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泰征回到家鄉山西平陽府蒲州。


    這一路上,他的心情很鬱悶,想著以他的家境,啥時候缺過錢?


    熊清這種角色怎麽還通過“賄賂”的方式攀上他的祖父了呢?


    父親曾經是大學士,難道祖父不清楚十分忌諱“收禮”的事兒?


    一旦收禮,不等於將他父親,乃至整個家族往火坑裏推嗎?


    看吧,祖父剛過世沒多久,馬上就有人扒出來這一茬兒,保定府知府熊清還不慎落馬身亡。


    雖然馮保謹遵皇上之命,一再強調說不會追究他父親的責任,也不會將這件事公之於眾。


    但紙終究包不住火的,既然有人捅出來,遲早會傳開。


    這種“汙點”多膩味人。


    讓他覺得再回朝廷都要矮人一頭。


    ……


    張四維還在守製期,忽然見到兒子風塵仆仆地回家了。


    “你祖父去世,又沒說讓你守製,爹不過將這個消息告訴你而已,看你千裏迢迢跑回來幹嘛?”


    張四維語氣裏帶有幾分責備,還以為是因為自己讓人告訴兒子,所以兒子接到訃告後趕回來的。


    張泰征由於心裏有氣想不明白,本想回家質問父親兩句。


    可見他父親一副老態龍鍾的樣,不過兩年不見,忽然間像是變老很多,而且說話時還動不動咳嗽。


    他又不忍心責備,父親馬上就是六十歲的人。人生匆匆數十載,轉眼間父親都已經到了耳順之年,也不知道時間都跑哪兒去了。


    “爹,孩兒這次回來有點其它事,先去祭拜祖父吧。”


    張四維還不知兒子因何事回來,帶著張泰征去祭拜。


    然而,於張泰征而言,這事兒也不得不說,遲早要問的。


    最多不責備他父親,問題來了,心平氣和地解決就是。


    交賄賂交罰金,他家都不叫事兒。


    皇上一言九鼎,反正說既往不咎。


    張泰征決定先找一個輕鬆一點兒的話題切入,問道:


    “爹,祖父這輩子都在商場上大顯身手,當初爹為何選擇從政這條路呢?”


    “自古官商一體,你祖父認為官場上有人,生意才更好做。”張四維回道。


    “可祖父好幾個兒子,為何選擇讓爹走仕途這條道?”張泰征接著又問。


    “爹自小喜歡讀書。”張四維帶著幾分得意,“想當年爹七歲時便聲名鵲起,鄉試第二名,高中進士後,因文章、書法兼優,入翰林院為第一名庶吉士,可比現在的你要強哦。”


    “爹此生仕途如此之順,那祖父有沒有出錢為爹打點啥的?”張泰征旁敲側擊地問道。對他祖父確實不熟,他祖父常年四季忙生意應酬。


    “你這話什麽意思?”


    “爹從政幾十年,對官場上的風氣指定比孩兒更清楚。試問又有幾個官員沒有收禮或送禮?”


    “你想說什麽?”張四維這才感覺兒子這次回來怕是有事兒,話裏有話。


    “孩兒想問爹一句,爹一生做官,有收過別人禮或送過別人禮嗎?”張泰征望著他爹,非常認真地問道。


    “……”張四維深深噓了口氣,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正如兒子所說,官場上有幾個人一清二白?


    他家是不缺錢,可家境不富裕的那些官員,靠俸祿不得餓死人嗎?靠的就是下麵官員的“孝敬”。


    隻不過大家都心照不宣罷了。


    見父親沉吟不語,張泰征也心知肚明,恐怕大明一朝像海瑞那樣兩袖清風的官員寥若星辰。


    “爹,那祖父有沒有因為爹身居高位而收過別人的禮?”


    “兒子有話不妨直言。”張四維已經確定兒子這次回來有事。


    “有這麽一個事兒,爹當初在任上有沒有提拔原保定府知府熊清?”張泰征盡量保持平和的語氣,有意將問題縮小不放大,以免他父親著急。


    他問話的同時目視著父親,發現他父親臉色陡然間一變。


    這一刻,讓他感覺已無需再問了。


    隻聽他父親感歎一聲,幽幽然地說道:“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爺果然從未饒過誰,該來的總是要來,這是你爹與祖父這輩子做得最虧心的一件事兒,你可要引以為戒啊!”


    “爹,咱家大業大,祖父當初為何糊塗要接受熊清的禮呢?”


    “哎!你有所不知,隻怪熊清太……用京城的話說就是太雞賊,這事兒不能隻怨你祖父,爹也有責任。”


    “爹到底是怎麽回事兒,此次孩兒回家,就是奉旨查問此情。”


    “我知道遲早躲不過去。”


    “想必爹也已經得知熊清不慎落馬身亡的消息。皇上顧全大局,一再強調不追究此事,不會將這件事公之於眾,有心保全爹與祖父一生的名譽。”


    “爹也有所預感呀!”張四維喃喃地道,“當日得知熊清不慎落馬身亡時,爹就隱隱之中想到了這一點。”


    “爹此話怎講?”


    “你畢竟還年輕,難道真的相信熊清是不慎落馬身亡嗎?”張四維突然降低音量,“十有八九是被人做掉的。”


    張泰征點了點頭:“不瞞爹說,京城確實有這樣的流言。”


    “這件事,爹想過向皇上坦誠,請求處分。”張四維感慨地道,“否則實在愧對皇上對咱家的一片心意。”


    “爹,坦誠是必須的,這也是皇上的要求,讓爹寫一份自陳,將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交代清楚。但皇上反複強調,此舉不是為了懲罰爹,而是擔心有人從中作梗大做文章,屆時被動。”


    “皇上對咱張家的大恩大德,你要永遠記住。但凡皇上有所難處,你與你弟弟拋頭顱灑熱血也要為皇上分憂。明白嗎?”張四維語重心長地道。此刻他說話的語氣便如同交代身後事一般。


    “爹即便不囑咐,這個孩兒也明白。”


    “那就好,那就好。”


    “可孩兒不明白,當初為何爹與祖父做出如此糊塗之事?”


    “此情爹稍後再與你細說。”張四維不緊不慢地道,“爹先問你,皇上眼下是不是在推行一係列的改革?”


    “是。”張泰征回道。


    “是不是遇到了很大的阻礙?”


    “嗯。因為有些改革涉及到皇親國戚們,觸犯到許多王公勳貴的利益,所以顯得舉步維艱。爹此番特意問及,是否有何妙策?”


    “爹哪有什麽妙策?皇上聰明過人料事如神,自有妙策。”張四維道,“但無論哪項改革,起初總會有人反對,他們不理解不支持,處處製造麻煩。”


    “的確。”張泰征感慨地道,“京內還好,京外許多人都坐不住了,張靜修孩子在保定府被搶,李時珍在歸德府被劫以致死了九名錦衣衛,大家無不心知肚明,不全是衝著皇上去的嗎?”


    “皇上對咱家有大恩,可如今爹已經老了,再也不能為皇上效力,而你與你弟弟又剛步入仕途不久,想必暫時也很難為皇上分憂。”張四維感慨地道。


    張泰征也隻是微微點頭,因為他內心不是這麽想的。


    他爹隻比張居正小一歲,而他與張居正兩個兒子是同科進士。


    然而,張居正兩個兒子都被委以重任,一個負責台灣事宜,一個協助努爾哈赤,都派到外麵鍛煉去了。


    故而這時候他想著,或許多多少少還是受到他爹的影響。


    隻是這種話,身為兒子,他不敢當他爹的麵兒說出來而已。


    張四維接著說道:“所以爹有一個想法,剛好你回家,爹問問你的意見,畢竟你是家裏的長子。”


    “爹請說。”


    “你是老大,爹也是老大,你六叔七叔過世得早,其他幾個叔叔不是當官就是做生意,日子都還過得去。”


    “何止過得去?”張泰征心想,如果他們一家人的日子叫“過得去”,那其他人的日子叫什麽?


    “你祖父雖小有過錯,但一眚不掩大德,開創出如此大的家業,救濟過許多人,為國家做出了巨大貢獻,如今歸西而去,名下財產自然由爹與你幾個叔叔繼承。如今你與弟弟都高中進士,在朝中為官,也算事業有成。咱家要那麽多的財產有什麽用?就像你祖父離世,再多的錢也不能帶走一文。”


    “爹的意思是?”


    “皇上對咱家有恩,為了爹與你祖父的聲譽,也是用心良苦。眼下改革遇到許多問題,這時候國家肯定缺錢,爹是想將從你祖父那兒繼承的財產全部捐贈給朝廷。你覺得如何?”


    “孩兒當然讚成爹的決定。”張泰征毫不猶豫地道。


    “爹此舉一來是想借機認錯,二來也是真心感恩皇上。”


    “好,爹這一番話孩兒一定謹記,回京告訴皇上。”


    “爹真的已經老了,也隻能為皇上做這麽多,剩下就看你與你弟弟的了,爹希望你們努力。”


    “爹,孩兒知道。”張泰征鼻子一酸,抬頭一看,見他爹已經淚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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