頭道:“日後姐姐日子若是過得不舒坦,隻需姐姐開口,然璃會盡可能幫助姐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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