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元年,正月初九。


    後半夜響了幾聲春雷,接著便扯起滿天絲絲冷雨,天氣越發顯得賊冷。


    直凍得狗縮脖子馬噴鼻,巡夜的更夫皂隸更是一掛清鼻涕揪了還生。


    卻說何處城樓五更鼓敲過之後,蕭瑟冷清寡靜的京城忽然喧嘩起來。


    喝道聲,避轎聲,馬蹄聲,唱喏聲嘈嘈雜雜一片。


    通往京城的各條街衢上,大大小小各色官轎一乘接著一乘匆匆抬過,轎子裏的人個個笑容滿臉。


    要是平常這個點兒,憋著一泡尿也舍不得離開熱炕頭,但今兒個他們很早其實就醒了,有些人甚至壓根兒就沒有睡,一直等著五更鼓。


    無它,隻因例朝。


    泰和元年第一天點卯當值,隻要想著俸祿翻倍,六天一休……他們便一個個像打了雞血似的興奮。


    而且,如今有機會再穿上官服的都是經過大浪淘沙挺過京察的人,他們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


    大內刻漏房報了寅牌,隻見皇城午門內東南角的內閣衙門,兩扇厚重的朱漆大門被司閽緩緩推開。


    內閣首輔申時行與另外兩位閣臣王錫爵、王家屏從門裏走出來。


    此時,熹光初露凍雨才歇,悠揚而威嚴的鍾鼓聲,在一重重紅牆碧瓦間跌宕回響,更是讓人興奮不已。


    參加朝見的文武百官在鴻臚寺官員的帶領下,都已經來到了皇極殿外,精神氣兒十足地序班站好。


    三位閣臣剛出大門,一陣寒風迎麵吹來,吹在臉上如同刀割一般,好在心情激蕩,誰也不覺得這風惡劣。


    走出會極門,再由此北上,便是皇極門前的禦道了。


    ……


    而此時的朱翊鏐已在金台禦幄上坐定,馮保與陳炬分居左右站定,撐張五把巨大金傘以及四柄大團扇護衛丹陛的錦衣衛力士也都各就各位。


    隻聽傳旨太監在皇極門外尖著嗓子喊道:“有旨,眾官員覲見——”


    依據慣例,還是隻有四品以上的官員才有資格,分文東武西,魚貫而入皇極殿,然後登階循廊,分班侍立,按部奏事。


    而那些不夠級別的官員隻能候於午門之外,再在鴻臚寺官員的導引下,行五拜三叩之禮,然後北向拱立靜候陛下的旨意。


    作為文武百官之首,申時行理所當然第一個入殿。


    其他官員隨後井然有序地跟進。


    正當所有官員在申時行的領頭下準備給朱翊鏐行跪拜之禮時,隻聽馮保尖著嗓子喊道:


    “萬歲爺有旨,從泰和元年開始,所有大臣與子民見了皇上都不必下跪,站著奏事便是。”


    眾官員盡管都知道,馮保此刻的話就是代表皇帝等於聖旨,但還是齊齊望向朱翊鏐以確定。


    見朱翊鏐神色安定地坐在金台禦幄之上,大家才打消跪拜的念頭,看來以後真的不用跪拜了。


    絕大部分官員還是認可,但也有小部分官員心存疑慮。


    包括首輔申時行。


    申時行對跪拜之禮,他有著自己獨特的見解與認識。


    本朝治理天下,毋庸置疑,禮儀起著巨大的作用。


    在申時行眼裏,皇帝以一人而君臨天下,具有最高的權威,實因天意之所歸,而天意又必須通過億萬臣民的信念體現出來。


    皇帝與他的大臣,經常會以莊嚴美觀的形式舉行各式各樣的禮儀,又為鞏固這種信念不可或缺。


    於是,無數次的磕頭跪拜加強了皇帝神聖不可侵犯的意義。


    而他身為首輔主持各種禮儀,更表明他同樣也受道德、禮儀的節製。


    儒家經典的教條越是簡單平淡,就越要加強學習,便如同磕頭跪拜。


    越是地凍天寒溽暑蒸人,早朝也更可以收到鍛煉身心之效。


    如果所有參加典禮的人都相信這種象征,而決心以行動促成其現實是,這是何等壯大的力量!


    就像經筵一樣,雖然講書的時間太長,典禮過於呆板,參加經筵的人更是苦不堪言,這個令人折骨傷筋的傳統節目,他不知有多反感。


    在文華殿前的花崗岩上,他匍匐了無數次,以至熟悉每一石塊的特點,經筵的令人厭倦之處,他比別人有著更多的體會與刻骨銘心。


    他也知道朱翊鏐很不喜歡。


    可為什麽還要繼續堅持經筵而不斷舉行下去呢?


    與早朝一樣,都是一種“禮儀”。


    這種“禮儀”有一個目的顯而易見,就是為了加強皇帝的威權。


    然而朱翊鏐在太和元年上朝第一天第一道旨意就是宣布取消跪拜之禮。


    上朝不用跪拜,那其它場合更不用說了,等於是永久取消跪拜之禮。


    讓他這個首輔還能說什麽呢?


    總不能在泰和元年第一天第一道旨意頒發時他就跳出來反駁吧?


    再說了,陛下決定下來的事,什麽時候又被人反駁成功過?


    申時行正自思慮,又聽馮保緊接著宣布了第二道旨意:


    “萬歲爺有旨,泰和元年開始,例朝製度取消,大臣有事逐級匯報即可,內閣閣臣以及十八大衙門堂官,有事可直接稟明覲見請奏。”


    跪拜之禮取消,例朝也取消了?申時行不禁渾身一激靈,如此一來,以後皇上的威嚴該如何體現?


    如同取消跪拜之禮一樣,每道旨意都會有人讚成有人反對。隻看造成與反對雙方的人數以及力量的對比,哪一方更占優勢而已。


    顯然朱翊鏐代表著絕對的力量,以致於人數上也占優。


    這時候首輔與禮部尚書都聽著,沒有人站出來反對,畢竟絕大部分官員還是樂見其成。


    “萬歲爺有旨,泰和元年開始,所有官員俸祿加倍,六天一休,休沐期間各衙門隻需派人值守便是。”


    聽到馮保念出這道旨意,一眾官員喜笑顏開,仿佛立馬兒便將前頭兩道旨意的內容忘了個一幹二淨。


    陛下果然言而有信說到做到啊!


    “接下來請各部院奏事——”


    申時行習慣性地朝前膝行一步,這時候第一個奏事的通常是他。


    內閣之後,才是六部。


    泰和元年第一天當值,都知道自己該奏些什麽——計劃與目標,各部門負責項目的執行與落實。


    所以這次例朝持續的時間會很長。


    不過都想著這是最後一次了,也不會有人覺得多難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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