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布胡同正如其名,一條巷子裏開了五六家染坊,家家門口都搭著竿子,晾著五顏六色的美麗布料,但布料上染料的酸味,卻讓人恨不得掩鼻逃得遠遠地。而就在胡同底,一間又小又暗的鬥室,正是杜瀛長姐杜清的住所。


    屋內眾人見到聶鄉魂,各有不同反應。薛敏破口大罵,衝上來要拚命;無礙一麵阻止薛敏,一麵警戒地瞪著聶鄉魂,逼問他有沒有帶官兵來。這屋子的主人杜清,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中年寡婦,隻是疑惑地瞄了他們一眼,馬上又將全副注意集中到床上的病人身上。


    至於杜瀛,中了劇毒,整張臉變成可怕的紫色,兩隻手抖個不停,顯然正處在極度痛苦中的杜瀛,則對他露出淺淺的笑容。仿佛他不過是得了小小的風寒,而聶鄉魂是提著水果糕餅來探病的鄰居。


    「阿鄉啊,有什麽事?」


    為了瀑布下的爭執,聶鄉魂本來滿腔怨憤,見了這神情,火氣頓時煙消雲散,隻剩下心痛。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努力不讓聲音發抖:「給你送解藥來。」


    薛敏大罵:「你當我們是傻子嗎?誰會相信你!」


    「這是我千辛萬苦從我師父的藥櫃裏偷出來的,喝不喝隨你。」


    無礙道:「那麽請聶公子自己先喝一口如何?」


    聶鄉魂平靜地道:「如果這真是毒藥,我當然會先服了解藥再來,你逼我喝也沒用。」


    薛敏怒道:「狡辯!」


    杜瀛笑道:「薛敏,不要這麽失禮,人家可是專程送藥來的。大姐,麻煩拿來給我。」


    「杜瀛!」杜清走向聶鄉魂,無礙伸手攔阻,杜清望了他一眼,表情如鋼鐵般堅決。無礙被她的氣勢所攝,隻得放手,任由杜清取來解藥,交到弟弟手中。


    聶鄉魂忽然想到:「不好!他根本不吃我經手的東西,一定是打算給我倒掉!」正要開口攔阻,杜瀛用顫抖的手拔開瓶塞,仰頭將裏麵的藥酒一飲而盡。


    「杜大哥!」


    杜瀛做了個惡心的表情:「真難喝,幫我跟你師父說,下回記得加點糖。」


    眾人心中都像吊桶七上八下,無礙深吸一口氣,道:「你居然真的喝下去!」


    「咦?難不成師兄也想喝嗎?」


    無礙忍氣道:「好了!那這小子怎麽處置?總不能放他回去。」


    「可是我大姐這裏沒地方給他睡呀。」


    「你!」無礙實在很想在他毒發之前直接送他上西天。


    不知是否錯覺,眾人都覺得杜瀛臉色的紫氣好像淡了些,手也沒那麽抖了。


    「勞煩師兄跟薛兄弟兩位先回避,我有話跟楊公子私下說。」


    薛敏叫道:「不行!」


    無礙長歎一聲,拉住薛敏道:「算了,我們先出去。」


    「可是……」


    無礙不理薛敏的抗議,將他推出門去,回頭對杜瀛說:「杜瀛,不要忘記你已經訂親了,更不要忘記你是龍池派弟子。」


    杜瀛苦笑:「想忘也忘不了啊。」


    門關上了,聶鄉魂默然望著杜瀛,心中千頭萬緒,完全不知自己該說什麽。


    「我得先跟你賠個不是。」杜瀛道:「現在我師父和所有的師兄弟全部守在李隆基身邊,宮裏連隻螞蟻都爬不進去,所以我們之前的約定,鐵定是辦不到了。」


    「我早料到了。」


    杜瀛苦笑一陣,又說:「照我看來,姓武的人渣雖然可惡,對你倒是真的挺照顧,在他調教之下,你以後一定可以揚眉吐氣。隻是他的調教法有點極端,你可要多保重。」


    「不過我得提醒你,李亨已經派了來填來對付李磷了。來填可是一等一的名將,還有個外號叫『來嚼鐵』,李磷絕不是他對手。你們師徒兩個最好是自求多福,免得一場辛苦又落空。」


    「你的意思是,我真的可以拜你的仇人做師父嗎?」


    「他是我的仇人,又不是你的仇人。你隻要考慮他到底有沒有本事,對你好不好就夠了。總不能叫你一輩子無依無靠給人欺負啊。」


    聶鄉魂沒想到他會這麽說,喉頭梗住,半晌說不出話來。


    杜瀛呼吸有些不順,調息許久才開口:「至於你師父告訴你的,關於我師父的醜事,這些龍池派上下全都知道,隻是我們的說法不太一樣。第一,我師父的確是經過太原一個洪大俠推薦進入龍池派,我師娘也的確改嫁那姓洪的。但是,我師娘跟姓洪的原本就是青梅竹馬的愛侶,被父母拆散才嫁我師父。我師父決定出家後,拜托洪大俠照顧師娘跟魏千潔。這跟賣老婆可是兩回事。」


    「第二,我師父並沒有排擠師伯的弟子,你看無礙師兄就知道了。幾年前的確有幾個師兄跟我師父吵架,破門出走,但那是個性的關係,與我師伯無關。」


    「是是是,」聶鄉魂道:「全是我不好,你師父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我全搞錯了,行不行?」


    瀛搖頭:「你錯了。我師父是個王八蛋。」


    「啥?」


    「但是,他是個幹淨的王八蛋。」杜瀛長歎一聲:「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話雖然老掉牙,對我而言卻是事實,望著床邊的姐姐苦笑:「我爹娘連生七個孩子,上麵還有個老祖母,家裏又隻有一塊薄田,根本沒空理我。要不是師父收留我,我現在不曉得是什麽德性。所以……」


    所以你非回去娶魏千潔不可。聶鄉魂心想。


    「我這裏有些東西給你,希望對你有些用處。」杜瀛對杜清道:「大姐,麻煩你,把我寄放在你這邊的東西拿給楊公子。」


    杜清彎下腰,從衣櫃裏下拿出一個髒兮兮的包袱交給聶鄉魂。那包袱不大,卻沉甸甸地,解開一看,卻是十幾串開元通寶,十枚一串,綁得整整齊齊。另外還有一支雕工精美的小象牙扇子,配著一個小巧可愛的珊瑚扇墜;以及一個海獸形的瑪瑙紙鎮。


    聶鄉魂勃然大怒:「你沒事塞錢給我做什麽?夜渡資嗎?真當我是男娼啊!」不由分說將包袱往地上一摜,銅錢散了一地,象牙扇子也摔碎了一角。


    杜瀛對他的火氣早已見怪不怪,隻是苦笑;倒是旁邊的杜清第一次開口,啞著嗓子說道:「那是……小七一輩子的積蓄……家裏沒錢給他零花,是我給人縫衣服,一件一文錢賺來給他的……」


    聶鄉魂倒抽一口冷氣,連忙蹲下來七手八腳地撿著地上的銅錢。當他撿起扇子和紙鎮時,忽然想到:「你家這麽窮,怎麽有錢買這些名貴的東西?」


    「我有個師兄是貴族,每年都會從京裏帶些好東西回來送我們。」杜瀛道:「這些小錢比起大雲莊的萬貫家財自然算不得什麽,不過常言道一文錢逼死英雄漢,你還是留著比較安心。」


    聶鄉魂將錢和飾物全掃進包袱裏,緊抱在懷中:「那麽,你就要回蜀郡了?」


    杜瀛搖頭:「我要去投效來填,幫忙打李磷。」長歎一聲:「北方打得天昏地暗,現在南方又要開戰,天底下再也沒一個平安的地方。我知道對你來說,國家百姓一點都不重要,但是對我而言,好像還是有那麽一點重要,所以我要回到戰場上。」


    「那麽,下次見麵,我們就是敵人了。」


    「說的也是。搞不好我又會出一堆白癡紕漏,你就有機會立大功了。」


    聶鄉魂還沒來得及回答,門已「碰」地一聲撞開,薛敏和無礙衝進來:「李磷的手下來了!」


    薛敏指著聶鄉魂罵道:「果然是你這叛徒告密!」


    聶鄉魂臉上變色:「我才沒有!」


    無礙扶起杜瀛:「沒時間吵架了,快逃!」


    杜清道:「我去拖著他們,你們從後門走!」


    杜瀛急道:「不行,太危險了!」


    聶鄉魂將包袱係在腰上,道:「我來引開他們,你們帶大姐一起走。」


    薛敏道:「鬼才會信你!」


    「那你就準備當鬼吧。」聶鄉魂抽出單刀:「快走!」轉身衝出門外。


    「阿鄉,回來!」然而聶鄉魂又怎會依他?


    杜清引著無礙等人,拖著病懨懨的杜瀛摸出了後門,隻聽到整個胡同裏頓時響聲大作,各種物品碰撞聲,眾人呼喊之聲不絕於耳。他們來不及察看狀況,從二牆間僅容一人通過的夾縫辛苦鑽出,外麵是市場,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四人趁亂逃到江邊,偷了一艘空船逃走。


    才剛到江上,岸上的船主就發現船被偷,大跳大叫,引來一群正在抓逃犯的江陵官兵,一看偷船的正是他們要找的人,連忙七手八腳地備船追擊。然而杜瀛等人的船小,乘著江上大風,船行極速,加上杜清駕船技術十分高明,在眾戰船夾縫間穿梭,毫不費力。等官兵終於上船出港,杜瀛等人早已走得不見蹤影。


    杜瀛有氣無力地倚在船頭,望著漸漸消失的江陵城。不經意看見自己的左掌,無名指上仍套著泛黑的銀戒。他扯下戒指,險些將指頭一並拉斷,使勁一拋,戒指化成弧線墜入江心。


    「阿鄉——!」


    ☆☆☆☆☆


    「武莊主,你怎麽交代?」在永王府裏,襄城王李場指著跪在地上的聶鄉魂,氣勢洶洶地對武聖澤吼著。聶鄉魂身上不但五花大綁,還跟這屋子許多人一樣,身上沾滿五顏六色的染料,酸氣衝天。


    聶鄉魂踢倒胡同裏的染缸,還把晾著濕布的竹竿全拉下來阻擋官兵去路,李場氣得自己衝過去抓他,但聶鄉魂自小就在城鎮裏最髒最亂的地方討生活,別的不會,躲避追殺的功夫十足到家,加上最近學了點輕功,逃起來更是滑溜。胡同本來就窄,被他這一攪,馬上亂成一團,眾官兵寸步難行。最後聶鄉魂終於被薛繆擒住,但杜瀛等人早已逃到江上了。


    李場瞪著聶鄉魂:「小子,你還有什麽話說?」


    「有,我的包袱還我。」


    李場氣炸了,正要命人動手痛毆他,被薛繆攔住。薛繆回頭對武聖澤道:「武莊主,當初永王殿下被賊人挾持,正是令高足幫忙抬出去的,殿下聖明,體諒楊公子是被賊人所迫不予追究豈料楊公子不但不感恩圖報,反而掩護犯人逃走,薛某不得不認為,大雲莊對殿下根本不安好心。」


    聶鄉魂高聲道:「你少血口噴人!是我自己跟龍池派勾結,跟我師父沒關係!」


    武聖澤沉聲道:「你別開口。」拖著病體,朝李磷和李場拜倒,道:「今天全是武聖澤管教無方,致使徒兒犯下滔天大錯,我甘願受領一切處罰。實在是因為龍池派那小賊看準我徒兒是個重情重義的人,故意施恩給他,讓他不得不回報,這才誤入歧途。還請兩位殿下看在他年幼無知的份上,留他一條性命,待小人將他好好管教成材,再來報答殿下恩典。」


    李場道:「武莊主,你再怎麽說也是我長輩,我怎麽可能責罰你?但是你這徒弟既然跟賊人關係匪淺,我們就不能養虎為患。」


    李磷畢竟年長,懂得憐香惜玉:「場兒,別這麽狠心。澤兄說得是,小孩子不懂事,就饒他一回……」


    李場打斷父親:「父王,夜長夢多,我們不能不防!」


    武聖澤道:「不如就讓鄉兒起個誓,從此誓死效忠殿下,永遠不再跟龍池派之人牽扯,然後再打個五十棍以示懲戒,如何?」


    李磷道:「五十棍太重了,二十棍吧。」要是打壞了美人兒,他就沒得享用了。


    「多謝殿下開恩。」武聖澤對聶鄉魂道:「鄉兒,快向殿下立誓,說你再也不跟杜瀛來往!」


    聶鄉魂遊目四望,四周全是仇視懷疑的眼神,跟高大的廊柱一樣冰冷。李磷和李場坐在五尺高的王座上,像兩尊脾睨凡間的肉身佛像,李場的眼神像是恨不得立刻將他大卸八塊;李磷則是恨不得立刻將他吞下肚去,口水都快滴到黃袍前襟上了。隻有武聖澤是站在他這邊的,然而代價是他必須斬斷一生中最重要的牽絆。


    沒有人像杜瀛那樣,摟著他的肩膀,輕聲地說:「你受委屈了。」


    聶鄉魂緊咬著下唇,咬得滲血。


    沒什麽好猶豫吧?他老早就準備跟杜瀛一刀兩斷,杜瀛也明明白白向他道別,他早就沒東西可留戀了。隻要發個誓,就可以展開全新的生命,過著一帆風順的日子。


    但是……


    但是……


    「鄉兒?快啊。」武聖澤催促著——


    你隻要考慮他到底有沒有本事,對你好不好就夠了。總不能叫你一輩子無依無靠給人欺負啊。


    那個老是滿嘴胡說八道和惡毒言語的男人,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對他微笑,眼裏是深不見底的溫柔。


    不管發生多少事情,他的懷抱永遠是那麽溫暖。


    杜瀛……


    「我、不、要……」聶鄉魂咬著牙,低聲說。


    武聖澤變了臉色:「你說什麽?」


    啊,杜瀛沒被我毒死真是太好了!


    聶鄉魂淚流滿麵,喊道:「我不要跟杜瀛分開!你們直接殺了我吧!」


    「鄉兒!」武聖澤快中風了。


    李場冷笑:「兔子就是兔子,長了張女人臉,腦袋也跟女人一樣。既然這樣我就成全你!拖下去斬首!」


    李磷忙道:「等等,等等,我還沒……」他正想說「我還沒用過哩」,但武聖澤猛地站起,斬釘截鐵地道:「殿下,武聖澤教出這等執迷不悟的徒弟,是我大雲莊之恥,現在我就親手把這孽徒了結以謝殿下!」


    語聲未絕,一掌正中聶鄉魂胸口。聶鄉魂哼也沒哼,朝後飛出二丈,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


    ☆☆☆☆☆


    徒兒,沒想到你我師徒緣份如此之淺。


    沒想到為師勸了又勸,你仍是脫不出情關。


    我本來還有很多東西要教你的。


    該說是你讓為師失望,還是為師自己識人不明呢?


    為師並不想對你下此重手,但你當著李磷麵前反抗為師,若不處置你,為師如何在李磷父子麵前立足?


    為師已經盡量手下留情了,傷藥也放在你的寶貝包袱裏,但我不確定你能不能熬過。


    若你撿回一命,下次見麵時你我師徒便是敵人,我絕不會再手下留情。若你撐不過這關,你也不要怨為師狠心。


    你自己選了自己的路,為師也隻好選擇。世事就是這樣。


    保重了,鄉兒。


    小舟裏載著昏迷不醒的聶鄉魂,杜瀛給他的破包袱放在身邊。撐船的是武聖澤的心腹,奉命將他帶到安全的地方,隨後就任他自求多福。


    武聖澤站在岸邊,望著小舟遠去,直到那小小的影子消失在視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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