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後雖然氣場強大,可因為萬曆皇帝有備而來,所以他也沒有被嚇著,依舊按照他原有的思路回道:“娘,孩兒隻是試圖想改變。”


    “你想改變?你知不知道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道理?既然你提到這個,那娘就與你好好說說,張先生當初為何棄用海瑞那樣的官員。”


    李太後一本正經,話語中充滿了責備與不滿的口吻。


    “嘉靖四十五年,海瑞因上疏譏諷世宗皇帝,也就是你爺爺迷戀方術生活奢華而被打入死牢。當時嚴嵩揣摩你爺爺的心思,讓大理寺從嚴審理,結果將海瑞問成死罪!


    “奏本到了你爺爺手上,大概是你爺爺顧忌到天下輿情,所以他一直未曾批準,海瑞就這樣被關在天牢裏。其後不久,你爺爺大行,嚴嵩劣跡敗露,當時徐階接任首輔。


    “待你父親登基,大赦天下,海瑞被釋放,官複原職。後來徐階不但給海瑞平了反,還給他官升兩級,從一名六品主事升到右僉都禦史(正四品),外放應天巡撫。


    “可是,這位海青天到任後,升衙斷案,卻完全是意氣用事。民間官司到他手裏,壓根不問青紅皂白是非曲直,總是有錢人敗訴吃虧。


    “催繳賦稅也是一樣的,窮苦小民交不起一律免除,其欠額分攤到富戶頭上去。因此弄得地方縉紳怨聲載道,不到兩年時間,富室商賈大戶紛紛舉家遷徙他鄉以避禍。


    “應天,可是膏腴之地啊,轄區包括應天、蘇州、常州、鎮江、鬆江、徽州、天平、寧國、安慶、池州十府及廣德州,多為江南富庶的魚米之鄉。在他手上,居然呈現出經濟蕭條之勢,賦稅更是驟然大減。


    “還有,官員出行,朝廷可是有規定的扈從儀仗,這本是綱紀所定,官家的體麵嘛。海瑞倒好,也嫌這個勞民傷財一律免掉,出門隻騎一頭驢子,帶一個差人,這讓同僚怎麽做?


    “所以與他同在應天府為官的,一個個都與他結怨生恨,巴不得他走,一任未滿,彈劾他的奏疏滿天飛,負氣之下他隻好掛冠而去。


    “論人品,我承認海瑞清正廉明無懈可擊;論做官,他卻不懂變通之道,更不懂得`水至清則無魚`這一淺白之理。張先生常說,做人與做官不同。


    “做人必須將操守氣節,而做官首先要講如何報效朝廷造福於民。倘若野有餓莩,縱然你一日三餐喝菜湯喝粥,也算不得一個好官;倘若你每一頓飯都是山珍海味,而民間也豐衣足食笙歌不絕於耳,那你依然會是一個萬民擁戴的好官。是不是?


    “這就是張先生在世時堅決棄用海瑞的原因,你給他官複原職,他仍然不能造福一方。所以張先生當初幹脆讓他悠遊林下,這樣保全了他的清廉名節,讓千秋後世都奉他為清官楷模,對他對朝廷不都是一件好事嗎?”


    這一番話雖然很長,但李太後有感而發如數家珍一般,一氣嗬成,中間沒有作任何的停頓。


    萬曆皇帝聽了目瞪口呆,其中的道理讓他回味咀嚼了半天,許久後,他才訥訥地道:“可是娘,這樣做,肯定會得罪天下清廉的官員。”


    李太後反問道:“跟隨張先生十年,難道鈞兒還不明白,多用循吏少用清流正是張先生的用人之道嗎?”


    最近幾年,每當聽李太後飽含熱情地提及“張先生”時,萬曆皇帝心中都感覺有一根刺兒在紮他。


    紮得多了,不知不覺中他就有一股反抗的潛意識在作怪,以致於偶爾也敢頂撞李太後:“但張先生的用人之道也不見得就是真理啊!”


    李太後臉色一沉,斥道:“你難道想全盤否定張先生嗎?”


    萬曆皇帝搖頭:“娘,孩兒沒有。”


    “沒有最好了。倘若你真有如此的想法,娘勸你趁早打消念頭,否則娘想幫你都來不及了。”


    見李太後越說越來氣,陳太後調解道:“好了好了,妹妹也不要生氣,鈞兒都已經是當爹的人了,應該知道把握分寸的。馮公公,快去看看,戲曲下半場要開始了沒有?”


    此時休息室裏隻有陳太後、李太後、王皇後和馮保這幾個人。


    李太後與萬曆皇帝爭辯,馮保肯定不敢作聲。他也不想作聲。


    王皇後與陳太後一樣,也是一向不參與政事,所以保持沉默。


    出來勸的隻有陳太後。


    馮保答應一聲便出去了。


    休息間裏母子倆的博弈依然繼續。


    馮保剛一出來,便被武清侯、定遠侯、定西侯、駙馬都尉圍了上來,嘰嘰喳喳地問個不停。


    他們聽見李太後與萬曆皇帝起了爭執。想著不是來看戲圖個樂子嗎?怎麽還吵起來了呢?


    馮保歎了口氣,輕輕地解釋道:“萬歲爺罷黜潘晟、起用海瑞與邱橓,是背著太後娘娘作出的決定。得知此情,太後娘娘當然生氣呀!”


    一石激起千層浪——


    “背著太後娘娘?我還以為陛下提前知會過太後娘娘呢?”


    “太後娘娘好像沒有完全放權給陛下吧?為什麽不商量一下?”


    “你也不想想,倘若商量,太後娘娘會同意嗎?”


    “也是哈,張先生生前那麽討厭像海瑞、邱橓那樣的官員。”


    “陛下這麽做,到底要對天下官員傳達什麽樣的信息呢?”


    “……”


    馮保解釋一句後,就懶得摻和這幫人的議論,跑去叫開戲。


    《鳴鳳記》下半場接著演,但李太後已經沒有剛才的心情。


    雖然她為了營造和諧的氣氛而沒有離席,但早已心不在焉。


    與兒子一番博弈後,她更是嗅到了危險,感覺兒子接下來還有動作。可這時候要將權力重新收回來嗎?


    顯然已經不可能了。


    她也沒有這個精力。


    因此她的心裏很亂,總感覺大兒子還不是治國的那塊料,或者說大兒子還不具備這樣的能力。然而大兒子的興致卻是如此的高昂。


    讓她更頭疼的是,大兒子對罷黜潘晟,起用海瑞、邱橓的弊端嚴重估計不足。準確地說是認識不夠。


    這讓她很痛苦。


    哪裏還有心思看戲啊?一直想著該怎麽辦才好?以致於戲曲唱完了,她還愣愣地坐著一動不動。


    而萬曆皇帝的心思自始至終都不在戲曲上,這時候他有幾分竊喜。李太後盡管訓斥了他,但沒有改變什麽。


    況且他也不認為自己在這場博弈中輸了。在他眼裏,李太後贏了氣勢,可他贏了結局。


    至於“理”,罷黜潘晟起用海瑞邱橓,到底有理還是沒理?他不願意糾結,也根本不想糾結。


    ……


    。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不負大明不負卿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十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十光並收藏不負大明不負卿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