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見字如晤,一別多日,謝姑娘今日可好?邊防吃緊,恐生戰事,萬事安好,至以為念。”


    一別快三個月了,她還是第一次收到齊鴻的來信,看著瀟灑狂草的字跡,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認完全。


    還真是見字如你,光是讀這封信,他那張臉桀驁不馴的臉便浮現在眼前。


    謝喬笑了笑,換上素白的雲紋縐紗袍,簡單綰了長發,別了一支檀香雲紋木簪。沒有交代去處,獨自一人默默出了門。


    雁兒想跟上,也被留下看院子,她坐在台階上納悶:“奇怪,小姐這是幹什麽去?連阿楚姐姐也不帶,唉,最近小姐是怎麽了,連阿楚姐姐去哪、做了啥也不關心......該不會是吵架了吧。”


    “瞎想什麽呢,唉,小姐跟阿楚姐姐那麽好,我好無聊啊,還是去找二房的壞丫頭吵架比較好玩,嘿嘿~”


    羌國兩位皇子在大梁雲韶府聲色犬馬,逗留了快有一月,沒人知道他們真實目的是什麽,隻道是他們嚷嚷著要看雲韶府的首席玉姑娘,見不著便不肯走,尤其是那羌國二皇子一言不合就摔杯動粗。


    巧得是玉姑娘稱病了快一個月,忽然有一天消失不見了。


    雲韶府掌院使一個頭兩個大,這麵交不出人,應付不了外邦蠻子,另一頭,開罪不起當朝晉王爺。


    “大半個月了,阿玉姑娘病還沒好,小王想聽個小曲兒沒道理這麽難?”賽蘭立體分明的五官一股子淩人的盛氣,眯著深邃細長的眼,不威自怒。


    掌院使縮著背拱手抖了抖:“小、小人......”


    臨空傳來撥弄箏弦之聲,重重幾個低音彈出,高亢繁複的音調一個接一個急速迸裂而出,慷慨雄闊,氣壯山河。所有人停下來,專注尋覓聲源。


    二樓屏風剪影映著纖細婀娜的身姿,低沉深奧的琴音急轉,如細雨敲階,綿綿密密,聲音漸弱,化作長空裏無聲歎息。


    她手腕輕提,劃出好看的曲線,指尖又優雅落下,緩緩劃動下細細的琴弦。


    琴聲時而如細雨撫桐,時而似泉水叮咚,時而像那走馬搖鈴,或纏綿悲切,或輕透飄逸。


    聽此曲,如身處朔風揚雪裏,孤鴻飛過時的幾聲清啼,觸人心弦,在座聞之淚濕沾襟。


    忽而,婉轉的曲調又悲慟撕扯,錚錚切切,仿佛抱有撕碎萬物的決心與毅力誓死抗爭,最後搖指壓弦重重一撥,戛然而止。


    “蒹葭動人,如山澗泉鳴,似環佩鈴響。琴技高絕,融情更巧,京城怕是找不到第二個了。不,整個大梁國都找不到第二個了!”晉王趙宣聽完此曲,大呼過癮。


    “此曲為雲裳訴,阿玉不才,自歎不如,隻怕再苦心專研也練不到這層境界。”玉姑娘雖蒙麵,欽佩拜服的心從眉眼裏跑出來。


    “這倒也好,那些蠻子便再不會來糾纏阿玉了。唉,可惜了這麽好的琴娘,也不知道是誰,本王還真像認識認識~咱們去看看吧?南溪,你怎麽說?”


    南溪公子定在原地久久失神,她彈出驚世之曲足以名揚四方,決絕、憂憤、悲哀全情融在曲中,那是嚐盡了人間悲歡後,不為人道之的冷靜。


    他開始後悔,開始反思她說過的話。


    公子,你小瞧我?


    你憑什麽以為我謝喬不行......


    我想做什麽,統統與公子無關。


    賽蘭覺得很有意思,他向上一蹬,矯健跨上二樓,蠻橫推開屏風,正對一雙輕透無塵的眼睛,它慌亂輕眨,透出無邪嬌憨,真是像極了。


    他狷狂大笑:“我認得你的眼睛,你父親當日解了我的題,害得小王損失了一張寶圖。”


    “大梁國的女子可不能這樣隨便讓人盯著瞧,二皇子好不收斂。”她粲然一笑。


    賽蘭挑起嘴角,曖昧不明的靠近她臉頰,“大梁的規矩?那我就將你擄回大羌,小王愛看幾時就看幾時。”


    一樓雅座好事的圍觀群眾,爭先點足要看彈琴女子的容貌。可恨外邦蠻子生的高大威武,完全擋住眾人視線。


    “哦?賽蘭王子是看不起我大梁京師城防的本事,也得掂量掂量坐鎮西北的百萬雄師~”


    “你提醒得是,小王自有辦法。”


    他一臉自負不可一世的模樣,用手背輕觸她的眉目。謝喬沒有閃躲,凝神直視眼前的男子,在他眼中卻看到一絲苦澀。


    二樓隔壁包間裏,走出兩人,一個褚色蟒袍威嚴尊貴、一個白衣輕逸飄逸出塵。


    她垂眸小退半步,與他拉開距離,又輕聲軟語,微微屈膝作禮告辭:“二皇子,那我就拭目以待咯。”


    眼看場麵要熱鬧起來,賽蘭怎麽可放過。他捉她胳膊一把拽進懷中,右臂有力囚住纖細的腰肢,將她推到欄杆邊,曝光在眾目睽睽之下。


    穿堂風過,柔軟的白紗如煙波流動,羅帶翻飛。


    驚鴻一瞥,哇~好美!隻是來陪弟弟,從旁觀戲的大皇子冉時也定住了心神,癡癡望向她。


    那名女子峨眉纖細,目若清泓,淺淺回眸,嬌靨如玉微微泛紅,令人心尖兒一顫。


    晉王趙宣愣了一愣,鬼見愁......還有多少本事沒拿出來,怎麽哪哪都有她。


    賽蘭欺身貼近臂內女子,公然行輕薄之事。她偏過臉,雙眉輕蹙,樣子有些惱怒。


    “放開她!”晉王重重一合扇,“在我梁國境內,輪不到你放肆。”


    賽蘭高高揚起頭,挑釁俯視他,不屑的神態嘲諷著一眾懦弱無力的梁國人。


    趙宣胸中無名火蹭蹭騰起,小樣兒,在老子的地盤撒野,調戲老子弟妹,還敢那樣看我,覺得老子打不過他?


    他用持扇的手肘撞了撞身邊無動於衷的白衣公子,“你相好的被人輕薄,你看不到嗎?”


    “看到了。”


    “看到了還沒反應?本王真的服你了!”


    “這回可是你要我護的。”


    “什麽???”


    趙宣話音剛落,還沒評出味兒來,隻見一道急速流光閃過,周圍的人感受到強勁掌風掃過,抬起袖子擋一擋臉。


    謝喬忽然感到失重下落,很快穩穩落在某人的懷裏,再睜開眼,一抬眼是熟悉的他,心又亂了分寸。


    曾經京城第一美人的名號,從當朝淑妃鄒芮名字前悄悄溜走了。謝尚書嫡女,謝喬又成為了茶館酒肆裏膾炙人口的話題人物。


    有人說早就傳出京城了,白衣調素琴的絕世女子畫像在整個大梁各州郡縣的大街小巷都十分暢銷,大把大把的妙齡女郎爭穿白衣、苦練雲裳訴......


    那謝家喬二小姐分明是大梁第一美人!


    趙冀雙手背握,仰望大殿“中正仁和”匾額,暗生悵惘,顯現一個失落的背影。


    “微臣謝元叩見陛下。”


    “謝卿家......你來了。”


    “是,陛下。”


    “你可記得朕的太姑祖母東華公主?”趙冀不敢看向他。


    謝元心上咯噔一滯,極其不願繼續往下想,沉靜回答他的話。


    “微臣記得,東華公主乃是建始帝同母所出的妹妹,後奉旨和親,遠嫁羌部落首領蘇固。建始帝在位第十七年,終於將東華公主接回故土,可不到三年,公主便乘鸞而去,後追封為慈貞聖德長公主。”


    敬慎婦行,刻在大梁女子一生的誡語,成了東華公主的催命符。


    她在西羌被迫三嫁,孤立無援、忍氣吞聲,待華發換青絲,終於回歸故土,最後在世人的閑言碎語中鬱鬱而終。


    趙冀轉過來,一臉胡茬,失落頹圮的模樣,叫謝元大吃一驚。


    “陛下!”


    “謝卿家,你怎麽看東華姑祖和親一事?”


    謝尚書垂眸未動,眼皮已皺出幾層褶子,老態橫生,等待一場無情的審判。他的心思比誰都通透,裝了小半輩子的愚笨,終到頭要親眼麵對這場剜心巨痛。


    “公主舍身......取大義,為大梁爭取了十幾年休養生息的大好時機,才有一朝祖皇帝鎮壓西羌,換了後麵五十年太平的大梁盛世。今人之安泰,莫不能忘聖德長公主的功績。”


    “朕對不起你,也對不起黎月義妹......”


    謝元雙腿虛軟,重重跪在地上,強忍著快要噴發的悲痛,沙啞嗓音緩緩道:“謝家不負皇恩!隻求有朝一日能接她回、回家,抱得一家團圓!”


    趙冀屈下膝,緊緊托住他顫抖的雙肘,雙眸是自責和憤恨混合的烈火,“朕保證,定要天下太平,不負萬民、不負卿!”


    謝喬坐在梳妝台前,對鏡細細畫眉,輕點朱砂。不知不覺,已到晡時。


    “雁兒,老爺回來了嗎?”


    “回小姐話,還沒呢。”


    謝喬看向屋外,馬上用晚膳了,爹爹比我還晚進宮,現在還不回來,真叫人放心不下。


    該麵對的總是要來的。


    太皇太後今日無奈搖頭問她何苦要走這一步,謝喬反問老祖宗,當初劉大學士決心讓劉綺真嫁給晉王又是何苦。


    當初曾推人及己,試想過,若是謝家麵臨劉大學士之難,會如何。


    答案一直十分明朗,忠君是謝家世代的信仰。方相勾結羌國之事,需要證據。想要報仇雪恨,自然不該瞻前顧後,自然要有人犧牲。


    入到如今,一切盡在謝喬的掌握之中。


    較之曾經唯唯諾諾的模樣,現在她執拗的不管不顧,實在有些放肆得過分了。不料太皇太後也未體罰自己,反倒心疼起她來。


    鏡中映照了謝元的臉。


    謝喬支走雁兒,走近他,甜甜喚了聲:“爹~”


    “阿喬......我的阿喬啊!你、你這是要爹娘的命啊!”


    “既然爹知道是阿喬所為,就該體諒阿喬一片期許。”


    “白衣傾城,素手弦音,大梁第一美人......阿喬鬧了這麽大一出,怎麽就不能明白,你隻是一個女子......”


    他的女兒應被人嗬護,捧在手心的女子,不是披堅執銳的勇士,更不是攪弄風雲的賭徒。


    謝喬從容笑了笑:“爹好像與先生說過,家國天下,於公於私,為國為民,匹夫亦有擔當。”


    謝元靠在門檻坐下,涕泗滂沱,捂住臉:“好、好好......”


    正式冊封公主的詔書很快下來了,謝喬的公主身份實至名歸,羌國兩國皇子同時向梁帝表明求娶黎月公主之意。


    該指婚給誰,朝堂之上爭吵不休。


    壽康宮大門緊閉,芳彤姑姑給了兩份檔案卷宗放在案幾上,卷宗是關於羌國兩位皇子過往鮮有人知的事跡。


    芳彤姑姑嫻熟拉開兩份卷宗,一前一後鋪展開來。


    姑姑她善體人意,思慮周詳,顧大局,做事得體,除了照顧太皇太後起居,是老祖宗的得力心腹,手上還有像地字零號這樣神秘的屬下。


    無論從哪看都比尋常的宮女要有出息,如果早年願意出宮,如今該安享晚年了吧。


    聽說她一生未嫁,守在老祖宗身邊,向來忠心不二,一腔恨意卻不知源頭在哪兒,也是個執著的人。


    謝喬初此如此仔細審視姑姑,是被迫的,為了展現利用價值不得已而為之。如今再看,她身份背景並不尋常。


    對了,當初自己為什麽會說她好吃有口福,我想想......想起來了,好像是她給我送水時,我聞到她經過時身上有淡淡的酒釀鹵肉香氣,還有腰間香囊裏有一味藤椒香。


    姑姑這叫正經的外表下,包含一顆不羈的靈魂~謝喬正想著,笑意便從臉上溢出來了。


    “喲,你瞧瞧,她這是準備出嫁樂的?”太皇太後指著她,看向芳彤姑姑,不明所以。


    姑姑提起手帕掩嘴笑了笑,“公主心真大......”


    “早願意嫁給哀家的皇孫豈不是更好,少這麽多折騰。”


    “老祖宗,我無意......”


    “嗤,哀家難道會不知道,你喜歡誰不好,偏偏喜歡晉王的人,跟哀家的侄女一個德行,沒出息!”


    太皇太後唯獨中意的倆姑娘,偏偏都恨鐵不成鋼,都看不上自個兒的孫兒趙冀,一門心思紮進晉王那頭兒。


    “劉小姐近日與晉王似乎相處得很好,兩家的舊日仇怨或許可有所緩和。”謝喬低眉順眼道。


    她手重重敲敲案幾,“別跟哀家打岔,羌國皇室亂得很,你有命去未必有命回,自個兒掂量掂量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為皇權折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叁月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叁月酒並收藏我為皇權折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