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剛過,一名小內侍就跑來內閣知會申時行,說張鯨大公公在文華殿西室候著,要與他商量皇帝經筵世。


    一來,這是張鯨擔任司禮監掌印後第一次與他相約。


    二來,內容又是皇帝的經筵事,他這個首輔必須重視。


    即便與張鯨關係不好,人家主動邀約商量正事,他也得去。


    所以申時行把手頭的緊要事兒向書辦作了一番交代,便快步過去。


    最近張鯨的風頭很盛,其影響力已經蓋過他這個外廷首相。


    申時行心知肚明,他與張鯨一個是外相,一個是內相,倘若不和沒有交流互動,那很容易出亂子。


    如果有可能,他還真想學張居正與馮保。瞧他們倆,想當初隻要內閣一有事,司禮監馮保立馬兒聞得;相反,大內一有事,張居正也立馬兒知情。


    再想他與張鯨……差得太遠。


    張鯨儼然已經成為“馮保第二”,外界都這麽議論來著;卻沒人說他是“張居正第二”,雖然他是張居正的門生,可他與張居正的為人處世風格不是一路——這點申時行自己也不得不承認。


    盡管他壓根兒沒想過能達到張居正的高度,但他也不想被人說得不堪,至少能過得去。


    況且,當初朱翊鏐拱他上去就希望他走“蕭規曹隨”那條道。


    然而,以目前的形勢看,他已經完全失敗了,現在別說“隨”,都走上“反”的那條道兒上了。


    每當思慮此情,他都咄咄書空,感覺他這個首輔當得太窩囊了,給人一種在其位不謀其職的感覺。


    他也想努力改善,包括與張鯨的關係。這兩日他還想著主動約見張鯨,沒想到張鯨先通知他會麵。


    眼下此等亂糟糟的局勢,他知道這次與張鯨會麵,即便兩人話不投機,也有許多事要談,因此立即擱下手頭的事情,前來赴會。


    此時此刻,整個大內悄沒人聲,白晃晃的陽光映照著文華殿黃色琉璃瓦的大屋頂,再反射到周圍的花叢秀樹,越發覺得蔥翠熾亮。


    磚道上,偶爾有巡街內役走過,他們都經過嚴格訓練,步子不疾不徐,且無多大響動。


    可他每日窩在內閣首輔值房中,雖然做得不出色吧,但也是忙昏了頭,根本沒有閑暇觀賞。


    這會兒沿著文華殿側花圃前行,林蔭夾道清風徐來,特別是當他看到滿園的花朵都在爭奇鬥豔,不覺有了一種樊鳥出籠如沐春風的感覺。


    申時行揉了揉他酸脹的雙眼,提起小腹做了幾次深呼吸,頓時又覺得精神氣兒格外的旺盛起來。


    大約離文華殿西室還有幾十步路的樣子,隻見候在門口的陳炬迎了上來。


    口中說道:“恭候首輔申老先生,張大公公正在屋裏候著您呢。”


    宮中俗習,對閣臣稱“老先生”,有時這個稱呼也可對應有資望的大太監。比如也可以稱呼張鯨為“張老先生”。


    申時行當然認得陳炬的,而且對陳炬的印象要比張鯨好多了。


    所以見陳炬行禮,申時行客氣地問道:“張公公來了多時吧?”


    “也是剛到不久。”


    答話的不是陳炬,而是站在西室門口的張鯨,隻見他穿著一件豆青坐蟒貼裏,衣料西薄柔和且很有墜性,一看就是上乘絲品。他聽到陳炬的聲音,才從西室中走出來的。


    如今張鯨都坐到這個位子上,妥妥的萬曆皇帝眼前第一大紅人,而申時行又想著改善關係。


    於是走上前去,笑著誇讚道:“張公公這件貼裏的料子真是講究,穿起來很有大家風度哈。”


    平常他可不擅長說這種話。


    張鯨笑道:“過獎了,我不過是瞎穿的,申先生請進!”


    “請!”申時行客氣地一抬手。


    本來,若論官秩,內閣首輔乃文武百官之首,一品;而司禮監掌印雖是大內總管,卻是三品。


    可沒有人覺得他們兩個相差兩個等級,一般都視為對等的。


    相反,很多時候由於司禮監與皇帝的密切關係而顯得更有權勢。大明一朝確實也出現過內相壓過外相的情況,而且還不止一次,比如:王振、劉瑾、魏忠賢等。


    說話間,申時行與張鯨兩人已來到文華殿西室坐下。


    還沒來得及呷茶,陳炬便跑進來稟道:“得張大公公之命,奴婢已差人將值殿監、尚衣監、鍾鼓司三衙門的管事公公都請了來,現都在門外候著。”


    “讓他們進來。”


    張鯨一抬手吩咐,繼而衝申時行說道:“今日請申先生來,就是商量萬歲爺經筵的具體事項,首先是文華殿的添置與修繕,所以請了幾位內監局的管事牌子前來合議……”


    張鯨話沒說完,申時行臉上的笑容便凝固了。他心知肚明,今兒個會麵肯定要牽扯到花錢的事兒。


    申時行很怕。


    他感覺自他接任首輔以來,花錢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如流水般入不敷出啊!


    就好像張居正擔任首輔以來辛辛苦苦為國家攥下來的錢不是錢一樣。


    如果說修長城、興水利還情有可原是有必要的,可修乾清宮、坤寧宮,給朱翊鏐送那麽重的賀禮,如今又要修文華殿……何時是個頭?這樣折騰下去,再多的錢也會花光啊!


    經筵確實是大事兒,可有沒有必要添置、修繕文華殿值得商榷。


    所謂經筵,就是皇帝為講論經史而特設的禦前講席。


    簡言之就是給皇帝講學上課。


    經筵,在宋代正式製度化,為元、明、清曆代所沿襲。


    之所以加一個“筵”字,該因講完書後,皇帝一般都要給進講官以及陪侍大臣賜一頓豐盛的酒饌。


    這頓飯同平常的賜宴不同,不但參與的臣工可以吃,他們還可帶夫人前來同吃,甚至連轎夫班隨都可入席。


    不但可以吃,還可以拿走。


    不但可以拿走食品菜肴,還可以拿走餐具酒器。


    所以京官們有一句口頭禪叫作“吃經筵”,莫不引以為幸事。


    因此,經筵不僅是一項製度,舉行經筵在君臣兩方麵都是大事。


    本來,“吃經筵”這開銷就已經足夠大的了,畢竟可以隨便吃、帶人來吃,還可以隨便拿嘛。


    再加上又要添置、修繕文華殿……那得需要花多少錢啊?


    所以,張鯨都還沒開始說,申時行就感覺頭皮發麻了。


    他現在是真的怕花錢,但偏偏萬曆皇帝很樂意花錢似的。


    有些錢明明可以省,可萬曆皇帝非但沒有,反而很是誇張,就像給朱翊鏐送的賀禮……


    感覺在萬曆皇帝那裏,他大手大腳慣了,節儉之風已蕩然無存,如同一個敗家的官二代富二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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