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朱翊鏐可不希望被人認出來。但既然決定來參加張居正的下葬禮儀,就有這個心理準備。


    能夠在人山人海中認出他來,想必十有八九是從京城來的。


    無論是誰,反正朱翊鏐也不認識。


    認出他來,就認出他來唄,他倒是也沒有想著不承認啥的。


    “看,就是昔日的潞王爺!”


    “咦?還真是誒!”


    “潞王爺是來了江陵城祭拜張先生。”


    “……”


    一時間有部分人唧唧喳喳,確定朱翊鏐就是從京城來的那個曾經是潞王爺而現今隻是庶人的朱翊鏐。


    “他竟然沒有哭誒!”又不知是誰冒出來這麽一句。


    這句話的責備之情,要遠遠大於驚訝。言下之意,朱翊鏐此時此刻就應該痛哭流涕才對。


    “是啊,他不僅沒有哭,而且看似很平靜,不就是他一力主張給張先生動手術嗎?動完手術沒過多久,張先生就感覺身體不行了,一連上了八道奏疏乞骸骨歸裏。要是沒有動手術,張先生或許還要活得久一些呢。”


    “就是,就是,京城裏的人都這麽議論,說是他害死了張先生,不然以他的性子,這時候怎麽可能老老實實地站在人群中呢?”


    “站在人群中也無可厚非,畢竟他現在不是潞王爺了。隻是,這時候不應該在張先生墓穴前哭泣懺悔嗎?你看他哪有一絲懺悔的意思?”


    “難道你還不清楚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嗎?從前在京城仗著慈聖太後娘娘囂張跋扈,到處惹是生非,可現在被褫奪封號貶為庶人來到江陵竟還不知悔改,明明是他害了張先生,卻站在那裏若無其事一般,可惡!”


    “真是可惡!就應該抓他來張先生墓穴前磕頭認罪!”


    “磕頭認罪!”


    “磕頭認罪!”


    “抓他開磕頭認罪!”


    “……”


    這下,無論認識朱翊鏐的,還是不認識的,一個個都加入討伐的行列,好像瞬間他變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人!


    靠!群情激憤!這完全出乎朱翊鏐的意料之外。


    居然將對張居正的哀思,折換成對他的痛恨。也就是說,現場的人有多懷念張居正,就有多憎恨他這個曾經非要給張居正動手術的人。


    討伐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跟隨朱翊鏐前來的陽康傻眼了。


    站在最顯耀處的馮保也傻眼了,感覺這裏的人要將朱翊鏐吃掉才甘心。他想著朱翊鏐在京城時誰敢對他說一個不字兒,沒想到來到江陵竟像一隻人人可以喊打的落水狗一樣——這才真的叫“虎落平陽被犬欺”啊!


    麵對口水般的討伐,朱翊鏐一抬手朗聲說道:“給張先生磕頭認罪,沒什麽大不了,也是應該的,可你們一副討伐的架勢,我不會屈服。”


    話音剛落,就有人氣咻咻地道:“喲嗬,還挺有骨氣的哈,你以為這是在北京城呢?你以為還有慈聖太後娘娘和萬曆皇帝爺罩著呢?”


    “太自以為是了,他以為自己還有人怕他呢?不是不想磕頭認罪嗎?咱抓住他,一頓好打,看他還敢端著一副王爺的架子嗎?”


    “到底來不來磕頭認罪?”


    忽然一人聲嘶力竭地問道,將其他所有聲音都蓋過去了。


    由此,都將目光對準朱翊鏐。


    等待答案。


    朱翊鏐沒有應答,但搖了搖頭,意思明擺著不去。


    這樣,將本來就已經激憤的那一部分人徹底惹火了。


    當即就有衝過去的,揚言一定要將朱翊鏐抓去磕頭認罪。


    否則誓不罷休。


    陽康驚慌:“主子,快跑。”


    朱翊鏐卻站著一動不動,像是故意等待被人抓走似的。


    有第一個衝上去,自然就會有第二個衝上去的。除了緬懷張居正,都還抱著相同的心理:反正這裏不是京城,朱翊鏐也不再是潞王了,不怕。


    當然,普通的平民百姓可沒有這個膽兒,他們還站著不敢貿然出手。


    眼看著幾十個人氣勢洶洶地就要衝到朱翊鏐的跟前,陽康急著眼淚都掉下來了,催道:“主子,主子,好漢不吃眼前虧,快跑啊!”


    可朱翊鏐依然不為所動,淵渟嶽峙般無動於衷。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一聲厲喝:“都給我停下,誰若再敢胡來,將你們一個個都抓起來。”


    喊話的人聲若洪鍾,透露出一股子威嚴勁兒。原來不是別個,正是湖廣巡撫王之垣。今天這種場合,作為張居正生前一手提拔上來的封疆大吏,當然少不了他。


    本來負責警戒的軍士也不知如何是好,聽到巡撫大人說話,相當於是下了命令,他們立即行動,將衝上來要抓朱翊鏐的人全部攔下。


    頓時引來一片謾罵與唏噓。


    被攔下的人紛紛指責抱怨。


    “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不讓我們抓他來磕頭認罪?”


    “難道這種人還值得同情嗎?”


    “……”


    王之垣又威嚴赫赫一聲厲喝:“你們沒有權利這麽做!”


    立即有人反駁:“可我們並沒有要殺他,隻是抓他來給張先生磕頭認罪。大惡之人,人人得而誅之,我們為什麽沒有這個權利?”


    王之垣中氣十足地道:“第一,今天是張先生的下葬禮儀日,我不想看到任何衝突狀況發生;第二,即便昔日的潞王爺對不起張先生,那也應該是張先生的家人領頭問責,可他們沒說什麽,你們卻哪來的氣?我看你們分明就是想生事兒。這裏是江陵,是湖廣,倘若今天有誰將我這個巡撫的話當作耳邊風,休得怪我不客氣!”


    見到這一幕,陽康不禁多看了朱翊鏐一眼,終於知道了朱翊鏐為什麽不跑的底氣所在。


    馮保也鬆了口氣。


    “都給本撫退後,再說一遍,今天是張先生的下葬日,我不想看到任何衝突發生。倘若你們依然要在今天發泄心中的憤懣以表達對張先生的哀思之情,那請你們先問一問張敬修,他作為張先生的長子,會答應你們這麽做嗎?”


    王之垣這麽說,倒也不是故意將難題拋給張敬修,隻是找一個最穩妥的台階,讓所有人都好下台。


    果不其然。


    張敬修心領神會地說道:“王大人說得對,逝者已矣,今天的確不是追責的時候,倘若昔日的潞王爺真的對不起家嚴,我相信潞王爺日後會來家父墳前磕頭認罪。潞王爺今日站在人群堆裏,想必就是因為愧疚,怕被大家認出來,今天就放過他吧,多謝大家!”


    說完,張敬修深深地鞠了一躬,態度甚是誠懇。


    張敬修是今天的主人,他都說了不追究,那些憤怒的人還能說什麽?加上王之垣又是一副誓死捍衛的麵孔,逼得他們也隻得怏怏而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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