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2年,7月13日,立秋。東平路,順城。


    東平府,唐鄆州,又改東平郡,又號天平軍,宋改東平府,隸河南道,金隸山東西路。著名的《水滸傳》,就是發生在這裏的故事。


    這片區域氣候適宜,四季分明,水脈充足而不泛濫,既有大塊平原可以耕作,又有多種礦產可供開采,從春秋戰國以來便被廣泛的開發,人口密集、物產豐盈、文教興盛,出了不知道多少帝王將相文人騷客,是自古以來華夏文明的核心地帶之一。


    然而,自從靖康年開始,金軍南下,黃河屢次決口,包括東平在內的中原大地便開始遭受起了無盡的苦難。金末,金、蒙、宋、起義軍四方大打麻將,連綿的戰爭更是極大地摧毀了這裏的元氣,那個人傑地靈的東平府不見了,隻有一個荒無人煙、軍閥割據的淒苦地方。


    直到元太祖十五年(1220),東平本地的軍閥嚴實投降蒙古大軍,並且帶領彰德、大名、磁、洺、恩、博、浚、滑等數十州縣、三十萬戶居民加入了蒙古帝國的版圖,這裏才算是安頓了下來。


    從此,嚴實接受成吉思汗的分封,在這片廣大的區域建立了東平行尚書台(金朝機構,源自魏晉,簡稱行台,是尚書省的外派機構,職能與後來的行省類似),共領州縣五十四,一躍而成蒙古治下一大世侯。


    嚴實此人背宋投蒙的行為先不去評判,但他在東平行台勵精圖治,推行休養生息、恢複生產、鼓勵文教的政策,使東平等地迅速恢複了元氣,這一點貢獻是不可磨滅的。


    嚴實死後,其子嚴忠濟繼承他的權位,又改行台為路總管府,成為了“東平路管軍萬戶總管”,依然管理著這一片區域。


    嚴忠濟繼承了嚴實的政策,在他的治理下,雖然東平行台要向蒙古汗廷承擔沉重的軍事和財政義務,但依然欣欣向榮地發展著。境內農業發達,各類紡織業、陶瓷業等手工業幾乎恢複了宋時的水平,文教事業也重建了起來,境內湧現出不少大儒,甚至後來還培養出了王禎這樣擅長機械之學的人才。東平路也因此成為了與益都、濟南並立的山東三藩之一。


    嚴忠濟本人既有文治,又在征戰歲月中攢下了厚重的武功,在東平有著說一不二的權威。史書評價他“儀觀雄偉,善騎射。統理方郡凡十一年,爵人命官,生殺予奪,皆自己出。”


    也正是因此,朝中大臣稱其“威權太盛”。中統二年,也就是去年的1261年,忽必烈將他召還京師,命其弟嚴忠範取代了他的職位。


    當初嚴實得到的是一個破爛的東平,而四十年後留給嚴忠範的則是一個富裕、文明、強大的東平,還有一場即將到來的戰爭和曆史的岔路……


    如今,這條岔路走向了另一個方向。


    ……


    東平路治所,順城。


    兩日前,東海艦隊經過這座重鎮的時候,城中還是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而今日,這座大城卻三門大開,街市之中張燈結彩,迎接來自東方的征服……不,解放者。


    當時,東海軍將嚴忠範和按脫等人及數千蒙軍圍困在小村之中,嚴忠範臨陣起義,生俘按脫、郭侃等一幹將領,並且帶領部下砍瓜切菜一般戰勝了剩下的蒙古人。


    雖然還是有一些蒙軍逃脫了,但是東海軍也沒太在意。他們要逃的話隻能向北穿越密林爬過大山才行,要是真有命逃出去的話,那逃就逃吧。正好,東海軍也需要親曆者去散布自己的威名呢。


    事後,嚴忠範押著按脫等人,跪在謝光明、範龍城、符凱偉和李南山一幹人等的麵前,痛哭流涕地訴說著蒙古人的暴政和自己的心酸以及堅定的棄暗投明的決心。


    東海人自然是假裝信了,然後事不宜遲,謝光明留在當地收拾殘局,而範龍城和符凱偉則帶著騎兵和一營步兵,叫上嚴忠範一起,乘船騎馬沿著汶水一路順流疾奔,在當日就趕到了東平城下。


    那時候,東平守軍見到嚴忠範親自帶著凶神惡煞的東海軍前來開城,那是驚得一個目瞪口呆,當即開始懷疑起了人生——總管怎麽造反了?


    按理說應該當場開門,但是事關重大,他們也不敢決斷,隻好把守城的嚴忠嗣叫了過來。


    嚴忠嗣之前在行山口守關,雖然被東海海軍擊潰,但是逃跑起來沒什麽阻礙,轉了一小圈就回到東平城接管了防禦。他看到自己的弟弟居然投敵了,當即氣得破口大罵,指著鼻子指責嚴忠範不孝,辱沒了嚴家忠義的傳統家風。


    而嚴忠範更是火冒三丈,他早就懷疑自己這個哥哥對自己襲爵不服,有奪權的傾向,如今看到這個表現更是實錘了。你區區一個萬戶居然敢質疑我這個總管的起義決定,這不是擺明了要造反嗎?!還有沒有上下尊卑了?


    於是,嚴忠範立刻向東海天兵求援。而後者也不含糊,符凱偉立刻命人從船上卸下好幾門火炮,運到城下對著城牆上轟擊了起來。正好,艦隊準備充足,還有組裝式的攻城衝車,一並運了過來,隨著炮火開始了攻城。


    城上的守軍看到這樣子完全傻了眼,這是唱的哪一出?


    但他們很快就想明白了,城上城下都是嚴家老爺,老爺們爭位關他們這些大頭兵什麽事啊?幹嘛得冒著大炮拚命啊?所以就在一旁袖手旁觀了起來。


    嚴忠嗣獨木難支。當初他隨按脫回到東平的時候,被按脫玩了一出移花接木,他自己的兵被嚴忠範帶去出征,而他則領著嚴忠範的兵在後麵防守。這本來沒什麽問題,但遇到現在這個情況就恰好導致了他無兵可用,隻能眼睜睜看著城門被奪下,然後無力回天,帶著少數親兵從西門奪路而逃了。


    如此一來,東海軍便雄赳赳氣昂昂進入了這座曆史名城之中。城頭變幻大王旗,從此東平便換了主人啦……呃,沒這麽簡單。


    東平的收複,標誌著一個重大的階段性勝利。從此,至少是在版圖上,京東路的大部分都回歸到了宋朝勢力的旗下,趙昀可以理直氣壯地跪在太廟中,告慰祖宗說“朕已經收複了京東”了!


    這個事件,無論是在軍事上還是在政治上,都有著極為重大的意義,是可以堂而皇之在史書上占下不少篇幅的。但正是因此,更需要慎重應對。


    東平此地的處置,嚴忠範此人的處置,都得讓人好好頭疼一番。但是,首先,這收複東平的光榮,也得讓友軍分潤一下。


    當嚴忠範投降的消息傳到後方,夏富和青陽夢炎等宋人聽說了,當場就坐不住了,這麽大的事怎麽能不在場呢?於是立即拋下俗務,帶少量親兵輕裝向東平趕過去。


    夏富是武將,自己騎馬很快就到了,而青陽夢炎是文官騎不了馬,乘著馬車要慢不少,昨日傍晚才到東平。不過他文官麵子大,與其它人商議了一番之後,決定在今日立秋這天舉辦一個入城儀式,三軍聯袂入城,標誌著東平城正式被我皇宋收複啦!


    “……今,百姓簞食壺漿,夾道相迎王師……”


    東平城內,城北最大最為奢華的那處宅邸之中,嚴家家廟裏,嚴忠範一身華服,跪在祖宗靈牌前,搖頭晃腦地讀著禱辭告慰祖宗。在他身邊,還有幾個弟弟和子侄輩,同樣穿著禮服,深深埋著頭跪在那裏。


    這也是今天入城儀式的一部分,嚴忠範現在起義歸正了,自然要跟祖先們好好訴說一番。“我大宋”以孝治天下,合法性不就是這麽來的嘛!


    他麵前,不僅嚴家各位先祖列於其上,連他二哥嚴忠濟也被新做了個牌子放了上去。呃……現在他反了,遠在京城的嚴忠濟自然也凶多吉少,提前祭祀一下也沒什麽問題。


    “……兒子帶領嚴家重歸大宋治下,祖宗回歸王土之中,泉下可慰矣……”


    嚴忠範聲音洪亮地讀著臨時趕製出來的祝詞,與其說是讀給祖宗聽的,不如說是讀給周邊的東海軍和宋軍諸人聽的,不過文句狗屁不通,聽得人昏昏欲睡。


    “老夏,”謝光明聽得實在不耐煩,戳了戳身邊的夏有書,說起了悄悄話,“你覺得,我們得怎麽處理這嚴忠範才好?”


    夏有書之前在東海號上,昨天走水路趕了過來。現在戰時狀態,東平等計劃外的新占領地區都實行軍管,他就作為軍委會的代表暫時領銜處理東平方麵的事務。他歎了口氣,說道:“老謝,你可真是給我們出了個大難題啊。”


    謝光明尷尬地一笑。


    當初他逼反嚴忠範的時候,覺得自己實在是英明神武,運籌帷幄一句話逼反敵方大將勝過千軍萬馬這真是爽爆了,簡直可以寫小說了啊!


    但是事後一想,我**這幹的是什麽破事啊……直接殺進去全抓了不是一了百了?現在留著此人,牌坊立起來了,反而殺也不是放也不是,簡直是個燙手山芋啊!


    夏有書搖搖頭,又說道:“其實這也不一定是壞事。我想了想,當初我們不是想過在本土以西建立一片緩衝地帶嗎?現在來看,與其讓東平被南邊拿去,不如讓嚴忠範繼續當他的萬戶……不,東平節度使。東平地界今年被禍害得太慘,沒幾年緩不過來,我們拿過去也是負資產,還不如留他看著門呢。老嚴雖然戰場上慫了點,但那是我們和蒙古人雙方逼迫的結果,實際上他家還是很有根基的,應該能看好這個門。”


    夏有書看了看周圍,又悄悄指了一下正在前麵為嚴忠範主持儀式的青陽夢炎,說道:“昨天我跟青陽摸了摸口風,他似乎也有類似的想法。不過他是出於大戰略的考慮,把嚴忠範立為榜樣,才好吸引其他蒙古世侯跟風啊。”


    青陽夢炎本來打這場仗還有些不情不願的,結果大勝之後也上頭了,開始考慮更長遠的大戰略了。對於世侯們來說,他們在屬地內生殺予奪的大權就是最大的利益,多少榮華富貴也換不去。如果宋朝想把嚴忠範樹立為一個典型,吸引世侯來投,那就得學蒙古人那樣,繼續把他分封在東平,允諾給予他充分的自主權,如同唐季節度使一般……但這正是趙家大忌!


    “啊?”謝光明嚇了一跳,“南邊能同意這事?他們老趙家不是以奪自己人的權為生的嗎?”


    “世界不一樣了啊,現在蒙古人咄咄逼人,不放權怎麽行?南邊在兩淮,在京湖,在四川,那些武將不已經跟割據差不多了嗎?而且京東路地界上已經有了我們和李璮兩個先例,再開一個也不是不行嘛。”


    “等等……”謝光明盯著夏有書看了一會兒,突然說道:“夏總參,你莫不是收了嚴忠範的賄賂,幫他遊說來了吧?”


    夏有書一愣,他還真沒想到這茬,還能這樣?對啊,還能這樣啊!


    他偷偷一拍大腿,說道:“對啊!你說的有理!我們應該以這事為籌碼,訛嚴家一筆啊!他們自己的家業,應該他們自己爭取去嘛,我們幫他們費心,適當收取點費用也是合理的嘛!你說我們該要什麽?賠款、割地還是關稅協定權?”


    謝光明差點被他逗笑了,掐了一下胳膊,又搖頭說道:“你說的有理,不過這事咱倆也決定不了,還是報上去讓大會操心吧。但是我還是覺得,嚴家實在不靠譜,他家可是有牆頭草傳統的啊,說不定哪天……”


    這時,他突然瞟到了右前方的夏富,眼前一亮,突然想到了什麽,對夏有書附耳說了兩句。


    夏有書瞪大了眼:“這,這能行嗎?”


    謝光明嘿嘿一笑:“我看比嚴家夠格多了。”


    夏有書按著太陽穴道:“你剛才是不是說得先回去打報告來著?”


    謝光明一搖頭:“打了報告,要是過了,不還得先來試探試探他們?還不如先試探了再報回去呢。放心吧,我又不保證什麽,不過是暗示一下而已,就算出了岔子也隻是我一個人胡言亂語,沒什麽大不了的。”


    說完,他瀟灑地往前走去,走到夏富麵前打了個招呼,說道:“少將軍,辛苦了。”


    夏富剛才也差點睡過去,見來了熟人,終於感覺解脫了一點,哈哈笑著說道:“啊哈哈,還好,謝兄的事我也聽說了,一句話就讓嚴偽萬……嚴,嚴東平歸正,實在是有古之名將遺風啊!”


    謝光明聽了他的吹捧,沒有得意,反而做出一副悲憤的神情,搖頭說道:“莫要提了,在下也是深深的後悔啊。你說,嚴忠範他家多年以來為韃虜助紂為虐,殺害了多少我漢家兒郎?如今隻要把手一舉,搖身一變又是我大宋的一員重臣,照樣有享不完的榮華富貴,這世上竟有如此不公平之事!”


    夏富聽了這話嚇了一跳,趕緊拉住謝光明,又往四周看了一圈,竭力壓低聲音說道:“謝兄,此話可不能亂說!”


    “什麽亂說!”謝光明故作無意地提高了音調,引來周圍一片側目,但是旁人也不敢觸怒這員東海大將,隻裝作沒聽見。嚴忠範眼觀鼻鼻觀心繼續讀著祭文,但耳朵不自覺地豎了起來。


    於是謝光明又繼續痛心疾首地說道:“夏兄!別的不說,就說您家吧,夏錦龜夏老將軍,一生戎馬,為大宋立下多少汗馬功勞?守懷遠,收鄂州,取宿州,下徐州,征亳州……這哪一件都是令我輩心生向往的大事啊!虎父無犬子,夏兄也不逞多讓,這次泰山一戰,夏兄可說居功甚偉,要不是夏兄身先士卒擊潰嚴忠範部,我軍如何能贏下前軍一戰?後來夏兄攻入蒙軍大營,更是豬突猛進……”


    聽著謝光明的一頓吹捧,夏富是渾身毛孔都舒暢了,原來我這麽厲害啊!所以光拉著他,也沒去打斷。


    不過謝光明很快話鋒一轉,開始唉聲歎氣道:“這些功勞,放了漢唐之時,哪一件不是封侯的大功?可是現在,也不過是賞些銅錢罷了,還美其名曰功高不賞。想想,嚴忠範什麽都不做,照樣能在他的東平形同割據。兩相比較,我實在是為夏家不值啊……要我說,他家這鎮守東平之職,該由夏老將軍來做才對!”


    周圍眾人無不發怔,嚴忠範更是聲音都卡殼了。


    夏富臉色一變,這可是大不敬的言語啊,放了朝堂上,還不被禦史參一個謀逆?


    但是,但是,這說的也有理啊,朝廷確實是刻薄了些……等等,由我爹來鎮守東平,這怎麽可……等等,要是我爹來的話,那他百年之後,豈不是我……


    這位軍二代陷入沉思,呼吸漸漸粗重起來。


    看到他的樣子,謝光明心知有戲,於是趁熱打鐵地做出一副恍然大悟地樣子,“失控”地提高了音量:“對啊!有何不可!天下明眼人這麽多,說不定等消息傳回臨安,隔日就有誌士奔走呼號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1255再鑄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修改兩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修改兩次並收藏1255再鑄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