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3年,4月14日,立夏23日,東海郡,中央市,中央西站。


    貫通東海郡南北的大沽河如今仍是東海國內最繁忙的水道,而且比過去更繁忙了。其中,最繁忙的節點就是中遊位於中央市區西側的一段。這段河道,東側有陸軍所屬的五角堡坐鎮,西側則有海軍所屬的西岸堡,一左一右,控扼著河道,也守衛著中央市。


    西岸堡所在之地本沒有地名,後來因為公共交通係統在堡外設立了一個“中央西站”,周邊商人居民皆以此名稱呼此地,漸漸也就演變成了地名。


    現在的中央西站已經成長為了一個繁忙的港區。如今是北上季,大沽河上停泊著大大小小的各類船隻,碼頭上赤膊的力工喊著號子,從船上搬下沉重的貨物,運到碼頭鐵路上的板車之上。這些貨物,將先通過鐵路運到稍西邊一點的貨場裏,再分類分發往各地,其中的相當一部分將通過日益繁忙的膠沽鐵路運往西邊的膠水碼頭,再通過水運輸送到更西邊的齊國和蒙統區諸地。


    西岸堡鎮守在這麽一個繁華的港區,地位自然重要。不過現在隨著東海國戰略態勢的大幅好轉,這裏的軍事作用日漸下降,更重要的還是作為海軍係統在中央市的一個落腳點,與其說是堡壘還不如說是海軍的招待所。


    不愧是財大氣粗的海軍,西岸堡內的建築裝飾得比河對岸的五角堡華麗多了。雖然中心指揮大樓不高,隻有二層,但是牆麵在雕梁畫棟之下用了閃亮的白色雲母石飾麵,在陽光下熠熠發光,前麵還空出了好大一片廣場,上麵精心裁剪出整齊的園林景觀,看上去格外威武霸氣,不怎麽像軍事設施,反倒像後世的政府大院。


    在這個大院二樓一處采光良好的會客廳中,符凱偉和王國昌兩人對坐在一張茶幾前,談論著海上的事務。茶幾前有一個小火爐,爐內燒的不是炭,而是鯨油,上麵燒著一個玻璃蓋的小砂壺,裏麵煮的是定期船隊剛從臨安帶回來的明前龍井。這樣的炫富法,讓如今已經小有身家的王國昌看著也讚歎不已。


    王國昌曾擔任過膠州千戶,當年在薑思恭的帶領下與幼苗狀態的義勇隊打了一架,結果戰敗被俘。曆史上,若是沒有東海人插這麽一杠子,王國昌將平穩地被忽必烈看中,選入武衛軍,並成長為一名優秀的水師大將,最終在元朝對高麗和日本的征伐中發揮重大作用。然而,在本時空,由於遭遇了這麽一個異數,他的人生軌跡完全不一樣了。


    當初東海人俘虜了王國昌後,沒人意識到此人本會有一段輝煌的人生,沒有特別注意他。當然,他們與他也沒有太大的仇怨,也不會特別虐待他。


    在做了一陣子長期契約勞工之後,由於表現不錯,再加上東海軍實力的膨脹和與薑家關係的改善,王國昌便不聲不響地被東海商社釋放了。重獲自由之後,他心灰意冷,也沒想著報仇或者建功立業之類的事情,而是糾集了一幫老弟兄,再加上他家原來還有些家底,就做起了海商的生意,跑起了高麗航線。


    一開始,王國昌隻能以登州為基地,沿著遼東陸地一路繞到高麗海州去,路途遙遠、費時費力。後來,在學習了海洋部公開教授的一些航海知識後,也是他藝高人膽大,竟然帶船從膠州跨過黑水洋尋到了直達高麗的航線。這條航線距離近、全年風向皆可通行,正如慶元府-博多之間的便捷,很快就給他帶去了大量的財富。短短幾年時間,他就成長為膠州嶄露頭角的的新星之一了。


    現在的王國昌,一身的富態,穿的衣服是用已經炒上了天價的蜀錦製成的,但黝黑的皮膚仍使得風霜的痕跡顯露無疑。今天他之所以出現在符凱偉麵前,是因為符凱偉被管委會指派去全麵負責高麗相關事宜,需要了解一些高麗的情報,就找到了王國昌這個“高麗通”。


    說起來,王國昌對此也是感慨萬千,自己居然以這樣的形式,與當年的敵人重逢了。而當年的那幫小小海商,現在居然都做出這麽大一番事業了。


    不過感慨歸感慨,他現在想的最多的,還是好好在這個大人物前表現一下,說不定將來就能得到什麽提攜的機會呢?要知道,某某商人得到東海人的指點,獲得某某秘方、置辦某某產業成功致富,可是現在膠西縣酒桌上的熱門話題呢。


    去年大戰後,東海商社通過忽必烈的手,從高麗人那裏侵占了濟州島。高麗政權在濟州島上沒什麽力量,東海人又有忽必烈的詔書作為憑據,所以這事雖然鬧了一點小動靜出來,但最後還是平穩地解決了。


    這讓部分股東很是感到了一種殖民者的滿足感,不過也僅限於此了,到現在都半年多了,商社還是沒想出該怎麽利用這個破島來。要說作為貿易基地?但是慶元府來往博多的航線就是幾天的航程,除非恰好被台風吹過去,否則根本不需要去那裏落腳。要說開發成農牧業基地?可海州那邊都還有大片荒地呢,去海外折騰幹嘛?


    所以就算開疆成功了,濟州島在他們手裏也隻是像雞肋一樣,沒什麽用。到現在,也隻送了五十戶從蒙統區換回來的歸義兵家庭去那裏,選了個好地角設了個村寨,每戶發了一百畝地,開荒屯田,為將來的進一步開發打一個基礎。


    相比起來,還是高麗本土這個原料產地、工業品市場對於東海商社更重要一些。


    高麗雖然在形式上屈服了蒙古人,但是國王之下,從武臣到民間,反蒙情緒還是相當強烈的。對於東海商社來說,高麗人與其說是敵人,不如說是潛在的盟友。所以在吞下濟州島這個肥肉之後,商社又開始尋求改善與高麗的關係,看看有沒有合作的可能。


    所以符凱偉就被管委會指派來負責高麗方麵的工作。工作的第一步,便是深入研究了解高麗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去年範龍城在戰場上俘虜了不少高麗兵,套出了一些情報,但那些“高麗人”長年生活在沈陽,都過了一代人了,對高麗國當下的情形知道得也不多。所以符凱偉又找來王國昌這等跑高麗的海商,進一步獲取信息。


    王國昌戰場上能成大將,商場上亦非等閑之輩,他在高麗從事海貿業務的時候,不免地要與高麗官員打交道,一來二去也逐漸對那邊的官場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了解。


    據他剛才所說的,高麗現在的政局類似於漢末的情況,國王王禃沒有實權,權力被武臣所把持。其中有個叫金俊的,扮演的就是董卓一樣的角色,控製了王禃,在國內發號施令。當然,他也像董卓一樣,雖然威勢一時無兩,但下麵依然有大大小小數不清的諸侯不完全聽命於他,並且有足以合起來推翻他的實力,隻是現在他們沒有太大的利益衝突,相處得還算融洽,所以並不反對他罷了。


    符凱偉聽完對方的敘述後,問道:“這麽說來,這個金俊在高麗也並不是一手遮天囉?”


    對麵的王國昌點頭說道:“正是如此。此人權勢雖大,然高麗國內武勳權貴眾多,政局錯綜複雜,他也沒法全說了算。”


    符凱偉略微思考了一會兒,又問道:“你可知金俊是如何發家的嗎?”


    王國昌回道:“略知一二,此事在高麗不算秘辛。金俊原是高麗權臣崔氏的家奴,因武功領軍,後來又反逆崔氏,號稱‘還政於王’,攢出了不小的部眾。再後來,距現在也沒幾年,在朝廷,哦不,虜廷做質子的高麗世子回國,金俊迎立他為現高麗王。王便以定策之功賜他若幹職銜,他威勢日漸隆盛,便有了今日之地位。”


    高麗國王雖然是傀儡,但畢竟也是王權的象征,權威還是深入人心的,所以各權臣隻敢篡權,卻不敢篡位,反而要借助王權的權威。這樣的例子在曆史上比比皆是,符凱偉很快接受了這個事實,又問道:“既然如此,金俊此人你可見過?行事風格如何?”


    王國昌無奈地笑了一下,搖頭道:“符東家說笑了,金俊一方權臣,如何是我一介小海商能見的?不過,據我所知,此人對外人還算友善,平日頗有忠厚之名。我聽說前幾年有一事,嗯……應該是景定元年的事,來往高麗的宋商不堪市舶司官吏的盤剝,由一德高望重的綱首陳文廣牽頭,在道路上攔住了金俊的車駕告狀,訴大府寺、內侍院侵奪諸事,金俊對此也頗為詫異,對他們好言勉勵,說是要討個公道給他們。”


    海貿利潤豐厚,人所皆知,海商作為一塊大肥肉,經常被官吏刁難,在高麗也不例外。符凱偉之前也經手過高麗貿易,知道此事,但據他所知,最近幾年這情況似乎也沒什麽改善。“看上去倒像個青天大老爺,那麽,後來事情解決了嗎?”


    王國昌又笑道:“自然沒有!或許是金俊事後忘了此事,或許是他也管不了大府寺那些人,總之事後便石沉大海、了無音訊,官吏侵奪依舊。還好我沒去做高麗朝廷的供奉生意,隻在海州與民間商人做些買賣,把那些綠頭蒼蠅打點好了即可,雖然出血亦不少,但生意總歸是能做下去。”


    “果然,嘴上仁善而已。”符凱偉搖了搖頭,“那你可知此人有何愛好?”


    王國昌想了想:“沒聽說有什麽特別的,無非是金銀土地美女……對了,倒也有傳言道金俊侵奪過部下的土地和妻女,不知是否是真的。”


    “這也行?可真是……”


    經過與王國昌的一番交談,符凱偉對接下來的策略也有底了,於是端茶說道:“今日一席談,受益良多,多謝王綱首了!請放心,高麗海關這樣肆意侵奪的行為,妨礙了東海與高麗之間的自由貿易傳統,傷害了東海公民的感情,我們一定會想辦法解決的,綱首自可靜候佳音。對了,這陣子我們可能要去高麗一趟,綱首若是有船要往那邊走,可以一同隨行。”


    王國昌心中一喜,雖然他自己趟出了黑水洋航線,但是跟著東海海軍一起過去,總歸是要安全省心些。而且,有海軍的大炮艦壓陣,高麗稅吏總該收斂些了吧?別看隻是搭趟便船,但這一下子可能就省幾百上千貫的費用出來了。


    看來,這就是這位符東家給他今天這次談話的回報了。而且,看這架勢,東海軍難道是要征伐高麗了?這敢情好啊,就該給那些混蛋點顏色看看,省得夜郎小國整天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他當即起身道:“那便謝過東家了,在下不便叨嘮,這就告辭了,祝東家旗開得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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