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馮公公為何如此一問?”


    因為感覺到馮保有話要對他說,所以張鯨反而越來越淡定了。


    馮保慢悠悠地道:“你從遼東剛一回來,萬歲爺便大刀闊斧地頒下一係列諭旨,以致引發朝局動蕩,各大衙門裏的官員惶惶不可終日。難道你就不怕成為眾矢之的沒有好下場嗎?”


    張鯨抬手作揖,道:“多謝馮公公關心,不瞞馮公公說,起初我也這麽想來著,所以躲在西暖閣裏好幾天都不敢露麵,可後來想明白了,真正與我有多大的關係呢?決定權在萬歲爺。退一萬步講,即便我真的成為眾矢之的,就好像是十一年前的馮公公那樣,隻要有萬歲爺罩著,又有什麽害怕的呢?”


    張鯨的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倒讓馮保有幾分感觸。


    他刻意壓製自己的情緒,盡量保持心平氣和第地道:“這裏沒有別人,你不妨與我說實話,免我司禮監掌印這道聖旨,是萬歲爺下的還是你代擬的?”


    “確實是萬歲爺的意思,隻是擬旨前萬歲爺問過我。”張鯨回答說,繼而他又看似平靜地補充道,“但,免去馮公公司禮監掌印之職也是潞王爺的意思。”


    張鯨必言一出,馮保既感好奇又感震驚,忙問道:“你說什麽?”


    “我說免去馮公公司禮監掌印之職是潞王爺的意思。”張鯨又說一遍。


    “你能不能說明白一點?”馮保緊盯著張鯨,他既詫異張鯨這句話的本身,為什麽是朱翊鏐的意思?又詫異如果是朱翊鏐的意思,那為什麽他毫不知情?也沒有收到朱翊鏐的任何信息啊?


    難道說,張鯨如今在朱翊鏐心中的位置比他還高嗎?這不可能啊!沒有理由張鯨知情而他卻不知。


    他自信比張鯨知道的多了去。


    所以,當張鯨說出這句話時,馮保覺得很不可思議。


    張鯨如是般回道:“馮公公,本來潞王爺需要你留在萬歲爺身邊的。可如今有了我,所以暫時不需要你。馮公公不要誤會,潞王爺隻是覺得以眼下的局勢看,我比你更適合留在萬歲爺身邊。”


    馮保盯著張鯨不眨眼,又問道:“你與潞王爺到底是什麽關係?”


    “眾所周知,我與潞王爺一對兒師徒啊!”張鯨脫口而出。


    “僅此而已?”馮保疑惑不解。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莫非馮公公以為還不夠嗎?”張鯨反問。


    “如果師徒關係夠的話,萬歲爺就不會清算張先生了。”馮保當即擺出一個活生生且很有說服力的例子。


    張鯨卻搖了搖頭,說:“萬歲爺對張先生的恨,是日積月累的結果,整整十年了,根本不具有代表性。”


    “那你如何知道這是潞王爺的意思?莫非潞王爺與你有私信來往?”


    “馮公公怕是想多了吧。”張鯨諱莫如深地道,“你隻需知道這是潞王爺的意思就好了。我對天發誓沒有騙你。”


    “那你到底在幫誰?是在幫萬歲爺還是在幫潞王爺?”馮保緊緊逼問。


    “幫誰?”張鯨微微一笑,再次搖了搖頭,說道:“對不起,我覺得我是在幫我自己,並沒有刻意幫誰。”


    馮保不信,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


    可對張鯨,他又著實拿捏不準。想著難道張鯨明著是萬曆皇帝的人,而實際上是潞王爺的人?


    不然該怎麽解釋呢?


    他又聯想到張鯨之前找過他,說或許能成為好朋友,而與張鯨成為好朋友的中介似乎,確實隻有朱翊鏐。


    如果不是朱翊鏐,讓他與張鯨這種生死對頭怎會成為好朋友?


    “看來,我想問,你也不想答。”馮保識趣地道,“既然如此,那我問你,你覺得我該何去何從?”


    張鯨回道:“都知道馮公公很善於撫琴,最近我也學得一首曲子,倘若馮公公不介意我玷汙了你的錦琴,能否讓我為你獻曲一首?”


    對張鯨一開始的恨,到後來扯出朱翊鏐,讓馮保覺得此人並不簡單,能取而代之深得萬曆皇帝的信任,看來的確有兩把刷子。


    想當初就是因為看到張鯨精通於文墨才提拔他當司禮監秉筆的。


    這會兒見張鯨主動請纓,馮保站起來,但他也沒有說話,隻是一個眼神過去,同意張鯨操琴。


    張鯨在剛馮保的位置上坐下,一邊撫琴一邊吟唱起來——


    看穿世事,


    靜心潛修,


    寒來暑往春複秋,


    光陰荏苒不我留。


    寄身清流,


    天地悠悠,


    尋什麽名山盛景,


    登什麽舞榭歌樓,


    講什麽英雄豪傑功名富貴,


    讀什麽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道什麽閑愁萬斛,


    說什麽等候拜相,


    看江山無邊落木蕭蕭下,


    學高人南窗踞坐傲王侯。


    回頭看,名利場上多少癡迷客,


    熙熙攘攘,可歎無止休。


    直羨他,野草溪邊老釣翁,


    踏雪歸來,卻道天涼好個秋。


    ……


    這一曲奏罷,幾案上的蠟燭已燃去大半。


    馮保聽了怔愣半晌,既不抬頭,也不說話,似乎沉浸其中而不能自拔。


    倘若放在幾年前,有人在他麵前彈奏這樣一首曲子,他會不屑一顧。


    可如今他真的看淡了許多。


    尤其是當張居正“去世”後,直至李太後被逼一心向佛,他感覺已經沒有什麽事兒值得他特別的眷顧了。


    如果說還有,那就是朱翊鏐進京取萬曆皇帝而代之。


    這樣他的日子應該好過一些,以朱翊鏐荊州城的表現看,天下百姓的日子也會好過一些。


    僅此而已。


    張鯨彈奏完,早已離開了撫琴的位置,可見馮保怔愣半天不說話。


    張鯨隻得先開口道:“馮公公,本人才華有限,撫琴技術實乃不及馮公公萬分之一,隻是想問,剛才彈奏那首曲子意境如何?”


    馮保這才緩過神來,點點頭道:“不錯,不錯,隻是剛才那首曲子,似乎在哪兒見過。”


    “哦?是嗎?馮公公可曾聽過?”


    “那倒沒有。”


    “馮公公以後肯定還有機會聽到,屆時你再好好聽聽,下次聽到此曲時,彈奏者的水平指定比我好上千百倍。”張鯨欣然言道。


    “為何如此確定?”馮保感覺這個張鯨越來越神秘了。


    “天機不可泄露。”張鯨微微一笑,然後起身說道,“我也該走了,不然外頭的人等得著急。”


    馮保也不挽留。因為他知道挽留也問不出什麽來。


    張鯨本來就是一個厲害的角兒,再加上他又與朱翊鏐的師徒關係,盡管這段關係外界並不看好,可當初張鯨確實拜了師,這是事實。


    今晚的談話雖然沒有幾句,可處處透著神秘,更是讓馮保覺得張鯨這個人深不可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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