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津揣好了信走進大門,卻發現早就等在門裏的二老爺的老仆。


    “三郎君,二老爺讓您回來去他那裏一趟。”老仆恭敬說道。


    父親叫我?張津雖然疑惑,但沒有時間多想,隻能應下。


    “老太爺喚我說有事,我稍後就去父親那裏。”張津彬彬有禮道。


    老仆哪敢說不,心想三郎君真是得寵,看來二老爺的訴求有望了,連忙笑臉躬身讓開,讓張津先去老太爺那裏候命。


    張津馬不停蹄不得歇到了老太爺院子裏,果然見老太爺愁眉不展。


    “這是劍南道主事寫回來的,你看看罷。”老太爺一臉凝重。


    張津雙手接過信紙,隻掃了一眼便大驚。


    “劍南道虧損挽回隻有一成,損耗銀錢及田鋪五百萬貫?”五百萬貫?那可以買下半個蜀郡的鋪子田產了!


    之前隻是快報了災情沒有詳細計數,如今拿到賬單才發現這可不隻是蜀郡的災難了,這是整個劍南道的災難,說不好還會影響山南道。


    “人禍可防,天災難防啊……”老太爺眉頭鬱鬱。


    這樣嚴重的災害不僅對朝廷影響巨大,對萬盛的生意也損害不小,不單單是蜀郡的田莊鋪子,更重要的是蜀郡的投入幾乎全軍覆沒,如果不搶救難免不甘心,如果搶救說不好還要把其他分號的資本搭進去,怎麽算都容易變成賠本的買賣……


    張津悄悄看向老太爺,老太爺神情嚴肅愁眉不展,雖然遭受這等打擊但是沒有一蹶不振,而是認真思考這件事的解決方法。


    難為老太爺沉得住氣沒有急得一嘴燎泡。


    張津歎口氣搖搖頭:“這事確實不好辦,我得回去想一下。”


    老太爺當然不是要張津現場給出方案的,他隻是老了,又不是老糊塗了,知道這種事既然發生了就急不得,隻得讓張津先回去。


    “朝中的大臣們都想不到辦法,也不知道竹清行不行了……”老太爺歎息道。


    張津剛一出門,就被二老爺的老仆請走了,張津這才想起來進門之前還答應了要去二老爺那裏一趟,於是又不得歇息往二老爺院裏出發。


    二老爺那裏倒是沒這麽發愁,正怡然自得地讓婢女煮茶吃,見張津來了連忙招呼他坐下。


    門口的香爐裏檀香味清淡,張津也難得靜下心來。


    二老爺這裏並非隻有二老爺,還有他的兩個弟弟,殷勤地招呼他。


    張津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有些頭痛,讓他們靜下。兩個弟弟撇了撇嘴很是不滿地看了看張津又看了看二老爺。


    二老爺心領神會,一邊遞給張津一杯茶,一邊旁敲側擊道:“津兒,老太爺又給你派了什麽差事?有什麽困難要跟阿耶講,你下邊還有兩個兄弟,都可以幫襯。”


    就知道沒什麽好事。張津心裏歎了口氣,麵上還要假笑。


    他自小養在老太爺身邊,不僅大房的人嫉妒,二房的人也不例外,當著他的麵都分外客氣,但這客氣也是一種生疏。


    二房的兩個弟弟雖然隻是庶子且資質平平,但架不住他們一天到晚杵在二老爺身邊。沒情分都能磨出情分,何況本來就是父子。


    其實二老爺這樣做也無可厚非,而且他現在確實也被老太爺的問題難住了,所以張津便將信上的內容說了。


    另外三個人聽完麵麵相覷。


    他們隻是想劃劃水插一腳,真的要他們說怎麽解決就懵了。水災?地動?可是海州這裏沒什麽影響啊?損耗九成?那些錢本來就不是二房的,和二房有什麽關係?損耗就損耗了,張家家大業大怎麽會因為遠在天邊的事被影響呢?


    二老爺倒不至於這麽蠢鈍,他好歹也管著鋪子和莊子,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但是要問他怎麽解決,他也兩眼一抹黑了。


    於是本想為張家“出一份力”的三人在聽見張津的如實相告後,沒有爭先恐後大包大攬,而是直接退縮了。


    張津也沒有多說什麽,沒有再吃茶告退了——別人們可以退縮,他不能。


    “要是天上掉下來個張良就好了……”張津回到自己的書房,在書桌前喃喃。


    “三郎君,你的信還沒有看。”小廝提醒道。


    “信?什麽信?”張津皺著眉一時之間沒有想起來。


    小廝指了指他的胸口,張津恍然大悟,居然忘了胸口還塞著顧瑜的信,於是急忙打開。


    隨著一字一句的默讀,張津臉上的表情也逐漸變得平和。


    誰的信啊?小廝十分好奇探長了脖子。


    張津拍了一下小廝的腦袋,將信折好,臉上的愁容一掃而光。


    “還真是來了個子房。”張津淡淡微笑道。


    翌日一大早張津就去拜會了老太爺。為什麽沒有昨日就去?因為張津想想好說辭再跟老太爺說。顧瑜的信上說感念蜀郡災情想盡微薄之力,希望張家可以幫忙。


    這種無理的請求他本來是很詫異的,因為打了這幾個照麵下來,感覺這個顧小娘子應該是自己去幫人而不挾製他人那種人……難道是張家的豐厚家底以及她內心的聖母之心讓她提了這個“非分”的請求?


    再往下看下去,張津有些羞愧於自己的小人之心。


    顧瑜請求張家幫忙不假,但不是白幫忙,實際上也是給張家送了一個機會。


    “我想起大周的雖然已經有了造紙術,但是紙張成本較高,不利於推廣,我可以教你改善的法子,但是你要說這法子是從蜀郡的一個朋友那裏得知的,而且造紙廠要開到蜀郡……”


    她的目的身為人精的張津又怎麽不懂。


    “真是個……善良的孩子。”張津喃喃,眼角有些微熱。


    來到老太爺院子裏,沒想到老太爺這裏早就杵了一堆人。


    “來獻計的……”老太爺身邊的仆從低聲提醒。


    昨日的信並沒有瞞著人,至少家裏主事的人是瞞不住的,這種大事也應該叫闔家知曉,隻是動用一家之力,也沒有提出什麽好點子,反而擾得老太爺大清早起就頭疼不已。


    見到張津來了眾人都看向張津,老太爺也不例外。


    張津倒是從容不迫,在眾目睽睽之下請了安才說道:“爺爺信上之事,我回去想了想,久久不得其解。”


    什麽嘛!他也沒想到!眾人不屑的同時也鬆了一口氣——可不能再讓這小子占了先機。


    “這個時候我收到一封信……”


    信?什麽信?眾人又提起了心髒。


    “是我曾經認識的一位益州的朋友。”張津繼續緩緩說道:“他有幸在地動中存活,於是寫信給我,想請我幫忙……”


    “可不能答應他!定是要來打秋風的!”一個突兀尖銳的聲音打斷了張津的話,是大老爺。但是沒有引起任何人的不滿,因為他們心裏也是這麽想的。


    就連老太爺神情也有些不耐煩。


    “大伯且聽我說嘛!”張津倒是不急不忙,沒有尷尬繼續說道:“這位寫信來的朋友不是貪占便宜之人,所以我繼續看了下去,果然……”


    他說到這裏,反而頓了頓,這讓一眾人更急了。


    “果然什麽?”三老爺忍不住問道。


    老太爺依然沒有什麽反應。


    “果然,這位朋友說,要與張家做生意……這生意,就是紙。”張津正色說道,從胸口取出幾張隨信的紙張,遞了上去。


    “紙?紙的生意有什麽好做的?這種東西本大利薄,三郎你是想出風頭急眼了吧?”一個叔伯嗤笑道。


    老太爺和大老爺分別接過張津遞上來的紙看了看,不以為然。


    “這紙和外邊賣的紙沒有什麽區別。”大老爺說道。


    老太爺也是一臉失望。


    “大伯父認為與一般的宣紙比如何?”張津繼續問道。


    “比一般的宣紙好一些。”大老爺如實說道。但是也僅僅隻是好了一些罷了,僅僅靠著這個作為賣點可是不行啊。


    “那大伯可知道一張宣紙要幾個錢?”張津不依不饒。


    這小子如今連宣紙幾個錢都不曉得了?真是給“曆練”得越來越有“本事”了。


    大老爺戲謔道:“一般的十個錢一張,好一些的十二個錢。竹清這是多久沒有采辦了這都不知了?”


    張津沒有理會他的嘲諷,而是一語中的道:“而我的這位朋友寄過來的紙張,據他說十張的成本才兩個錢。”


    兩個錢?還十張?!


    一屋子的人“蹭”地站直了身子,不敢置信。


    “那……他要什麽?”一直沒有發話的老太爺終於開口問道。


    開口就意味著老太爺覺得此事可行。張津低下頭,恭敬答道:“他想請張家在蜀郡建造紙廠。”


    這種要求不算過分,甚至不找張家也可以。老太爺有些想不通。


    “那他之前為何沒有將這紙做出來賣?”


    這話也是其他人的疑惑。對呀?怎麽天上就掉下來這麽大個金元寶還砸到張家了?


    張津歎了口氣,然後一副為難的樣子:“我這位朋友,其實是個隱士之人,本來是位儒生,隻喜歡舞文弄墨……”


    不舞文弄墨也不會想到改造紙張了,很多隱士說得好聽其實就是些久不中舉的書生,官場失意不得不寄情山水間。這樣的人沒有錢,買不起紙張,寄情山水間又需要紙張發揮……


    不過既然想出來這種主意自己造紙不就可以了麽?把錢分給張家豈不是蠢?


    “雖然他也知道紙張造出來可以獲利很多,但是他誌在文壇,自嘲一介書生不想經商。如果不是家鄉遭此劫難,他也不會來信與我說這些事。”


    “這麽說來,是一個聖人?”大老爺半是譏諷半是妒忌道。


    張津卻認真想了想還點了點頭。平白無故卻這麽幫他,這麽幫蜀郡的人,顧瑜確實是個聖人!


    大老爺一口氣差點沒背過去。


    “說得好聽,萬一隻是費心買了些宣紙來騙我們過去開廠子呢?”有人不甘心地嘀嘀咕咕道。


    這話確實。經商這麽久有不少把張家當傻子想分一杯羹的,但是張家的家業是從底層摸爬滾打幾代人上來的,什麽醃臢手段沒有見識過?再說張家大事小青什麽都要過老太爺,老太爺可不是誰都能哄騙的。


    於是老太爺問道:“你這位朋友可曾把改良的法子寫與你?”


    張津搖搖頭:“未曾。但我這位朋友並非妄語之人。”


    法子顧瑜寫了,但是此時不能說。張津在張家生活了這麽多年,同樣見多了翻臉不認賬的把戲。他說未曾,也是怕張家有人想黑吃黑。


    幾位老爺便露出嗤之以鼻的神情,仿佛在說張津你都這麽大了還被這種小兒把戲騙。


    老太爺卻是若有所思。


    “看來不是個隻讀聖賢書的傻瓜啊……”對於張津的“奇遇”,老太爺一向不疑有他,畢竟張津不是第一次在老太爺麵前長臉了。


    在他人的驚異下,張津如願以償,得到了老太爺分撥的第一批人和資金。


    “先試試深淺。”老太爺說道。


    說到底,還是怕此事有蹊蹺。


    張津滿麵微笑應下。


    海州造紙的事在幾天後隨著劉起帶回來的信傳進了顧瑜這裏。


    “看來蜀郡的災事可以稍減壓力了。”劉起一邊說著一邊觀察顧瑜的臉色。


    從蜀郡出事起還是蜀郡出事前來著,娘子的神情便開始鬱鬱。雖然以往也會偶爾透出不是這個年紀該有的深沉,但那隻是偶爾,現在幾乎日日都不得開心顏。


    希望這個好消息可以讓娘子開心一點吧……


    顧瑜收起信紙,神情沒有任何好轉。


    “雖然稍減壓力,但是死亡和損耗還是在……朝堂上怎麽說?”顧瑜問道。


    “朝堂的事咱們不知道詳細,不過沈相公似乎提了什麽驚世駭俗的奏請,一連三日都被關在沈府。”張裕低聲答道。


    驚世駭俗的奏請?顧瑜看向了張裕,那是什麽?


    “好像是要著大錢……”張裕說著。頭更低了一步。


    著大錢?皇帝糊塗了?


    如果是著大錢,那……張家可不好了,不止是張家,整個大周的經濟都會動蕩。


    “娘子,這事很危險嗎?”張裕忍不住抬起頭問道。


    顧瑜點了點頭:“確實很危險。”


    原本著十個錢的銅板做了十幾個或者二十個,這嚴重影響了市場經濟。不是沒有人幹過這事,在她家鄉就有一位“仁善”出名的君主,因為國力問題不得不著大錢,但是隻能解一時之困,對後期影響太大,亡國未必沒有經濟的原因。


    但願當今聖人不要走“劉皇叔”的後路。


    顧瑜的眉頭再次皺了起來。


    “聖人怎麽說?”沈淵的書房裏,沈淵急迫地追問剛下朝的崔元。


    “聖人今日朝堂沒有說話,隻封賞了白馬寺的渡會大師。”崔元答道。


    “這個時候了還有心思封賞……”沈淵喃喃,天要亡我大周?


    崔元也是歎了口氣。自然是要封賞,自從前些日子天街祭祀以來,聖人就時常召見渡會大師,兩人臥坐談佛,聖人的夢魘也被清掃,更是將渡會大師奉為上賓。


    沈淵自然也知道聖人夢魘的真相,不好提及。


    雖是寧王先下的手,但奈何聖人心中有愧,隻是不曉得那位渡會大師是如何解得陛下心結……


    “不要岔開話題,說著大錢的事。”沈淵意識到思緒被崔元帶偏,沒好氣地提醒道。


    “今日朝堂裏隻有王相公的人在,而且議論紛紛舉了前人的典,聖人對此事未開口,可見不願意著大錢。”崔元小心翼翼地回答。


    不願意著大錢?那蜀郡災情怎麽辦?戶部根本沒有那麽多銀錢人力……雖然著大錢弊端很多,但他權衡再三,大周之前國力鼎盛,雖然邊關戰事不斷但是顧淮這些年領導的軍隊基本都是自給自足,國庫富足所以他才以為災事隻是小事皆在他掌握之中。


    蜀郡災情這一記耳光來得太嚴重,把他也打蒙了,不得不提出著大錢這個餿主意。


    但是如果不著大錢,蜀郡便是連這燃眉之急也解決不了了。


    難道他就要因為這場天災被打倒?不!不行!


    “你……想辦法走走全福的路子。”沈淵咬著牙說道。


    全福?那個太監?崔元一臉驚詫,但沒有輪得到他呆滯多久,沈淵的眼神催著他領命告退了。


    全福是誰崔元自然清楚。聖人身邊的太監,但又不僅僅隻是個太監。


    實際上全福在宮裏什麽也不做,他的天地在宮外——他是陛下的耳目。


    聖人信任他,所以之前也有人想結交全福,但是都被拒絕了,死纏爛打的甚至第二天就被聖人尋了由頭貶黜了。


    聖人的意思很明顯,他的人隻有他能用,別人是不能用的。


    於是大臣們便不敢走全福的路子了。


    沈相公此次讓崔元找全福,崔元也很發愁。但想到他和沈淵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便說服自己的恐懼想辦法接近全福套話。


    全福倒是不藏著掖著,簡明扼要地提點了崔元。


    “沈相公不是還可以讓兵將卸甲歸田麽。”全福似笑非笑地丟下這句話,便讓人請走了崔元。


    “聖人這是卸磨殺驢啊……”聽到崔元帶回來的消息,沈淵不由地後退兩步,險些跌倒。


    卸磨殺驢?崔元低著頭用餘光瞥了瞥沈淵,心想:沈相公真是氣糊塗了,居然罵自己是驢。


    但是該說的話還是要說的,崔元一搭手說道:“其實可以裁編隴右軍,不一定要虧損我們手裏的人。”


    沈淵怒極反笑:“你是老糊塗了嗎?全福這話是他說的嗎?是聖人說的!聖人是要削弱我們的實力,自己握軍權了!”


    這是要拿他們做“明君”路上的墊腳石啊……


    “依屬下之見,這麽僵持著總好過自斷一臂。”崔元躬身說道。


    僵持?當今陛下可不僅僅是個“仁君”,連親生兄弟都能砍死的人,對待他們這些大臣又能仁善到哪裏?不過都是為了麵子。何況聖人此舉師出有名,臣子貪戀權利,那才是大錯。


    “不,明日早朝你就上折子,減編邊境各軍……一視同仁。”要是猶豫了,讓聖人以為他起了不該起的心思,那下場恐怕……


    第二日朝會上沈淵的訴求自然“如願以償”,無論是邊境裁員還是重回朝堂。


    識時務者為俊傑,聰明人一向不會做傻事,皇帝於是很滿意。夢魘之事有白馬寺聖僧清掃,蜀郡事有國庫撐腰,還可以借由此事縮減邊防用度,集權中央,皇帝自認為自己做到了極致。


    雖然朝堂上的明眼人忍不住歎一聲聖人的無情,但都沒有多說什麽。一個賢明無情的君王才是大周的福氣,多情的君主在曆史上從來沒有好結果。


    於是在一眾官員的驚異和摸不著頭腦中,邊境裁兵三十萬,其中西北的減員尤為巨重。


    全國一下子砍掉一半的兵力無疑是能省下許多軍餉,但是這事並不好辦。沈淵在朝堂上力證大周四周沒有足夠強大的敵國威脅,軍隊減員不會影響邊陲,王充王相公一派為了“痛打落水狗”,自然是唱反調,提醒蜀郡地動之事在京城的他國使者都知道了,難免會有人會傳到各自的國家,到時候聚少成多一聯合恐怕會成大患。


    朝堂上的爭執持續了幾天,雖然裁減軍隊是皇帝想做的,但皇帝也知道驀然減員這麽多恐怕會引起邊防不安。


    於是裁減變為十五萬人,且一些特定的軍伍裁員比較多,比如……隴右軍和右安軍……


    這讓王相公一黨有些摸不著頭腦,於是下了朝自然又要在王充書房裏參謀半天。


    “沈淵瘋了?”陸遜首當其衝說道,這幾日在朝堂他受到的驚嚇比以往為官幾十年的還要多。


    其他官員雖然沒有這樣明目張膽,但神情裏也是這樣的疑問。


    王充也有些摸不著頭腦,難道是越熟悉越陌生?現在的沈淵在想什麽還真是有點摸不透……


    裁編裁到自己身上,傷敵五百自損一千?


    王充做夢也沒有想到,這還真不是沈淵自己的主意。


    朝堂的事雖然是國家機密,但畢竟裁編規模這麽大,無可避免傳到了老百姓耳朵中。


    “說是裁編邊防兵丁可以節省百萬貫,用於救災。”張全帶回了外邊的消息。


    顧瑜心想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吧,但她心裏總覺得不安,說不上來是因為什麽。


    張全正說著鈴蘭就進門行禮,提醒顧瑜午飯已經做好可以去用膳了。


    顧瑜打了個哈欠,揮了揮手示意傳飯,然後看了看屋子裏,發現了不對勁。


    “四語呢?怎麽一個早上都沒見她?”


    甘娘子畢恭畢敬答道:“時節交替,四語昨夜受了涼感染了風寒,在屋子裏休息。”


    受了涼?顧瑜揉了揉腦袋,才想起不知不覺就要開春了,難怪最近自己越來越困,自己這樣非人的體質都會被影響,何況本就抵抗力較弱的小孩子四語了。


    這個時候最容易感染風寒,於是顧瑜安排廚房熬了薑湯吩咐家裏的下人不論老幼每人每天都要喝一碗。


    “大夫怎麽說?”顧瑜直接問道。


    既然甘娘子已經回答了按照甘娘子做事的風格必然是叫了大夫的,所以她不問那些廢話直接問結果。


    “找的是益暉堂的李大夫,京城裏有名的神醫,說是普通風寒,不打緊。”甘娘子說,“已經開了藥煎了一副服了,李大夫說發發汗過幾日就好了。”


    顧瑜點點頭,說道:“吃過飯去看她一下。”


    甘娘子以為顧瑜是讓她去看,連忙記下。


    沒想到顧瑜幹脆利落地吃了飯,拔腿就向廂房走去,到了四語專屬的廂房。


    雖然顧宅人人皆知平西侯隻有一個女兒即顧瑜,但是顧宅也人人皆知平西郡主身邊這位叫四語的貼身丫鬟不一般。


    當然,不是這位小童厲害得不一般,而是主人家待她的態度不一般。


    雖然不知道以往在西北這位四語小丫頭是什麽待遇,但是看在顧宅這些日子就知道了。和郡主同吃同玩,地動時還被特意安排抱出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家裏的二娘子。


    所以生病的四語並不是一個人在自己的廂房,而是還有一個婢女在一旁侍候。


    顧瑜沒有覺得逾矩,見四語躺在床榻上睡著了還放輕了腳步,招手讓婢女出來問話。


    顧瑜都輕手輕腳的,婢女當然心領神會,也躡手躡腳出來,低頭回話。


    “四語怎麽樣了?吃過飯了嗎?”雖然在屋外,顧瑜還是壓低了聲音。


    “回郡主,四語姑娘吃了藥發汗睡下了。飯是巳時中刻用的,吃的藕香糯米夾、酸豆角配的青菜粥。”婢女畢恭畢敬答道。


    顧瑜點點頭,隔著窗看著四語在被窩裏睡得香甜,小臉紅撲撲的。


    “注意著體溫,不要發熱。”顧瑜囑咐道,“她醒了差人來喊我。”


    又叮囑了幾句顧瑜才離開。


    這架勢確實有些不對勁,但是不知情的下人們不敢多嘴,隻得按著吩咐去做。


    剛從四語的臥房回來,田中就著急忙慌地從外邊衝進來,神色嚴峻。


    “發生什麽事了?”田中不是沉不住氣的人,怎麽這麽慌張?


    顧瑜眼神示意田中到屋裏說,一行人又回到了屋子裏。


    田中茶也顧不得吃一口,待顧瑜坐定就開口說道:“蜀郡發瘟疫了。”


    瘟疫?屋子裏的人全都變了臉色。


    大災之後救治不到位,會發瘟疫是必然的,但是朝中的人顯然沒有太多救災經驗。


    “是朝中說的?”顧瑜問道。


    這話問的有些奇怪,這種消息一般都是從朝中傳來的,但是朝中會把這麽動搖民心的消息傳進百姓耳朵裏嗎?


    果然田中搖了搖頭:“是山南道的人傳過來的。”


    而且比官驛消息都快。有的時候危及自身的消息才更令人上心也更容易傳播。


    “這下山南道也阻斷了整個劍南道的路,原本可以得到救助的百姓也被困在州府城外了。”田中心情沉重地補充道。


    瘟疫攸關生命,雖然大周的子民近百年來未曾遇到過,但是史書和野記都有記載。這種病傳染性快範圍廣死亡率高,在任何一個朝代都是大禍患。


    蜀郡本就地動死傷無數,雖然前期救助及時,但是杯水車薪遠水救不了近火,加上年節時間各地官員兵吏都在休沐,因而本就沒有處理好。


    這次地動又伴隨著山洪,牛羊豬狗死了一地,人還沒有救過來動物也遭了難,因而瘟疫就因此爆發了。


    因為地動才發落了一堆大官,因而瘟疫爆發時官府人手並不足,本就死傷大半的劍南道在沒有足夠人手監管的情況下,難民也不知道自己感染瘟疫,連忙順著山南道向內地逃荒。


    等到疫症發作時,已經感染了一路人。


    山南道府尹不敢掉以輕心,連忙封鎖州府,企圖壓下此事。


    畢竟劍南道地動之事在前,州府官員什麽下場他們都很警醒,如果再傳進京城說一句“禍不單行”可救不了命。所以這事在山南道的統一口徑是封鎖州城,將疫情範圍控製好,爭取自己處理。


    山南道的官員這麽想因此不敢向上稟奏,知道消息的山南道百姓卻不敢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於是山南道的百姓便開始向京城方向逃了,消息因此也一路傳到了京城。


    人生在世惜命二字,沒有人願意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等到山南道府尹接到城門的消息,州府的百姓出城數萬人之後,府尹意識到事情可能瞞不住了,但是已經有幾批百姓離開了。


    消息眼看就瞞不住了,山南道的官員終於下定決定奏上,因此這消息皇帝和官員尚且不知,百姓卻暗地裏都知道了。


    顧瑜聽到這些的時候沒有太多的表情,聽完之後才長長歎了口氣。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顧瑜自言自語道,然後繼續問道:“山南道州府的官員沒有組織大夫治療疫症嗎?”


    屋裏的人表情莫變,其中甘娘子忍不住開口提醒道:“疫症自來難除,隻能將這些人隔離,將衣物用具焚燒,沒有古典說明疫症是如何根治的。”


    顧瑜心裏不是滋味,嗓子有些幹幹的。


    她做了一些事,但是遠遠跟不上災難來臨的速度,難道天讓人死,人就不得不死嗎?


    “娘子?”鈴蘭見顧瑜神色不對,連忙喊了幾聲,發現沒有叫應,又趕緊用手搖了搖顧瑜。


    顧瑜回過神,一屋子的人關切地看著她。


    “娘子不要太過悲傷,生老病死乃是人生常事。”甘娘子勸慰道,但聲音裏也帶著幹澀。


    顧瑜搖了搖頭,這種話顯然安慰不到她。雖然與那些人從未謀麵甚至不通姓名,但是那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知道生命消逝而不得不接受,顧瑜難免有些悲傷。


    “我想去山南道一趟。”顧瑜說道。


    “娘子不可!”


    “娘子!”


    這話讓屋子裏的人炸開了鍋。


    多少人躲都躲不及,這小祖宗怎麽還想往那裏跑!去那裏有什麽用?還不是要看著一個個生命離自己而去?說不定連自己也要感染疫情。


    但是顧瑜心裏另有一番謀劃。


    這裏的人不知道疫情的傳染途徑,也不知道疫情的防治,她不同,她在以前遇到過,雖然可能不是同一種疫症,但是她隱約覺得這似乎也是自己的一個機會。


    方才遙遙一望四語,她突然發現自己可以敏銳地感知到四語隻是上呼吸道感染。自己好像比以前更厲害一點了。


    而且她也不是前去送死,她想知道自己到了山南道,能不能感知那裏的人的身體狀況,能不能……盡自己的綿薄之力。


    但是目前看來,家裏的人是不會放她出去那麽危險的地方的,她也不能自己去,這樣太不負責。


    “這樣……”顧瑜思慮再三,緩緩開口:“你們幫我找一些醫書來,和風寒及瘟疫相關的即可。”


    顧瑜這話讓屋子裏的人鬆了口氣,隻要不是鬧著去那危險的地方就行。


    不過要醫書,可見還是對此事不放心。


    不放心也是正常,顧瑜才十歲,生性純良,又失去雙親,對於生命自然看得較重。


    於是顧宅的人便著手給顧瑜找書,以求她能忘記自己動身去山南道的事。


    顧瑜這幾日都在屋子裏埋頭苦看醫書,沒有鬧著要去山南道查看疫情,這讓顧宅的人放心不少。


    幾日的時間也足夠山南道的奏折遞上來了。


    前有地動,中有洪澇,後有瘟疫,怎麽看怎麽都覺得這個年過得有些艱辛。


    山南道的奏折上來的時候朝中反而沒有叫囂著處置府尹和父母官,朝中的大臣都有種心累的感覺。


    但是事情還是要做的,現在不發落也隻是因為大局無法發落,當務之急又從賑災變成了防疫。


    “邊防減員要加快了。”沈淵喃喃道。


    疫情和地動死傷的數量一日日報上來,觸目驚心。而且這數字還是已知的,未知的有多少,更是讓人心頭一重。


    這不僅僅意味著人命,更意味著戶部的支持需要更大力度。


    地動尚且未解決,疫情又來,劍南道還未平息,山南道就遭了重,一時之間沈淵的頭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白了又白。


    “或許該給沈相公送一罐青絲來。”有王充的人調笑道,但並沒有人附和。


    大周如今這般麵目是王相公不願意見到的。


    “疫情牽扯太麻煩了,太醫院的怎麽說?”王充問陸遜。


    “太醫院院正已經身先士卒前往山南道了。”陸遜答道,“隨行還有太醫院禦醫十數人。”


    王充倒是有些驚訝:“李院正這麽高風亮節?”


    日常老老實實不聲不響的幾十年了,誰想到一大把年紀還奔赴疫情前線,這可真是有些拚命了。


    “說是跟聖人自請才去的,但聖人恐怕正有此意。”陸遜使了個眼色。


    李淳算是太醫院的中流砥柱了,這樣的人都解決不了疫情那恐怕隻能……


    焚城這種事一旦發生了,想要在史書上沒有痕跡絕無可能,聖人一心要做明君,自然是希望手下的人可以製服災情。


    “那太醫院沒人了?”王充心道不好,萬一疫情感染到京城怎麽辦?


    “院丞和五六位老太醫還在。”陸遜答道。


    聖人隻是急了,又不是糊塗了,自然不敢把所有太醫都派出去,太醫院還是要留幾位有本事的太醫以備不時之需。


    該出城的被派了出去,京城便開始戒嚴了,與此同時各州府也收到命令戒嚴了。


    已經趕到山南道的張津也不得不被困在城裏。


    “三郎君,外邊說城裏有人有感染疫症了。”小廝大驚失色跑進門,然後就看見屋子裏多了個陌生又麵熟的年輕人。


    張津收起手邊的信,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既是回答小廝,又是回答屋子裏的陌生人。


    信是顧瑜寫的,問他到了哪裏,如果沒有到蜀郡就快停下,劍南道辦法了瘟疫,一路感染到了山南道。


    來救助蜀郡是她的主意,所以顧瑜很怕張津因為她感染上瘟疫。


    但是送信的劉起如今也到了山南道,不用張津回信顧瑜就能接到消息。


    但是張津還是一板一眼鋪了紙筆寫了回信。


    “我這樣健碩你也看到了,回去如實告訴你家主人,讓她寬心。”張津將信塞進信封裏,遞給了劉起。


    劉起隨便瞥了一眼張津,心想一個書生好意思說自己健碩,分明他這樣的才叫健碩。不過看破不說破,何況這位張郎君這樣說也是為了娘子不擔心,因此劉起沒有反駁他,收了信一眨眼的功夫從屋子裏消失了。


    一旁的小廝看傻了眼,連聲驚呼:“三郎君這是誰?好厲害的武功!”


    張津沒有回答他而是拿食指戳了戳他的頭,問道:“家裏隨行的人呢?都安排下了吧,最近不要走動。”


    小廝也不去追究方才的問題,老老實實答道:“已經叮囑了,三郎君放心。還有您做的……口罩,也分下去了。”


    “告訴他們勤洗手少活動多通風了嗎?”張津追問道。


    “說了的,郎君放心。”小廝不厭其煩地回答。


    但張津還是有些擔心,畢竟這可是“瘟疫中心地帶”,做了這些現代措施,恐怕也不能從根源解決問題。


    “也許該想個辦法告訴府尹基本的防疫措施……”張津自言自語道。


    “恐怕不行,官衙如今都封閉起來了。”小廝說道。


    既是以身作則,也是自私惜命。畢竟誰知道街上的人誰被感染了瘟疫呢?


    “得想個辦法讓山南道的人都這麽做才行。”張津歎了口氣,如今疫情當前,人心惶惶,這種防護措施最好曉喻眾人。但他無官無職,人微言輕,恐怕難以憑借一己之力讓所有人都知道。


    “郎君不必煩惱,如果是將這些告訴百姓,那簡單得很。”小廝突然說道。


    “簡單?如何簡單?”張津不解。


    “郎君隻需要去告訴一兩個人,百姓自己會傳告他人的。”小廝回答道。


    小人物更懂小人物,防疫的知識不是為了算計掙錢,而是為了每一個人切實的健康,為了隔絕瘟疫,不會出現張津想象中的人微言輕。實際上就算說得是錯的,恐怕都有人想去試一試。


    張津隻一轉彎就想通了這個道理。也不怪他化簡為繁,實在是日常的習慣所致。


    這種事也不需要什麽威望,隻要他做了就有人會信。


    於是張津又派人做好了防護措施後去街上宣傳防疫小知識。


    果然,百姓們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紛紛閉門不出,還戴起了自製“口罩”。


    “瘟疫主要傳播途徑是飛沫……就是唾沫星子啊……別怕我戴了口罩會有防護效果……最主要的是不要去人群密集的地方……這位大娘子不要怕,隻要勤洗手多通風少走動在家老老實實的疫情就找不到你……”


    當然也有對此不滿的,比如街上的小商戶。


    人人閉門不出那生意還怎麽做?這人誰啊?宣傳這些不是斷了他們財路?大周本就重農抑商,現在連生意也沒得做,豈不是讓他們去死?


    真是刀不割在自己身上不知道有多疼!


    商戶們義憤填膺想要討個說法,誰曾想有人點破了他們的身份。


    一個戴著口罩的老大爺瞥了一眼商戶的代表,沒好氣地說:“人家是萬盛錢莊的人!”


    “斷財路?再斷能有萬盛錢莊虧損得多?”


    “人家一個錢莊都不在乎虧錢為我們這些萍水相逢的百姓著想,你們這些街裏街坊的為了仨瓜倆棗就想讓疫情蔓延?”


    “真是小商和大商的區別!”


    “……”


    一個年輕些的書生忍不住戴著口罩說道:“有的商人讓人敬仰,你們這些商人,就真的隻是商人!”


    連“心高氣傲”的讀書人都對萬盛錢莊的此舉讚歎,此事便又在街頭巷尾傳開了。


    但是沒有多久就被萬盛錢莊的人揮散了人群——誇我們可以,但是不要聚集紮堆,對疫情不利。


    就連府尹聽說了此事,也默不作聲任由他們去了——恐怕疫情結束後,他這個府尹也當到頭了,他關心自己還來不及。


    萬盛錢莊的消息自然是傳到了海州張家人的耳朵裏,大老爺不免又是不滿嚼舌根。


    以往嚼舌根多少有些無中生有的意思,但是這次可是張津自己把把柄送上來,大老爺覺得自己不做點什麽有些對不起這個機會。


    但是他又失算了。


    老太爺聽到消息並沒有大怒甚至頗為讚賞張津的做法。這讚賞並非是因為張津的高風亮節自斷財路,而是罷市已無可避免,瘟疫的到來與擴散無疑是無法抵抗的,張家山南道劍南道的產業注定會再受重創。


    這個時候張津主動站出來組織百姓,看似是自斷財路,實際上是把官府該做的事自己包攬了,君不見官府都沒有什麽異議。


    此舉一經傳開,張家在山南道的地位聲望恐怕要突飛猛進。


    古代有位呂姓商人獨到經營,以“奇貨可居”進朝稱相,張家這一輩資質都平平,唯有張津敢打敢拚,且次次都讓他拚到了。


    看來張家以後的興亡都要靠他了……老太爺想著想著,思緒也越來越遠。


    “父親?你有沒有聽見下人怎麽報的?竹清在山南道居然公然組織罷市!”大老爺不知道這其中的蹊蹺,隻看到罷市散人張家的收入要少很多。


    老太爺回過神來瞥了一眼自己不成器的兒子,正色說道:“竹清自由他的謀算,你有這閑工夫不如去看看自己手頭鋪子的賬平了沒有。”


    大老爺沒想到這都沒有能告狀成功,氣呼呼地走了,一邊走還一邊碎碎念:“說什麽隔代親隔代親,還真是隔代親……”


    說著說著又想起來自己的大兒子二兒子卻沒有張津這樣的待遇。


    “究竟誰才是嫡長孫!”


    大老爺的憤憤並沒有持續多久。一方麵他雖然平庸又小心眼子,但是另一方麵又略有些憨,讓他想什麽陰謀詭計有些難為他了。所以這也是他對耳房不滿已久但二房卻一直沒怎麽受到影響的緣故——不是二老爺的人有多聰明,而是敵人太蠢笨。


    張家的爭吵鬧劇沒有傳開,下人們充耳不聞隻當沒看到沒聽到。


    張津在山南道的作為便被張家允許了,這麽大的動作自然也傳到了朝廷的耳朵裏,不過不是山南道的人奏上去的,而是李太醫。


    因為疫情爆發嚴重,一行十幾個太醫對於山南道的情況並不樂觀,馬不停蹄趕到了山南道,差點把自己的身體累垮。


    但是到了山南道之後卻發現府城及周圍的村鎮都已經被分塊隔開了,感染的人在城郊劃了一塊專門的區域,並沒有過多擴散。


    城中街道上彌漫著古怪的藥味,看來是做消毒。


    本以為這裏哀嚎遍野的太醫們擦了擦額頭上奔波勞累出的汗,略微歇了口氣就去拜見府尹。


    到了衙門卻發現府尹不在。


    “前天夜裏偷偷逃走了……”一個差役有些羞愧地說道。


    瘟疫當前地方官員不作為就算了,居然偷偷逃走,這可真是……太醫們不知道說什麽好。


    不過留在山南道府尹也活不了多久了,畢竟他瞞報在先,無所作為在後,被撤職查辦也是遲早的事。


    “那現在府衙裏是誰在當家?”李太醫見差役雖然說府尹逃走,但還是把他們往府衙裏引薦,就知道有人接手了這裏。


    差役想了想,回答道:“是張三郎君。”


    張三郎君?那是什麽人?官居幾品?如果是官員稱呼不應該是郎君,說了是郎君豈不是平民?一個平民居然掌管了府衙!


    等到李太醫看到明顯商賈打扮的十七八歲的少年,更是說不出話來:居然還是個商人!


    於是一行太醫臉色怪異地站在府衙大堂裏,看著首位坐著的小郎君,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找話題一直是張津的強項,見到太醫們來便自來熟地打招呼,雖然沒有行禮,但也沒有讓人覺得別扭:“太醫們來了,山南道就有救了。各個城區村鎮已經做好了規劃,感染疫情的百姓被集中在城郊三裏外的城隍廟裏,稍後會有人帶太醫們過去。”


    李太醫為首的太醫們矜持地點了點頭,沒有接話。


    李太醫更是不客氣地問帶他們來的差役:“山南道的主薄呢?怎麽不見他主事?”


    張津似是沒有聽出他的譏諷,自然接道:“主薄身先士卒在管理疫區外防。”


    “外防?”有人忍不住問出了聲。


    張津溫和一笑,然後答道:“正是。雖然已經明確告知百姓們感染後在廟裏聚集,但是還是有病人想逃出來,因而不得不將城隍廟圍起來令人看管。”


    這是該做的事,隻是聽起來好像是眼前這個少年的指派。


    山南道的官員是怎麽回事?居然聽從一個商人的調配!


    “府裏為何是你管事?”李太醫不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問道。


    張津一笑,不客氣地答道:“並非後生管事,後生隻是提了些防疫的建議,是府裏的百姓不安,信不過官員們,硬要小子在這裏。”


    這話怎麽聽怎麽都覺得事有蹊蹺,但是李太醫聽出了言外之意。


    因為州府官員的不作為已經失了民心,這個時候站出來組織防疫的這個少年自然博了名望,甚至指派起州府的官員來了。


    李太醫身為太醫院院正,自然也讀過書,知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故事。隻是這天下是聖人的天下,可不是誰都能坐山為王的。


    平白無故山南道的府衙被一個商人截了胡,這可不是小事,於是急忙寫了奏折報到了京城。


    寫完奏折李太醫也知道自己這趟來的目的不是整治府衙的,而是將疫情控製住,於是沒有再跟張津口舌,跟著差役坐著馬車趕往城郊的城隍廟。


    “城隍廟裏現有難民兩千三百三十四人,此前第一日亡故九人,第二日亡故三十七人,第三日亡故一百七十人……”張津和李太醫坐的同一輛馬車,雖然李太醫膈應不已,但因為疫情當前,考慮到自己的使命是治療疫情,李太醫還是忍住了。


    聽到張津的話李太醫不由得蹙起了眉頭。


    本來來到山南道這邊見到城裏的防疫做的很不錯,他還寬了寬心,但是聽到張津的報告,他才意識到這次的瘟疫真是來勢洶洶。


    “我問了朋友查了古方,與城裏的大夫們琢磨了一些湯藥,但是沒有什麽效果。”張津繼續說道。


    “方子呢?”李太醫問道。方技一般是私密的東西,但是瘟疫的方子可算不得,能治療瘟疫才是最要緊的。


    張津果然從胸口拿出一張紙,上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中藥,李太醫隻掃了一眼,神情便更加凝重。


    張津的方子嚴格說來並沒有什麽問題,而且從他看過的古典醫書來看方子也中規中矩。


    沒有效果可能隻是不對症,畢竟張津是一個商人並不是大夫。


    李太醫收起方子,忍不住問張津:“發病的人都有什麽反應?你與我細細說來。”


    說罷又覺得突兀,這小子說不定隻是把持了府衙,並沒有去城隍廟探問,畢竟那可是瘟疫,那麽多感染的人都在,這小子恐怕不會去。


    但是張津又一次讓他瞠目結舌。


    張津將病人慣有的病情細細道來,事無巨細,就連時辰也大致說了個明白。


    馬車到了城隍廟時,看管的差役一看張津,居然熟稔地開始匯報,李太醫這才看明白,這小子不僅僅是把持了府衙,而且確實在做事。


    這種人……李太醫心裏閃過一個念頭,想了想又澆滅了——還是再看看吧。


    山南道城府旁的城隍廟建的很大,院牆周圍圍了一圈差役,還用白線隔離開來。


    李太醫低頭看了看,辨認出來這白線便是石灰。


    十幾個太醫還沒有走進門,就被一人分了一套衣服,被一個臉上糊著布的差役呼喝道:“太醫們先去那邊換了衣服,戴了口罩才能進。”


    口罩?那是何物?


    太醫們紛紛疑惑,然後每人被分了一個口罩,打眼一看,原來就是差役戴著的布。


    “可以防止瘟疫傳染。”張津解釋道。


    這東西能防止瘟疫傳染?太醫們不禁失笑,但是看到周圍差役緊鎖的目光,連忙都學著差役們的樣子戴上。


    張津也被分了一套裝備,到一旁的布簾子裏換衣服。


    太醫們跟著張津的腳步一個一個換了衣服戴了口罩洗了手才裹得嚴嚴實實地被帶進門。


    之前說過城郊的城隍廟很大,平時州府的人過節來朝拜可容納萬人,但如今但兩千多病人在這裏已經十分擁擠了。


    這些人無論貧富統一鋪著簡陋的草席,神情灰敗。


    雖然數千人聚集於此,但並不吵鬧,隻有低低的啜泣和哀嚎。


    無怪乎如此,這裏每日死的人越來越多了,雖然不知道城裏怎麽樣,但這裏的人明顯對張津很不滿。


    “把我們哄騙過來,說朝廷會派人來救治,人呢?人呢!”一個中年男子氣憤地怒吼道。


    張津的腳步一滯,笑著調侃道:“田老爺聲音洪亮,可見身體還好。”


    田老爺轉頭看見張津正在他身後不遠處,冷哼一聲:“張三你不要說這些油滑的話,要麽放老子出去,要麽給老子治病!”


    “有力氣發脾氣,可見身體確實還好。”李太醫居然附和道。


    “個老不死……”田老爺看著這邊的十幾個人破口大罵。


    張津沒有讓他罵完,而是反手介紹道:“這是太醫院的李院正,是朝廷特意派來救治的。”


    田老爺未說完的話連忙咽下肚,險些咬著自己舌頭。


    “太醫!太醫來了!”灰敗的病人們瞬間來了精神。


    “聽著還是個大官!”


    “這麽說來我們有救了?”


    “說不好……”


    “……”


    城隍廟裏難得熱鬧了起來,十幾位太醫也被分派到各個位置觀察病情。


    “較輕的都在這裏,身體瀕危的在後廂房安置。”張津補充道。


    “瀕危有多少人?”李太醫問道。


    “今日二百一十人。”張津回答道。


    今日二百一十人,明日不知道又有多少。


    隻是此時不是傷感的時候,李太醫沒有猶豫,說要先去看一看後廂房的病人。


    張津這邊疫情的救治隨著太醫們的到來漸漸步入正軌,他掌控了山南道的事情也傳到了京城。


    “這人……”收到消息的顧瑜不知道該說他什麽好。


    求名求利來說張津已經成功了,但是這麽做無疑是危險的。


    “朝堂怎麽說?”顧瑜問道。


    張全撓了撓頭,似乎有些不解:“朝廷的反應有些奇怪。”


    奇怪?


    “是的。聖人沒有怪罪張三郎君的意思。”張全補充道。


    何止是聖人,連大人們也沒有怪罪張津的意思。前任府尹是沈相公的人,王充一黨急著痛打落水狗,對於他們來說,正是因為張津的存在才襯出沈淵的禦下不當。


    “這麽說他倒是好運氣……”聽到朝堂的人沒有拿此事拿捏張津的做法,顧瑜鬆了口氣。


    “好運氣?個鬼哦!”張大老爺不滿道,什麽好運氣,明明是老太爺花錢疏通的!


    這個張津,明明犯了忌諱搶占了山南道,老太爺還願意費心費力給他打關係疏通!究竟誰才是大房!


    關於老太爺的考慮他一向不明白,就像老太爺看到的是博得名望和善後,張大老爺卻看不透。


    老太爺也沒想指望自己這個大兒子,大老爺隻要不添亂就能一世順遂做個富家翁了。這麽說起來他兒子比他幸運得多。他雖然掌控著整個張家,但已經一大把年紀了還要操心家裏的事,一刻也不敢歇息。


    有時候蠢人有蠢人的福氣,就連老太爺也忍不住這樣想。


    得知張津在山南道聲望大漲,老太爺不安也有,但是老太爺從來不是坐以待斃的人。疏通是必然的,這事如果操作得好說不定能成為皇商,說不定還能封個什麽……畢竟是朝廷的人失了顏麵在先,他張家可是去幫忙的時候被民眾“推舉”上來的。


    說得難聽是有些忤逆造反的意味在,但朝堂的人不敢扣這個帽子。


    造反要誅九族,張家的九族牽連著整個大周的經濟,在這風雨飄搖的時刻大周經不起更多動蕩了。


    亂世迎頭,雖然老太爺已經年邁,但是他是張家家主一天,他就要想辦法讓張家更進一步。


    在眾人感歎張津的好運中,張津這個沒名沒分的人被默許在山南道管製疫情。


    除了種種外因,也因為張津做得確實不錯,所以李太醫在城隍廟待了幾天,疫情沒有研究出解藥,但是對張津的態度已經轉變,甚至給京城寫信著重說明了張三郎君的“高風亮節”。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似乎隻要這次疫情處理得好,張津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


    感染的病人被控製到了城隍廟,但並非所有人都被控製好了,也有漏網之魚出了山南道到了中原。


    於是其他州府也陸陸續續傳來疫情。


    這讓本就遭受災難的大周百姓更加不安,一時之間各州各府也效仿起山南道的做法。


    之前隻是封城,現在城中也不許亂走了,一旦發現有感染的病人立馬有人來抓去特定的地點隔離。


    京城這裏也無可避免有十幾個感染的逃難的人,其中第二天都死完了,隻有一個人活著,目前下落不明。


    京城的百姓很是惶恐,生怕餘下那一個人在城裏亂竄,因為之前白馬寺渡會大師祭祀的緣故,很多人便想去白馬寺祈福,奈何城被封了。


    渡會大師聽聞此事感念百姓疾苦,領著僧眾抄了佛經送入城中作為傳唱。


    百姓們躁動不安的心才略略有些踏實。


    官員們雖然滿口荒唐,但是私下裏也偷偷傳閱經文抄寫,畢竟這種事總是寧可信其有的。


    聖人似乎不覺得這事荒唐,他正需要有人來解燃眉之急,渡會大師這般作為是為聖人解局。


    再說一個僧人,再厲害又不能威脅朝政。


    皇帝這樣想著,便縱容了渡會大師的做法。


    因此此事引得渡會大師的名聲更進一步,白馬寺的聲望也更上一層。


    但是事情不會如此簡單,聲望這件事有利也有弊。那個落單的病人就是抱著最後一線生機,悄悄摸進了白馬寺。


    “說是來找渡會師弟的,現在被關在柴房裏。”一個僧人說道。


    玄正捋了捋胡子,心中陰晴不定。


    “師父,渡會說要見見此人。”另一個僧人走進門通報道。


    “誰告訴的渡會?”玄正不悅問道。


    信仰可以讓人在某種程度上得到心靈的寄托從而變得更好不假,但是信仰不能讓人把病從有變無,否則還要大夫幹什麽?


    白馬寺的聲望越來越高,這是他樂意見到的,有些盲從的信徒也無傷大雅,但是因此拖累整個白馬寺就不可行了,一旦疫情在白馬寺擴散豈不是要將這些日子的努力白費?


    玄正本想狠了心將病人直接了斷了焚燒,再告知城裏人已經病死了,但是渡會如果知道此人存在就不太好了。


    渡會此人看上去沒有什麽特別,但實際上與他打過交道的人都摸不準這個人的脾性。


    你說他一心向佛坦坦蕩蕩吧,當時跟他說聖人的夢魘是因為之前宣武門事變他馬上就反應過來並稍加利用在皇帝那裏裝神弄鬼取得寵信。你說他狡詐吧,他在寺裏這些年又不偷懶不作惡,遇著朝拜的善人還主動給人家解決心結。


    師兄弟們雖然嫉妒渡會得到老方丈的真傳,但又因為渡會在寺裏與人為善不好做些什麽。


    寺裏來了病人的事本來玄正是不願意讓人知道的,知道的越多越容易出馬腳,比如舍利的事他就隻派了一個貼身弟子去做,因此其他弟子都認為事情是真的。


    現在渡會也知道了這個人的存在,那渡會會不會做些什麽蠢事?


    “去叫渡會來。”玄正隻是這樣說道。


    渡會很快被請進了玄正這裏。


    “方丈叫我?”渡會進門問道。


    雖然現在他名聲已經大起,但他依然穿著日常洗得發舊的僧袍。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現在玄正看渡會居然覺得他有些莫名的氣度,出塵絕逸。


    玄正一時間有些恍惚,但也隻是片刻,少頃回過神來,繼續問道:“寺裏來了一個病人,你知道了?”


    渡會點點頭:“正是。”


    玄正見他不溫不火的樣子,於是繼續說道:“瘟疫不是幾卷經書就能解決的。”


    渡會又點點頭:“我知道。”


    玄正卻不放心:“那你打算怎麽做?”


    渡會哈哈大笑:“方丈怎麽知道我要做什麽?”


    “因為我知道你是你,卻又不知道你是誰。”玄正歎了口氣。


    佛說眾生相,但眾生也有相同,已經經曆無數世間事的玄正卻始終看不透這個弟子。


    渡會點點頭:“方丈說的是。但是我還是要看看此人。”


    “看,不如不看。”玄正看著渡會的眼睛說道。


    渡會搖搖頭:“眾生平等,一數即百數。”


    玄正心下暗道一聲不好,但是渡會又繼續說道:“當然,我也知道方丈為何為難。”


    “所以,由我帶此人離開,既保全了白馬寺,又不會讓我不是我。”渡會微笑說道。


    “不可!”玄正大驚,此時白馬寺的聲望說白了全靠渡會一個人在撐著,他要是出什麽事寺裏說不定又要恢複之前了。


    渡會又搖搖頭:“方丈會同意的。”


    說罷渡會便離開了,將三人晾在屋子裏。


    玄正目瞪口呆,心想這就是強買強賣吧,不同意也沒辦法了,難道還要人綁了渡會嗎?還嫌事情鬧得不夠大嗎?


    星光裏,渡會帶著感染的病人一步一頓向山下走去。


    “大師可能救我?”病人忍著病痛,步履蹣跚。


    一向不打誑語的出家人渡會想也沒想便說:“這要看你自己。”


    “看我自己?”病人疑惑問道。


    渡會放滿了腳步,看著他,然後忽然問了一句:“你要不要帶個木杖?”


    不待病人回答,渡會就幾步爬上旁邊的大樹,崴了一截樹枝。


    樹下的病人目瞪口呆:這……這是渡會大師?是不是冒牌的啊……


    “你現在身體弱,拄著杖好下山。”渡會說道。


    病人接過樹枝,彎彎折折,但是好歹能借一些力。本來還不覺得累,渡會一說真的覺得身體特別累。或許是病要發作了,或許之前隻是一口氣強撐著。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最終病人還是問道。


    天已經大暗了,春天還沒有到來,夜裏的寒風刺骨,身體也疲憊得不像樣。


    渡會繼續向山下走,腳步慢慢:“去找給你養病的地方。”


    養病的地方?病人沒有再問,不是沒有力氣,而是他已經意識到,恐怕白馬寺的人不願意接待他,所以他們才不得不出來另謀生路。


    究竟是死亡來得更早一些還是目的地來得更早一些?病人一邊走一邊胡思亂想。


    “到了。”渡會說道。


    病人抬眼一看,周圍一片樹林,不知道在哪裏,一條幽徑通向一間破敗的小木屋。


    “是前朝皇陵守墓人的屋子。”渡會說道。


    守墓人的屋子?這個大師怎麽知道的?病人來不及疑惑,刺骨的寒風就把他推進了屋子裏。


    回頭一看渡會還站在屋外,忍不住問道:“大師你不進來休息嗎?”


    渡會搖搖頭,想到病人可能看不到,又開口說道:“不必了,我隻是來救你,不是來讓自己染上病的,我不住進去反而安全。”


    不住進來反而安全?病人不懂,但是大概也知道渡會是介意自己被感染。染上瘟疫這位小大師願意帶自己出來已經是仁至義盡,自己不應該再要求對方不介意自己的疫病。


    病人拄著杖走進屋子,一片黑暗。


    “運氣不錯,還有油燈。”渡會說著,拿出火撚子點亮了油燈。


    哪來的油燈?而且這麽暗他是怎麽看到的?病人的疑惑一個接著一個。


    但是渡會沒有解釋。


    病人接著點點燭光,用袖子把已經斷了幾塊木板的床榻上的灰和蜘蛛網掃到一邊,躺上了冰冷又堅硬的床。


    窗戶被渡會從外邊合上,隻露出一個小縫,門也被渡會關上。


    “大師……”病人不安地喊了一聲。


    “嗯。”門外的渡會應聲,示意自己還在。


    其實不該這樣的,就算這位大師走了也是正常的,病人歎了口氣。


    門外的渡會卻仿佛聽見了他的心聲,隔著門靜靜說道:“你放心,我不會把你丟在這裏的。”


    病人稍稍安心,病痛和疲憊讓他在床上進入夢鄉。


    門外的腳步越來越遠。


    第二日天亮,病人就聞到了藥味,身上也蓋上了被褥。


    哪裏來的?


    他不敢出屋子,在屋子裏小心翼翼喊道:“大師?”


    “嗯。”門外的渡會應聲,把窗戶開大,靜靜地看著他:“藥還有兩刻鍾熬煮好。”


    天也,一覺醒來又有藥材又有被褥,果然是神人嗎?


    渡會似乎又看出了他所想,輕笑道:“是化緣來的。”


    他這張臉在京城裏還是吃得開的,畢竟名望在前。於是在北市的一家借了被褥,又借了陶罐了一些錢。哪有憑空出來的東西呢?


    病人心裏踏實不少,問道:“那我的病是不是很快就能好了?”


    渡會卻搖搖頭:“我雖然看過些醫書,但我不是真正的大夫,對於疫症我並不擅長。”


    病人大驚失色:“可您不是德高望重的大fa師嗎?”


    渡會又搖了搖頭:“信仰可以讓人更幸福更充實,但信仰並非萬能的。”


    病人不懂這是什麽意思,隻是擔心問道:“那大師的意思是我還是會死了?”


    渡會還是搖頭:“我說過了,是生是死要看你自己。”


    看自己?自己當然希望自己活著啊?


    渡會又說道:“我會盡心醫治你,調理你的身體,能不能扛過去就要看你自己了。”


    病人更是驚慌。


    似乎自己太實誠了。渡會心想。


    “如果你覺得自己身體不太好了,可以默念《金剛經》,如來會保佑你的。”渡會哄騙道。


    權宜之計,太打擊病人的心情說不定會讓他自己嚇死自己。


    病人於是跟著渡會念金剛經,不知是心理暗示還是真有效果,果然平靜不少。


    木屋這邊的救助進行的同時,京城裏還是沒有解除戒嚴。城門上的出入每天都有人查看。


    “渡會大師進城?幹什麽?”主薄問道。


    “去了北市,然後抓了些藥材。”城門吏答道。


    北市?果然大師也知道有錢人聚集在哪裏。不過……


    “抓了藥材?是防疫的藥材嗎?”主薄問道,不待城門吏回答,心裏就有了答案。


    肯定是的,不然平白無故抓什麽藥材。


    “單子記下了嗎?”主薄連聲問道。


    “已經記下了。”城門吏答道,然後抽出一張記了方技的紙呈上去。


    渡會大師來城裏抓藥,不管有用沒用京城的人也不願意放過這個機會,紛紛效仿。


    “原來那日大師上門化緣是為了抓藥。”甘娘子念叨著。


    顧瑜正在看書,忽然被提起了興趣:“大師上門?”


    “就是白馬寺的渡會大師。”甘娘子解釋道,心想如今京城除了渡會大師還有其他大師嗎。


    渡會不在白馬寺好好待著進城裏幹嘛?


    顧瑜疑惑不解。


    而且還是抓藥,平白無故抓什麽藥?


    “去把他抓的方子寫一份給我。”顧瑜說道。


    甘娘子連忙遞上一張紙。這種傳遍京城的方技她自然要為自家娘子要一份過來以防萬一。


    顧瑜拿著藥方看了看。


    這是一劑常規的瘟疫藥方,但又不是防疫的藥方,顧瑜在一本古書上看過,這是治疫症的藥方。


    渡會身邊有人感染瘟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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