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楚眼中的小姐,雖不愛言笑,但是善良體貼、冷豔睿智,不等你開口就能知道你要說什麽,戲本子隻看前半段,總能推測結局,是個頂厲害的人,放眼整個謝府再沒有比小姐更神的人了。


    但是此刻,阿楚想收回這段話,不,應該是修改最後一句:放眼整個謝府再沒有比小姐更神經的人了!


    “小姐,你從回來起,就抱著一幅畫傻笑,甚麽稀罕玩意兒,勾魂似的?”


    阿楚伸手欲奪。


    “去去去,別動。”謝喬打開她手,把畫卷摟得更緊了。


    她腳底輕盈,走到床邊,腿一蹬甩掉繡花鞋,滾進綿軟的被子裏。


    今日和南溪公子聊了許多哲思理想,從孤榮春軟,到清淨為天下正......


    他和我想象的一樣,求真悟道,像極了少叔淵先生,一樣的月朗風清,一樣的淡泊從容,又較之先生多了三分清明通透,少了一分深沉憂鬱。


    忍不住懷疑,他會不會是先生失散多年的兒子......私自給先生認親,會挨訓的吧,她覺得好笑,噗的一聲笑出聲來。


    阿楚噘著嘴嘟囔:“整日說我癡,自己癡傻起來比我還不如呢!”


    謝喬心不在焉,不以為意。


    我和公子呀,相談甚歡。他再沒有像初遇時那般守禮疏離,我也不再有矜持窘迫之感,彼此像相識已久的老友,更加......親近。


    吳道子《八十七神仙卷》真跡千金難尋,有緣近觀是多少人求不來的。公子請她共賞,然謝喬心是癡的、人也是癡的,哪有心思賞畫,眼神兒忍不住就飄落到他身上。


    見她似乎對畫卷無意,引她走到案前,他展開畫紙欲繪丹青。見他揮毫,謝喬自覺侍旁研磨,紅袖添香,人生雅樂。


    畫裏是杏花飄零,女子欲去又依依。畫中人身著雲霏妝花緞織錦衣、正紅飛鶴鬥篷,是謝喬初遇他時的模樣。


    他是除了先生以外,第一個給自己作畫的男子。


    他是那日北街擋在身前,救於危難的男子。


    他寧靜淡泊,如高山巍峨一縷清風過處,空靈幹淨,給她一種滿滿的安心。


    “隻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怪不得劉綺真願做飛蛾,身赴烈火心也甘......”謝喬把臉撲進絲被裏,蓋住說話的聲音,跟阿楚小笨蛋說什麽她也不會懂。


    承認相思意,尚且難為情,謝喬不由得敬服劉小姐的勇氣,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阿楚攤開雙臂,趴在桌上有氣無力地說:“完了完了,小姐徹底魔怔了,什麽飛蛾,什麽烈火,說的什麽傻話,阿楚一句也聽不懂。”


    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謝喬黏了翠柳幾日,學如何纏穗子。


    畢竟人家送了丹青,還救過自己一命,理當感謝,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總要回贈些什麽比較好。


    其實謝喬女紅不差,本來繡好了一對鴛鴦,嗯,單單是覺得這對鳥兒挺好看的,送他......正好......絕沒有別的意思。


    陳媽媽作為長房謝夫人身旁一等一的耳報神,這等子小事很快傳到她母親那頭。


    謠言猛於虎,她們的說法謝喬不大能接受,繡鴛鴦恐成了與徐大人私定終身的信物。


    姚氏匆忙來尋她,環顧左右而言它。


    “聽婉兒說,你那日宴上不在?”


    “受人之托,應當盡力才是,怎可任性妄為?”


    “你不在晉王宴上,可是去了......”


    謝喬不待母親問完,當麵用剪刀把鴛鴦給絞了,義正言辭說道:“女兒想通了,大好前途,怎甘心做人後娘。”


    聞言,陳媽媽眼含熱淚用力點點頭。姚氏鬆了口氣,心中寬慰,微微整理奔來時慌亂的妝容,回房念經去了。


    可惜了,第一次繡鴛鴦,尚未派上用場,便已命喪剪刀之下。


    大概是年少無知,情竇初開不知如何安放,既想與人分享,又怕被人知曉。


    細數樓外打更聲,挨過三更,又到五更天,她輾轉反側睡不著,掏出短短的竹笛癡癡地看,腦海裏浮現他的側影。他的玉笛似乎沒有係穗子,不如送個穗子,待重逢之日。


    新月如鉤,少頃,天就亮了,謝喬從床上蹦起來,興高采烈找翠柳去。


    翠柳性子穩健,教她編結時常出神,這般心事重重,不若往日。


    天微微亮時,謝喬推門尋人,翠柳來不及穿上外衫,被她撞個正著,內裏衣衫老舊,衣角處有縫補痕跡。


    謝喬觀其雙眼微腫,眼下淤青,愁眉不展,曾哭過。


    聽阿楚說,她昨日沒有輪值守夜,卻睡到辰時還不起,可見夜裏失眠。


    謝喬細細留意她房內,妝匣三四朵陳舊絹花、幾塊碎玉,四五身換洗衣物不及阿楚的花裙多,隻有外衫是新做的。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平日裏小丫頭都會攢錢買首飾簪花塗粉的,翠柳平日簡單樸素,隻有一枝銀釵點綴。


    作為母親身邊一等大丫鬟,怎至如此寒酸。


    答案呼之欲出,因財犯難。


    想來以她悶葫蘆似的性格,問也不會肯說,反而使她難堪。謝喬佯裝不察,事後詢問陳媽媽。


    從陳媽媽口中得知翠柳母親患病,兄嫂曾多次找她索要醫藥費,為老母親治病。眼看快不行了,老太太想見女兒出嫁,有個歸宿才安心。


    “昨日她兄嫂又來了,說是中意了一戶殷實人家,求夫人放人好出嫁。”


    陳媽媽抹著淚說:“翠柳多好的孩子啊,命真是苦,夫人感念她多年忠實,昨夜已把賣身契贈還她了。”


    不對,翠柳表現的過於平靜,眼底卻有難掩的哀思。


    若是思念母親,大可回家探望,想來不是哀其母。親人將逝,也不見她著急。


    賣身的奴婢若想贖回良籍,定要繳納贖金。主家寬厚的,願送還賣身契也是有的,這天大的恩情,落到誰頭上不感恩欣喜,哪像她這般憂愁。


    為母治病,難辨真假。翠柳不是陰險狡詐之人,她兄嫂定有問題。


    謝喬傳信地字零號,查翠柳兄長。許是難得派遣任務,使得地字零號平日過於清閑,她一有傳信,他每每第二天就有回音,效率之高可作典範。


    見回信,果然如她所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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